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給 你 看

◎ 康壽華

嬸嬸患了阿爾茨海默病，不記路，不認人，甚至在馬路邊大小便……“這老太婆憨了！”村里人都這樣說。這個春節，我例行去看嬸嬸，因為我媽沒人照顧，所以帶她一起去。我媽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同意。我媽不喜歡嬸嬸。我小的時候，兩家住前后院，妯娌倆矛盾重重，常常冷戰。有一次，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兩人甚至還在大街上“東風吹，戰鼓擂”。如今，兩人都老了。同在一個村，相距半里地，我媽之所以從沒看過嬸嬸，一是因為我媽腦梗后走路和說話均不利落，二是因為我媽覺得既然嬸嬸比以前更憨了，還看什么看？

春節期間，嬸嬸在三堂哥家住。那天，我剛攙著我媽走到三堂哥家門前，就遇見嬸嬸出門。她被孫女扶著，嘴里不停地咕噥。孫女看見我們來，說道：“我奶奶在家坐不住，不停地嚷嚷著要去看她嫂子。”又指著我媽說：“你看，你嫂子不是來了嗎？”嬸嬸抬頭，看到她嫂子，淚落如珠：“嫂子，你咋不來看看我呢？我都想你了。我現在‘憨’了，出門不認路，想看你也看不成，沒個人說話，苦啊……”

這可不像“憨人”說的話，我問她：“嬸嬸，你認得我嗎？”她盯著我看：“好面熟，可我記不起名字。”她一邊說，一邊撕扯自己的頭發：“看我這記性！”我一報名字，她頓時高興起來：“對對對，是你！你小的時候，我常常抱你哩！”

我媽吃橘子，因牙不好，一個橘子吃好久。嬸嬸瞅著她的嘴問：“嫂子，你在吃什么好東西？也不給我嘗嘗。”見我連忙遞給她橘子，她又狡黠地笑：“不吃，我在跟嫂子說笑話哩，別當真。”嬸嬸的幽默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

我小聲問三堂哥：“嬸嬸腦子清楚著呢，你們咋說她糊涂了？”三堂哥說：“一點也不清楚，早上我去給她倒尿盆，等我回來，她尿了一地，還說：‘誰叫你把尿盆拿走！’”

兩個老人坐在一起，緊緊拉著手。我媽上廁所，嬸嬸說“我陪你”；我媽想去街上，嬸嬸說“我也去”……寒風中，妯娌倆手牽手，在街上搖搖晃晃。我媽拄著拐杖，嬸嬸拉著我媽，她唯恐自己被丟掉，像個可憐的孩子。老而多病，她們盡釋前嫌，孤獨讓曾經彼此不喜歡的人變成了朋友。

和嬸嬸相處半天，我實在看不出她是否真的癡呆了。我同學說，有些老人會選擇性癡呆。比如，她認識的一個老人常到處便溺，奇怪的是，當她滾了一身臟物后，從不去自己的床上睡覺，而是跑到兒媳床上。誰都知道，兒媳平時對她不大尊敬。

糊涂或清楚，某些老人在潛意識里其實是選擇性的。別人對他不好，他就會反抗，借病的名義隱性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