
“逆光中,我依稀看到,那個梳著童花頭的你,那個豎起衣領、戴著寬邊眼鏡、系一條輕紗的你,任憑和煦的風吹拂著紗巾,飄散著你銀鈴般的笑聲、連珠炮似的朗聲話語,和春日般燦爛的笑意……這一切都使我堅信:你只是作了次靈魂的遷徙,從未離我們遠去!今天,你的至愛親朋聚集在這里,為的是送別你踏上神圣的異國之旅。那本是每個人必將要抵達的遠方,只是你過于性急,搶先邁步跨了出去。祈望你在彼岸優雅怡然,與天國的故親相依,懷念你,乃珊——上海Lady——你從不曾離我們遠去!”
這是2013年10月28日上午,我在上海福壽園人文紀念公園小禮堂舉行的“程乃珊追思暨安葬儀式”上的發言《從未曾離我們遠去》的節錄。神圣的禮堂燃起燭光,肅穆安詳,在乃珊愛女嚴浩主事下,謝春彥、嚴爾純和我以及朋友們輪番致辭向乃珊話別,未能到場的秦怡、曹可凡等都發來了悼念視頻。之后,百余人移步至依溪而建的枕霞園,這里將是乃珊的新居—一茵茵綠草間,黑色石碑上她正支頜淺笑,墓碑一側的書和筆昭示著主人的作家身份,碑下枕石上篆刻著她鐘愛的泰戈爾的名言:“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安葬儀式簡短、隆重,我手執黃色康乃馨肅然佇立,思緒的翅膀飛翔起來,往事如煙波翻卷……
我給她的電話
2007年上半年,我正籌劃出版散文集《藝海拾貝》,企盼請乃珊為書作序。她是我心儀的作家,對我這文學新兵會撥冗伸出援手嗎?考慮到她寫作繁忙,故躊躇再三,未敢叨擾;直至文稿殺青,我才決意一試,誠惶誠恐地撥通了她家的電話。她聞訊熱情地表示:“請我寫序是我的榮幸,但要看過稿子。”我隨即將手稿遞了過去。其時正值五一節前,我想若對方首肯,三個月內交稿估計不致給她太大壓力。不料約摸過了半個月,她突然來電話了,操著“滬普”說:“稿子看過了——”一頓,我心頭一緊,暗忖別是遭拒的節奏,不料對方瞬間切換滬語頻道,刮拉松脆:“好看,真格好看;阿拉老嚴也看過,從頭看到底,伊也講靈格!”真誠、熱情加之超快的語速,不容我插話,“序已經寫好了,不過是筆寫的,儂看看,勿曉得來賽(行不行)伐?”我一時語塞,興奮得一個勁兒只會說“謝謝”,竟找不到別的詞匯來表達當時的心情。
當我讀罷墨跡未干的《百姓演員——代序》后,立馬通知出版社,可以提前付梓了!是年年底,2007年12月23日,此書在福州路上海書城首發當日,她和馬莉莉、李炳淑、黃達亮一起來站臺簽售,盛況空前,一書難求,我至今保存著我們五人在扉頁上的共同簽名的珍藏本。不幾日,乃珊夫婦還盛裝出席了由中外文化藝術交流協會為我舉辦的70壽誕暨新書發布會慶典。她就是這樣一個俠肝義膽、助人為樂的熱心人!
她給我的電話
2004年新年伊始,元月4日晚上,我甫由上海大劇院參加歌唱家方瓊主辦的《海上新夢》首場音樂會回家。音樂會連開兩場,由方瓊主唱,“鼻音皇后”吳鶯音和我被邀作演唱嘉賓助陣。昊姨的次子、首席圓號吳秉恩是我在“牛棚”的密友,非常時期他在家舉辦的簡樸婚禮,我是唯一的座上客;昊姨以89歲高齡,由美應邀來滬重唱成名曲《岷江夜曲》及《明月千里寄相思》,不想抵滬當晚腹瀉不止,直至次日滴水未進,大家都為她捏一把汗。不料她略施粉黛、旗袍加身,一出場開口就迎來滿堂彩……是夜十一時許,我家電話鈴聲驟然響了起來,話筒那頭傳來乃珊的快樂女聲:“恭喜儂,恭喜儂!”原來她剛才觀看了演出,說是心中有話,不吐不快。什么話呢?“儂講得好,唱得好,伊拉尋儂,尋對路子了,邪氣(非常)有味道!我看了老開心,所以連夜打只電話祝賀儂!”說實話,我有些受寵若驚,剛才還在為自己許久未登臺演唱與樂隊配合不夠默契而耿耿于懷呢。
好妻子好女兒
2010-10-70-40-30-1039,是數學公式抑或是密碼,還是什么神奇編碼?考考你的智商。對于碼字高手乃珊來說,家務顯然是短板。自甘為妻“秘書、保鏢、保姆”三位一體的丈夫嚴爾純,自然當仁不讓成為她的“護花使者”,相扶相攜,守候一生。
2010年10月的一天,乃珊籌辦了一場神秘的盛大派對,邀約滬上各界來賓,我夫婦也是抵達現場始悉是為了慶賀老嚴七十壽辰。原來他們為了不驚動大家,故事前秘而不宣。來賓們的應景即興表演加之乃珊夫婦相互爆料、幽默調侃,使場面既文藝又喜慶,充分展示了程嚴夫婦40年的鶼鰈情深,令人欣羨不已。聚會同時也為乃珊從文30年畫了個漂亮的逗號,祝賀她開始踏上寫作生涯的新征程。活動舉辦地點是愚園路1039號“福”字餐廳,寓意賜福所有賓朋。
綜此,那串奇異編碼已逐個釋疑、解鎖;其實,毫無懸念,以數字記述事件,博君一粲而已。 乃珊不僅是個好妻子,更是個好女兒。她與潘佐君的母女深情更是有口皆碑。為了祭奠亡母,她曾假座上海國際禮拜堂組織了一場追思會,邀請了母親生前友好,發動了“圣約翰”一班老友,以高格調的音樂和詩篇精心編織成圣潔的花環,敬獻給慈母,我受邀誦讀一首暖心小詩,分享了這場情深意切的愛的洗禮。
好作家好朋友
乃珊熱愛生活,尤喜美食,發現一處新目標,無論遠近,都會召集大家共同分享。她似乎具有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是個典型的樂天派、“開心果”,只要有她在,那里就有歡聲笑語。有次談到“腔調”,她說:“明明是個貶義詞,舊時大人管教小囡時會講,‘看儂啥個腔調!?,現在勿曉得怎么當褒義詞來用,堂而皇之作標題:‘上海腔調。”為此,她專門寫了短文《腔調》,其中寫道:“腔調其實是一種品相。”“腔調一詞看似重外相,其實還是取決于內涵。”表明自己的觀點。我是同意她的觀點的,隱約覺得是當年“海派清口”惹下的禍。
認識乃珊,并非始于她的大部頭作品,而是從那些邊邊角角、豆腐干式的小品文開始的。贊賞她視角獨特,文筆優雅,加之闡述起來心平氣和,大有老友重逢的親切感,往往又能以小見大,既富哲理又讓人信服。我曾對她說:“我就是你描繪的那種至今仍使用手帕的‘老派男人。”她聽后笑道:“蠻好嘛,實用、衛生又環保,還有紳士味道!”她很喜歡用“味道”這個詞。一次在看了電視臺對我的專訪后,她不無認真地對我說:“不僅是我,我身邊的交關(很多)朋友都講,你年紀越大反而越有味道了!”她說的“味道”,自然無關乎味蕾,而關乎涵養、氣質、風度、做派等,是由內而外散發的一種韻致,絕非自然生成,而是需要修為才能達到的。我自然聽得懂她的含意,她是在勉勵我走向成熟,做一個成熟的海派男士。乃珊為人至誠,交友交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乃珊遠行轉眼已五周年了,關愛她的朋友非但沒有忘卻她,透過她留下的文字,越發理解、深愛、懷念她。遠去的聲音,其實并不遙遠,天國里的笑聲,依稀可以聽見;她編織的漫天紅霞,隨春霖灑落人間,潤澤你我,在暮春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