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激情》的敘事策略分析

摘要：門羅善于使用獨特的人物視角，聚焦女性，關注女性。同時，通過倒敘的敘事策略，即主人公的回憶性敘事彰顯出跳躍的時間維度，突破了時間的限制。門羅把故事發生的空間設定在熟悉的加拿大小鎮，小鎮平凡的生活與女性內心的欲望造成沖突，突出女性的生活雖然是平淡而瑣碎的，但不能失去對生活的激情，因為對激情的追尋才能夠彌補生活的欲望和遺憾。

關鍵詞：艾麗絲·門羅；激情；敘事策略

一、引言

“當代短篇小說大師”艾麗絲·門羅的小說多以短篇為主。國內外對門羅的研究集中在“女性主義”和“敘述技巧”兩大方面，國外的門羅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但國內相關研究卻處于起步階段，非凡的敘事策略是門羅短篇小說的一大特色，她善于在她的故事里使用獨特的人物視角，尤其是女性視角以及多變的人物話語，通過主人公的回憶性敘事彰顯出跳躍的時間維度，突破了時間的限制。此外，門羅的很多故事都以安大略省的休倫縣為背景，突出的地方性是她的小說重要特點。門羅寫的大部分是女人的故事，這些女性在平淡的生活中掙扎。小說通過各種敘事策略，揭示出門羅對生活的態度：女性的生活是平淡而瑣碎的，但不能丟掉對生活的激情，因為對激情的追尋才能夠彌補生活的欲望和遺憾。

二、從敘事學角度分析門羅的《激情》

《激情》用倒敘的方式回憶了格蕾絲二十歲時發生的故事。這個簡單的故事看起來與“激情”無關，也沒有讓人感受到“激情”，但門羅卻以“激情”作為這篇短篇小說的題目，而且這個詞包括題目及其變體“激情的”在內在文中共出現了四次。

門羅曾經在一篇散文中介紹讀小說的方式：“小說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里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轉，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聯，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1]這種獨特的的閱讀方式影響著她的創作觀念。她的小說并不特別重視情節，更多是利用時空轉換，將記憶和現實生活打碎重新組合，所反映的內容是小地方普通人特別是女性的隱含悲劇命運的平凡生活。

（一）聚焦與激情

敘事一般分析涉及“誰說？”和“誰看？”這兩個問題。熱奈特認為，在討論這一問題的理論著作中都混淆了他所說的語式和語態問題，也就是“混淆了其視點確定敘述透視的人物是誰，與敘述者是誰這一完全不同的問題，或者，更簡單地說就是混淆了誰看與誰說的問題”。[2]熱奈特所做的這一明確區分在敘事研究與分析中成為探討這一問題的基礎。

熱奈特首次使用“聚焦”這一術語，將“敘述”與“聚焦”區分為兩個不同的范疇。在敘事文本中，聚焦所涉及的是誰在作為視覺、心理或精神感受的核心，敘述信息透過誰的眼光與心靈傳達出來，與此同時，在這一聚焦主體的聚焦范圍內，存在著他或她所“看”的東西，也就是聚焦的對象。門羅的作品寫的是女性，《激情》這篇小說中門羅也是以女性作為故事的聚焦主體的。格蕾絲與莫里交往后，兩人去看了電影。對于影片的評價，莫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而格蕾絲卻從這部電影里感受到了憤怒，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女孩子是膚淺稍微。她覺得女孩子“自私而又蠢笨”，“這以后呢，又會當上母親，一心都撲在孩子們的身上。自私到不自私了，但還是一樣的無知。永遠如此。”[3]毫無疑問，門羅是想通過格蕾絲的眼光來“看”這部電影，而格蕾絲的聚焦對象就是當時社會對女性的不合理的刻板印象。格蕾絲與莫里的哥哥尼爾私奔的過程中，門羅對這位醫生的描寫只有他說的話，他發出的行動，沒有對他的心理刻畫。這場短暫的旅行，一直以格蕾絲的心理變化為基礎。格蕾絲對尼爾說的話；與尼爾的肢體接觸讓她感受到的欲望；夢醒之后渴望回歸現實的清醒。門羅再一次選擇以格蕾絲這一女性視角來描述這場私奔的帶來的激情，而不是男性尼爾。在這場短暫的私奔中，聚焦的對象是格蕾絲與尼爾在一起時的性沖動。而當格蕾絲與莫里的母親特拉弗斯太太接觸時，特拉弗斯太太會與她進行思想的交流。特拉弗斯太太過去的苦日子變成飯桌上的小笑話，自己編的“愚人字謎”把家人團聚在一起。她不僅書多，而且還經常閱讀，她會在格蕾絲的思想完全從所讀的書里解脫出來才會談自己的感想：“我都不記得讀過多少遍了......可是現在，最近的這一次閱讀，我發現我自己一直都是同情多莉的。多莉下鄉時，你知道吧，帶上了所有的那些孩子，她必須考慮怎么解決洗澡的問題，那兒沒有洗澡盆呀——我尋思人年紀一點點變老同情心也是會發生變化的。情感是會受到洗澡盆左右的。”[3]這句話看起來有些荒謬，卻充分體現了特拉弗斯太太的智慧。女性，尤其是成家后的中年女性需要照顧孩子，料理家務，常常被生活的瑣碎煩擾，對生活的激情被一點點磨滅，但是生活的閱歷可以帶來新的激情。在鄉下多莉要考慮解決孩子洗澡的問題，她在艱難的環境下沒有屈服，而是把解決這些問題當做生活中的激情。對于三個孩子，特拉弗斯太太也有不同的態度。她為大兒子尼爾擔心，小兒子莫里只是稍微擔心一點點。對唯一的女兒，她卻一點不擔心，“因為女人總是有內在的力量能讓自己活下去的。”[3]特拉弗斯太太這里說的“女人的內在力量”便是像多莉那樣能在平淡的瑣事中找到生活的激情。可以發現，特拉弗斯太太聚焦的對象是生活，家人和愛，這些遠比格蕾絲刻意追求的與眾不同和情欲更深刻。在門羅的筆下，這兩位女性身上不僅僅是年齡上的差異，更是思想上的差距。因此，在格蕾絲對性欲短暫的激情褪去后，她丟失了生活的方向，最后選擇離開。而莫里知道，他的母親即使身體出了問題，只要在醫院待上一兩個星期就能恢復回來。女性身上隱含著很多的欲望，當這些欲望無法被滿足時，年輕女性更容易受到打擊，而中年女性自身積累的學識，閱歷和智慧則讓她們更有辦法找到新的激情來平衡生活。

在文學作品里，男性一般都是理性、客觀、獨立的主體，而女性常常被描述成感性、被動、依附的。把小說中的女性作為故事的聚焦者經常讓門羅被冠以女性主義或是女權主義的名號。門羅在一次訪談中曾經說過：“我有一種感覺：女性可以寫那種怪誕的、邊緣性的東西。”[4]在門羅的作品中，女性可能是主觀任性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女性會轉變為客觀、理性的，會去尋找更加理智的激情。

（二）倒敘與激情

敘事作品通常涉及故事的時間與文本的時間，后者又稱為敘事時間。由于這兩種時間存在差異，因此敘事時間就成為了作家的一種重要的敘事話語和敘事策略。《激情》中的敘事時間可分成十一節，（一）格蕾絲回到渥太華峽谷，追尋往事；（二）回憶特拉弗斯一家；（三）格蕾絲餐館初遇莫里，愛上特拉弗斯太太；（四）格蕾絲的身世和教育經歷；（五）特拉弗斯周末家庭聚餐與文字游戲紛爭；（六）格蕾絲與特拉弗斯太太的獨處和交談；（七）格蕾絲與莫里談論結婚；（八）特拉弗斯太太對孩子的評價；（九）特拉弗斯太太身體狀況突變；（十）感恩節聚餐（十一）格蕾絲獲悉尼爾車禍。而故事的自然時間順序應該是（四）—（三）—（二）—（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一）。

熱奈特把這種差異稱為“時間倒錯”。他認為“研究敘事的時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段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段在故事中的接續順序。”[5]在敘事文本中，時間倒錯常常是由“倒敘”或“預敘”引起的。根據倒敘與第一敘事之間在時間跨度和幅度上的不同，《激情》采用的是外倒敘的敘事策略，因為敘事的時間起點和全部時間幅度都在第一敘事時間起點之外。小說第一敘事時間的起點是六十多歲的格蕾絲回到渥太華峽谷去尋找特拉弗斯家的避暑別墅，這段倒敘從格蕾絲二十歲時的那個夏天開始到感恩節聚餐當天與尼爾私奔，最后尼爾車禍身亡。它的整個時間幅度都在第一敘事時間起點之前，而且與其不相連續。羅鋼認為，倒敘在敘事中承擔一定的功能，“外倒敘通常用來回顧人物的歷史或經歷。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發生在第一敘事中的事件。”[6]《激情》的第一敘事事件便是格蕾絲時隔四十多年后回到渥太華峽谷。故事接下來從格蕾絲二十歲的那個夏天開始倒敘，讀者最后便會發現格蕾絲為什么會離開特拉弗斯，并且再次回來時帶著陳舊的迷惘和自責。此外，倒敘也有利于人物更好地回顧與反思過往和繼續前行，更客觀的看待自己。格蕾絲初到這里當女招待時只有二十歲。她討厭電影里被寵壞的富家小姐自己卻分析不清楚問題關鍵在什么地方；她在衣著打扮上表現出來的與希望別人怎么看她存在著差別。在回憶中學時自己要求學的那些女學生不容易學好的甚至學校沒有老師教授的科目時，她為什么這么做自己都沒有計劃。在特拉弗斯太太與她交流時，格蕾絲認為自己“恐怕是從來都不受別人看法的影響”[3]，她都認為自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或過于幼稚了。在與尼爾接觸中產生的沖動，使她決定跟著尼爾私奔。回顧自己年輕時的所做作為，反思自己的迷茫與任性，格蕾絲意識到離開不能解決問題，只有再回到故事發生的地點，直面過去，才能解開年輕時的迷茫，找到生活的激情。

“門羅用約 22 頁的篇幅書寫《激情》，一個跨度大于40 年的回憶敘事，開頭前兩頁為整個敘事提供了一個康拉德式的框架，”[7]第一節是故事的開始，卻是格蕾絲的結局，第十一節是故事的結尾，卻是格蕾絲人生故事的真正開始。門羅在一次訪談中說過，“改變你的視角，寫可能發生的事情，寫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僅僅寫能夠發生的事情，而是真正已經發生的事情。”[4]已經發生的事情雖然會變成記憶，但是會對現在和未來產生影響。門羅認為：“當人漸漸年長，一切發生過的都會變得有趣，因為記憶隨之會變得生動，特別是時日久遠的記憶。”[8]格蕾絲因為自己年輕時沖動造成的事故使她選擇離開，但是記憶又把她帶回原點，這些記憶沒有消失，反而變成格蕾絲要想找到新的生活激情必須直面的一個問題，因此倒敘的敘事方式是把這段記憶講出來的最好方式。

（三）空間與激情

在故事中，空間是與“生活”在其中的人物聯系在一起的。空間的首要方面就在于人物所產生的意識在空間中表現的方式。門羅生于加拿大西部安大略的小鎮，門羅的小說世界就是在此建構的，成為她故事的主要空間。門羅的許多小說都是寫平凡小鎮上的普通人物，他們的愛情、婚姻生活，以及平靜的生活中突如其來的心理與情感頓悟。門羅筆下，平靜的生活空間中沒有太多戲劇化的情節，更多的是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與情感成長。格蕾絲和舅公舅婆住在小鎮里，舅公以編藤椅為生。她在小旅館做女招待，與莫里約會，接著莫里開始談論他們的婚事。可是在格蕾絲看來，不管是結婚還是編藤椅，對于二十歲的她來說平淡得不真實。她期待生活中有激情，尼爾的出現打破了她平靜的生活。離開醫院兩人決定私奔后，尼爾酒紅色的敞篷汽車在高架路上飛行，格蕾絲第一次走進酒吧，與尼爾的身體接觸，以及尼爾教她怎么開車，這一切都讓格蕾絲體驗了從未有過的經驗，對生活激情的需求得到暫時的滿足。門羅認為，“女人需要一種情感的生活，也許他們比男人更加需要。你也知道，如果女人處于糟糕的關系之中，她們會離開，她們會背叛。”[8]帶有情感的生活便是充滿激情的生活，但是女性在平淡的生活中常常很難找到。這種沖突產生的根源就在于理想與現實的沖突，門羅本人也面臨這種困境。父親是一位飼養狐貍的農民，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精神狀況卻不好，因此門羅小時候要做很多體力活。此外，門羅生活的小鎮文學氣息并不濃，但她很小就想象自己會當個作家，而那時別人根本不會有這種想法。門羅只能將自己的文學熱情小心地隱藏起來，如同一種隱秘的激情。這種隱秘而狂熱的激情也成為門羅許多小說的主題，它們成為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中隱匿的暗流，因一些不經意的小事一觸即發，推動故事朝驚人的方向發展，揭示出關于人生真相的頓悟。評論家Garan Holcombe認為，和契訶夫的作品一樣，門羅的作品中，“重要的是頓悟性的時刻，那突如其來的領悟，那精確、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細節。”[9]

故事的敘事空間發生在渥太華峽谷。對于格蕾絲來說，她工作、生活的那個空間單調無趣，而二十歲的她卻渴望生活的激情，因此她和尼爾私奔的那個空間滿足了她的需求。格蕾絲渴望產生一種變化、解脫，可是她清醒后意識到，她跟本不了解尼爾，這種短暫的激情終會消失，因此她又選擇回到她熟悉的生活空間。四十多年后，她再次回到這里，這個空間已經變為記憶的場所。米克·巴爾認為，“如果缺乏這樣一種實踐目的，即便是潛在的缺乏，毫無目的的行動就只簡單地起到空間描述的作用。行動可以是循環式的，人物再度回到其自身原先的出發點。”[10]六十多歲時再次回到這個地方，格蕾絲的目的是找到生活的激情，只有重新找到生活的激情才能擺脫年輕時的迷惘和自責。

三、結語

門羅在《激情》中巧妙的運用多種敘事策略，把故事聚焦于女性，她將筆觸深入年輕女性的內心，把她們對生活的欲望暴露出來，看到她們的遺憾。而那些經歷過生活歷練的女性，盡管她們的精神領域也充滿渴望和矛盾，但門羅發現她們內在的精神力量，這些來自她們對生活的激情，來自對生活客觀而又理性的觀察。敘事時間的前后交錯使門羅能夠進入人物的心靈，通過回憶把故事從遺忘中解救出來。門羅把故事的空間設定在自己熟悉的加拿大加拿大小鎮，因此人們常常懷疑故事是不是真實發生過。實際上，門羅的這些故事是否完全真實無關緊要。正如阿特伍德對門羅的評價：“艾麗絲自己在小鎮長大，對小鎮了如指掌，特別是安大略省西南部的那些小鎮。”[11]

參考文獻：

[1]《人民日報》2013年10月20日

[2]Gerard，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186.

[3]艾麗絲·門羅.逃離[M].李文俊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177，184，187，184.

[4]艾麗絲·門羅，珍妮·麥卡洛克，&莫娜·辛普森.小說的藝術—艾麗絲·門羅訪談錄[J].楊振同譯.當代作家評論.2014：185-202.

[5]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4.

[6]羅鋼.敘事學導論[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138.

[7]Winther，P.Closure and Preclosure as Narrative Grid in Short Story Analysis[A]In P.Winther，J.Lothe&H.H.Skei;（eds.）The Art of Brevity[C].Columbia：Carolina：Carolina UP，2004.57-69.

[8]艾麗絲·門羅，&莉莎·迪克勒·粟野.點燃創作的火焰[J].張小意編譯.SHANGHAI LITERATURE：2014：83-94.

[9]武漢科技大學報2013年10月15日

[10]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二版）[M].譚君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162.

[11]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獻給愛麗絲的玫瑰[M].趙慶慶編譯，當代外國文學，2014：163-167.

作者簡介：趙寧歡（1992-）女，漢族，廣西來賓市人，文學碩士，單位：廣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外國語言文學專業碩士2016級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