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一寸的消弭

文/禾子

以愛之名，對幸福的掠奪和盤剝都將成為不可饒恕的罪過。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美西深夜去吸煙區過煙癮，只有吞云吐霧的五到十分鐘，美西才能從窒息的生活里出離片刻。

生活像蓮心，內里苦透了。如果不能在不斷沉落的生活里稍微抬一抬頭，美西都不知這日子怎么過下去。

不知不覺學會了抽煙。幾塊錢的愛喜，街角的小賣部可以買到的女士煙，有淡淡的薄荷味，吸一口，麻木的知覺便有剎那的清越，一團混沌的濁氣從五臟六腑被擠出去，涼絲絲的如一道細線穿喉入腸，身體像要飄起來。

抽煙區多數是男人，美西夾在其間顯得另類。她抱著胳膊，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細長的煙，站在窗口的姿勢有幾分撩人。

即便醫院這樣的地方，也有無聊的男人過來搭訕，美西一概不理。搭訕的男人往往自討沒趣，一邊嬉笑著，有時也會罵一句裝X，訕訕離開。美西臉上疏離的表情拒人于千里，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再多嘈雜也像被一道玻璃墻阻隔了。

她抽完煙，將煙頭在煙缸里撳滅，顧自離開，看不出喜怒哀樂的一張臉，抽煙區混熟的人私底下叫她撲克臉。

絕望像黑洞一樣肆虐

穿過悠長過道，拐兩個彎，美西在長廊盡頭一扇門前站定，她深吸一口氣，右手擰開門把手。

病房里有三張床，小寶在最里面，美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在床沿坐下。小寶嘴角有晶亮的涎水，美西抽出一張紙在他嘴角輕拭，小寶咧開嘴在夢中憨憨一笑。

酣睡中的小寶難得的安靜，像一個正常的孩子，美西心底的堅硬只有在看到小寶的那一刻才會揉碎，化為一灘水。

小寶十個月時被診斷為痙攣型腦癱，其后四年，美西一大半的時間都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

兩年前，小寶爸不堪經濟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丟下一份離婚協議書銷聲匿跡，美西一個人咬牙堅持著。起初請護工照料，美西不放心，后來她干脆從設計公司辭職，一邊接私活，一邊自己照料。

痛苦是可以硬著頭皮扛下來的，只是那種前途喑啞無光的絕望像黑洞一樣，里面有一股旋風瘋狂肆虐著，要把美西拖下萬劫不復。

她就是個無知的女人

在吸煙區，美西可以對任何男人視而不見，唯獨萬明不可以。

萬明是小寶的主治醫師，他不吸煙，所以當他出現在吸煙區，出現在美西面前時，表情淡漠的美西瞇著眼，以為置身夢境。

萬明一把奪過美西手中的煙，摁滅在煙缸里，左手拽著她的手腕不由分說把她拉出了吸煙區。

美西趔趄著跟在身后，萬明一邊大步流星，一邊高聲埋怨：“誰讓你自作主張給小寶亂吃東西，你這個無知的女人，出了事你負得起責嗎？”

美西掙脫萬明的手，拔腿奔向病房，病房里擠滿了人，美西擠進人堆，撲到小寶跟前。

小寶躺在病床上，渾身抽搐，口角歪斜，眼珠子直往上翻。萬明撥開人群，施展急救。很快小寶鎮定下來，萬明又招呼護士火速把小寶送進了搶救室。

美西在搶救室外懊惱萬分，不停地拽拉自己的頭發，似有萬箭穿心，痛得在外面一直干嘔。

上個月，她聽信一病友提供的偏方，輾轉打聽花了大價錢才弄來，她偷偷在外面煎好裝在保溫杯里帶進病房，給小寶偷偷服用?？刹欧藘商炀统隽耸隆?/p>

哪怕只是一場夢境

搶救室門遽然拉開時，萬明滿頭大汗從里頭出來，美西經歷了抽髓削骨一般的折磨，身體軟趴趴的，撲上前去，半個身子幾乎歪倒在萬明懷里。

沒等美西開口，萬明扶著她瘦弱的胳膊說：“小寶沒事?！?/p>

懸著的心落下，體內積攢的最后一絲力氣也用空，美西的身子如一灘泥往地面坍塌，萬明架著她的左臂去了休息區。

這一天，美西像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她抱著小寶自責地淌眼淚，待到小寶癥狀穩定，吃了東西睡去，發出勻細的呼吸時，美西緊張的神經才松弛下來，這一天她滴水未進。

她捏著煙包，掩上病房門，來到吸煙區。

吸煙區靜謐一片，美西倚著墻壁，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煙點燃，火光在黑暗中半明半滅。

萬明什么時候進來的美西都沒察覺，也可能一直尾隨其后。彼此在黑暗中沉默著，誰也沒開口。

站了須臾，萬明向美西靠近，美西心里一緊，不知是該閃躲還是順從，萬明伸出手揉她額前的發。經歷了一天的激烈，美西的頭發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潛伏已久的窘迫漫上心頭，如果是松爽的散著洗發水芬芳的頭發也許更適合現在的氣氛，美西想。

美西沒有拒絕，被萬明輕輕攬進懷里。男人的體溫和氣息隔著衣服覆蓋過來，給了驚魂未定的美西瞬間鎮定的力量。

美西想就一會兒吧，哪怕只是一場夢境呢。

帶著仰望的感激

美西沒料到的是，萬明以溫柔而猝不及防的姿勢進入了她的生活。

一上午的時間，整個病區都知道了神經外科的副主任醫師萬醫生喜歡上了獨自照顧腦癱兒的單親媽媽。

美西在病房給小寶喂完飯，萬明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捧著一大束紅玫瑰來到美西面前。

萬明的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明凈還柔和，美西傻傻地看著，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只覺得空氣第一次暢快流動。

連續幾日，病區喜氣洋洋，病友們對這種電視劇才會出現的甜酥劇情頗為振奮。

萬明曾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沒有孩子，人長得不是特別帥氣，但肩膀很寬，將白大褂撐得飽滿有型，看著讓人特踏實特有安全感。

后來美西也問萬明，喜歡自己什么？

美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削肩窄腰，沒有與年齡相稱的如同成熟果實一樣汁液飽滿的氣質；長期熬夜畫圖趕單，眼周有淺淺的青色暈影；一直為小寶求醫問診殫精竭慮，直接過濾掉修飾裝扮的心情，神情是一貫的淡漠游離。

事實上，美西接受萬明也沒那么容易。

遭遇背叛經歷的人，再難樹立自信，而她和小寶的今時處境，又自覺深陷泥潭，對于遽然伸來的援手，帶著仰望的感激和接受垂憐的不平衡。

總之別扭，又無力拒絕。

享受短暫的戀愛時光

美西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孤身一人帶著小寶在這陌生的城市，猶如置身寂寂長夜，一盞亮光便能驅散黑暗孤清。

求醫問藥東奔西走，想法再荒唐希望再渺茫也要一試，這期間不知遭受多少白眼、冷言惡語，原本錦瑟年華歲月靜好，如今卻有一股股妖風直往里面灌，并發出嗖嗖的瘆人寒氣。

像腿上綁著沙袋，艱難跋涉，現在有人愿意放慢步子，等一等你，甚至牽住你的手拽著往前；像深陷泥潭，頭頂伸來一根繩索，哪怕上面長滿倒刺，也要死死抓住。

小舞臺 大亮點（李風） ..................................................................................................................................7-42

用什么力量拒絕這散發著溫暖和美好的情意呢？

美西是有私心的，小寶病情眼下是穩定，但康復之路遙遙無期，有一個醫生幫襯著是好事。

雖然這對萬明來說不公平，這段感情一開始就是一架失衡的天平。

和所有的愛一樣，一開始都是甜得發齁的情節。萬明是做好充分思想準備的，能接受倆人的感情里有一個小寶，或許這也出于醫生天然的悲憫。

兩人約會的地點不在咖啡室，不在商場，不在高級餐廳，而是病房。恰逢天氣晴好，萬明調休，他也會帶美西母子去公園散步，開車到郊外兜風，享受短暫的戀愛時光。

美西的世界輕盈起來，她蒼白瘦削的臉也生動許多。

不敢奢望太多

也不是沒有阻力。

神經外科一幫虎視眈眈的小護士，背后說酸話，說美西勾引男人的本事大，不聲不響就把萬明這棵院草薅了。

起初為這甜膩酥的病房戀情拍手叫好的病友，一轉身也會瞎操心，萬醫生不過圖個新鮮，能堅持多久，小寶那可不是個普通拖油瓶。

美西也不放在心上，人生的大起大落都經歷過了，剩下的就是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的結果就是感情順風順水。萬明是真的好，不僅對美西好，對小寶也好，心無芥蒂視若己出，好得讓美西不由生出絲絲縷縷的愧疚來。

萬明媽單獨見過美西一回。

萬明媽說：“萬明從小到大，上學工作都蠻順當的，就感情的事劫數多，我們做父母的，也不過多干預，但我們家萬明三代單傳，將來還是要有自己孩子的?！?/p>

美西低著頭，心卻像被重錘擂得砰砰響。

萬明還沒跟她求婚，她總覺得這是遙遠的事，美西的每一天都是扳指頭過來的，她早就放棄了對生活的暢想。

萬明媽的話還是帶給美西不小的震動，她不知和萬明真走到那一步會怎么樣，她從來沒敢奢望什么，有個人真心地陪伴著，生活照進了一縷陽光，亮閃閃的，遇到糟心事也有個可以傾訴分擔的對象。

她真沒奢望太多。

愧疚像野蠻生長的藤蔓

兩人的婚禮還是被提上了日程。

萬明說：“美西，嫁給我吧，給我一個機會做小寶的爸爸?！泵牢髀牭弥闇I漣漣，萬明懂她，懂她的顧慮，也懂她心里最放不下的是小寶。

兩人約了周末去影樓拍婚紗照。

婚禮預備一切從簡，但婚紗照還是要拍的，萬明說到老了有個美好念想。

美西在醫院陪小寶做了康復訓練，又請一個關系好的病友幫忙照看，這才和萬明匆忙往影樓趕。

好事多磨。

車至半路爆胎拋錨，萬明將車停到路邊，幸虧車廂有備胎，時間卻耽擱了，等趕到影樓時萬明衣衫不整，領口袖口沾了油污，甚是狼狽。

這邊廂影樓工作人員為打亂計劃焦頭爛額，便把他們的單子往后壓了壓，又一通好等，美西心里記掛小寶，不免焦躁。

終于排到了他們，換好衣服上好妝，一組照片沒拍完，美西就接到醫院電話，病友打來的，說轉了個身小寶便從床上摔下來，額角磕破了……美西沒等那邊說完，臉上頂著妝，身上穿的禮服也沒脫就直奔馬路上攔車。

萬明一路跟過來，把她拉上車，陪她到醫院。

小寶沒什么大礙，但當天的拍照泡湯了，雖然萬明一直安慰她再找時間去，大不了不拍。

美西心底升騰起一股自責，愧疚像野蠻生長的藤蔓，攀得越來越高。

離開才是最后的成全

自責每多一分，心底潛伏的惶恐就冒了頭，摁也摁不住。

抵死纏綿激烈褪去，萬明抱著美西躺在床上，不經意地說：“美西，把煙戒了吧，我們結婚后還可以計劃再要一個孩子?！?/p>

歡愛的余韻瞬間席卷一空，血液倒流，美西的身體連同思想一起僵住了。她以為即便不說，那份默契也在她和萬明之間存在著。

顯然不是。

但萬明又有什么錯呢，作為一個正常男人，自帶家族基因傳承的使命責任，美西憑什么讓他為她和小寶放棄這種權利？

她相信不僅萬明，連她自己，在有了一個新生健康的嬰孩后，也會分散和傾注更多心力，而她無論如何不能置小寶于這樣的境地，至少現在她接受不了。

她終究給不了萬明完整的愛。

美西懷孕后，一次例行體檢就發現胎兒異常，醫生當時建議打掉，是美西執意要將小寶生下來。此后，小寶父親不止一次埋怨過美西的任性，生活原本是敞亮的坦途，卻選擇了一條荊棘密布的險道。

怨不了誰。

連小寶父親最終都選擇了臨陣脫逃。當最初的新鮮激情過去，她和萬明也將不可免俗地一頭扎進生活，為生活的瑣碎慪氣爭吵，而小寶也會成為她和萬明之間繞不開的話題。

冬天的時候，已經飄了好幾場雪，美西給小寶辦了出院手續，并在老家一個同學的幫助下聯系了新醫院，她帶著小寶和幾件行李決意離開。

走之前，她給萬明留了一封信，感謝他在自己的人生低谷仍不計功利滿懷真情，給她最真摯溫柔的愛，幫她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念。

她知道自己離開后，萬明會滿世界找她和小寶，會在遍尋無果后激起背叛的憤怒和短暫的悲傷，就讓一切交由時間，掩埋愛的痕跡，重生愛的能力，終有一天他會理解自己。

以愛之名，對幸福的掠奪和盤剝都將成為不可饒恕的罪過。

如果不能給你一份完整而無私的愛，離開才是最后的成全。

作者禾子微信號：hezi25502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