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
1
這個季節來看你,是我春天就許下的一個愿。
不用看你手相我就知道,你命里缺火,缺能燒炭打鐵焚心添欲的火。而我卻是寧可被火燒死,也不愿被流水溺死的人。再大的火遲早也會熄滅,而流水則是蛇,會永無止境地纏繞你,直至你在柔軟中麻痹,窒息。
而柔軟是愛情的良藥,鋒利也是。
而麻痹是愛情的通病,窒息也是。
火總是試著接近另一種物質,而又羞于說出初衷——
占有它,烤化它,吞噬它,蒸發它!
并習慣借助鉆木取火的典故,讓自己既膽戰心驚,又快樂無比。既內心空虛,又肉體震顫。甚至既有中求無,又無中生有。
火焰在快感中除了尖叫還是尖叫,沒有別的。而喜歡尖叫的都是神經質,都裹挾著一場愛恨,來去迅猛。這完全是對你命相的虛構,其實你還是有火的,盡管微弱,它遍布你的皮膚腳趾和嘴唇,你眼睛里的,還不足以點燃我和你的龐大世界——
一旦點燃就難以熄滅。
一旦熄滅就不再是你我。
而你心尖尖上的,我最想舔舐。
2
就這樣賴著,賴在一方塵世里,傾倒,斷折,纏繞,牽絆,借一層薄冰,倒映出往死里美的蕪雜之景。
銷蝕的激情己枯成毒蠱,懷揣解藥的人,正坐等鴨掌發出策馬而來的嫩綠旗語。
詩人借此以凌亂起旬,平仄傷感。
畫家則擯棄了十字和三角構圖,采用焦墨堆積的畫法,讓干枯豐沛,讓衰弱飽滿。
正如所有的存在都事出有因,你的愛藏得再深,也能挖出殘恨。
我的心胸再開闊,也是從狹窄的骨縫里,愛過你的那一顆。
何況,我又剛剛患過一場嚴重的風寒,虛弱,燥熱,即使被水泡著,還是口渴難耐,腳趾著火。既沒到生無可戀的程度,也沒像你那樣,綠透了,才肯死去。
就連神諭也不再偏袒蔥蘢。
我為愛你的衰敗而來!
踩我,以你一雙閑散的腳,給我最后的驚悸和疼痛。
我不會為說出這從未有過的快感而感到羞恥——
淋漓,奢侈,決絕,近乎生無可戀。點燃焚燒我,以你那顆殘忍的心。可我卻還是要感謝你,感謝你讓我散發出這最后的光芒,不管微弱或強烈,都令我欣慰:
我本是屬于流水和泥土的,高處的枝干只是舞臺,或暫時的居所。大地總是以不同的方式,把它散養的萬物收回,而用火的,她說都是她最疼愛的孩子。葬我,在這片傾斜的河灘,在該葬我的時辰,用一把鍬,一雙手,一個憂傷的眼神。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親愛!春天我會回來,盡管只是靈魂,但,她會和從前的我一樣,蔥綠,多汁,搖曳,依偎……甚至夢中,都披一身月光跳舞,甚至霜薄露重的清晨,或雨后的黃昏,都用沾著淚滴的笑臉,惹你歡喜。
都很冷靜。
除了浪漫多情的飛雪,除了失去理智的朔風。
冷靜意味著克制、隱痛和冰。但不是忘卻,不是陌路般擦身而過的風。
是一匹肅穆的鐘聲,在心上撞來撞去,最終棲于你的明眸。是情感射出的重型告誡,連續轟炸彼此的神經。
在愛情的陣地上,眉目傳情,親吻擁抱,縱情大笑,嚶嚶墜泣,撫慰,傷害,快感,悲傷,都已經歷,我們唯一缺乏的是冷靜。
但我們不缺乏一條記憶的倪倫河。往事如潛伏的流水,只讓你聽到響聲。
冰雪的道路,白光閃閃,平坦如鏡,而真實的河底卻崎嶇不平。
這只有逆流而上的魚知道。
還有我和你。我們曾在水底互相撫慰,躲避世俗的侵害和流言的箭傷。
還有盤旋的蒼鷹,張著尖利的雙爪,等待俯沖,捕獲因不能長久克制而跳出水面的魚——
一個怨恨或感激的眼神,一個充滿留戀和悵惘的背影。
無辜的魚啊,切莫哭泣,你的淚包藏著巨大的神奇:
陽光一照,塑不朽的絕唱;
蒸騰上天,織云霞五彩的頭巾;
凝血滴落,砸碎冰河之心——河水泛濫,四季亂倫,無辜的魚啊,我們用追求、自由和生命,也贖不回這塌天大禍。
讓我們冷靜!
1
知道你早晚會來,可不知道,你是早來還是晚來?就像姐姐十三歲那年,書包里總帶著一卷衛生紙一樣,我的故鄉魯西北平原,正鋪下一張遼闊潔白的大床,等待一個叫梅的女子,蒞臨初潮。
大雪降下時,我看見,有人在雪地上寫下“我愛你”、“我恨你”、“我想你”之類的話語;有人畫出天鵝、鴿子和愛人的模樣;有人給孩子們堆的雪人圍上圍巾;有人給流浪的狗啊貓啊帶來稀粥和干糧;有人則借故撒尿,在雪上洮出情人或仇家的名字……
惟我對這場雪略顯麻木。
但這畢竟是今年的初雪啊,就像我年少時的第一個春夢,短暫,縹緲,令人心悸,醒來后不知道愛的是誰,但我確己愛過。
2
去后街尋吃一碗面時,雪撲下來,撲在我的頭和臉上,不時也落在我的衣領里。
我的心,就突然生出些悲傷,或者確切地說,是一種隱隱的疼痛,和懷想——
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一個大雪日,在戴莊白茫茫的東河灘上,鄉親們正用鐵鍬挖出一個大坑,然后把我十五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三十八歲病逝的母親,一起埋了進去。
母親啊,母親!您在灶間燒火做飯燒夠了,就再到天上去燒。落下的灰燼,灼得我眼疼。
城里樓高,風暖,雪化得就快。我知道,戴莊的東河灘會化得慢一些。朦朧中,我遠遠望見母親躬了躬身子,仿佛她的墳頭,就又高了三寸——
那是尖尖的一大碗面,母親用干枯的手端著,在戴莊東河灘的雪地里,喊我。
更像她混實的乳房,等我一頭,再扎上去。
3
早晨醒來,第一個好消息破窗而入:
大雪初降,天地澄明,萬物銀裝素裹,沉靜如初。
第二個好消息尚未釀成,壞消息卻接踵來了兩個:
一個是,日歷說,今日大雪,除移墳下葬,諸事不宜。
另一個,我聽見朋友圈都在喊嗚呼,嗚呼,嗚嗚呼!一位詩人夜里燒炭自盡,時年23歲。
盡管我不認識他,也非網友,但我的心還是一陣亂痛:
年輕時,因為詩和愛情,我也有過死的沖動,可我的火爐,總是因我懶得加炭,在半夜熄滅。
這,是我的幸,還是不幸?
4
在一堵廢棄的矮墻旁,我看見幾個人正忙碌著。
一個男人在鏟雪,一個女人幫著打掃。一個女孩在紙箱里鋪上落葉。一個男孩帶來稀飯和火腿。一個老太太什么也不干,只微閉雙眼,坐在那里念經。
我是偶然路過,啥也沒帶,只好把身上的反毛狗皮夾克,脫下來,輕輕蓋在那只剛產崽的流浪狗身上。
我終于償還了一筆良心債務。
我想吻你蒼白的臉頰。
我紅潤的面龐,擴張的毛細血管,以及楓葉般的想象,會給你慰藉,給你力量。
你沉穩的睡眠如冰封的河流,我思想的流動不依附于喉嚨的歌唱。
誰在滿足的愜意中守候,在方形或圓形的灶臺旁,動手蒸煮夏天曬干的愛情?
我將你領進秋天的果園,夢的柵欄抗議了三次,我無動于衷。
青澀的愛情在枝頭哭泣,扔一方憐憫的素手帕,包一枚碎裂的降溫預告,寒流的爪子,伸在季節之外,抓撓我的心。
如果在這個時候懺悔,那將是永久的遺憾。
談談詩不壞。
詩人揮霍詞語如我上大學的弟弟大把地花錢。我也是詩人嗎?為何卻一直在你心的囚牢內,服刑?
美好的陽光,雪地,音樂,以及愛人和母親暖暖的乳胸,都是人類得以延續的恩賜。
坐在旺旺的火爐旁,我拼命地寫詩。因為我確信,那些并不押韻的脈管,一定都通著你纖弱的軀體。
冬盡之前,你若不趕快補養好身子,春天一到,我們怎樣一同去看海?
這個季節,我和那么多人一樣,都愛著你的冷靜,是因為,你忠實地為我們,孕育著一個燦爛動人的春季?還是你的冷靜,才是這個世界最缺乏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