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和《山西文學》一共發表了李銳的《鋤禾》、《合墳》、《秋語》等共計九篇短篇小說,加上后來陸續發表的九篇,“厚土”系列共包括十八個短篇小說。今天,“厚土”以及“行走的群山”系列中所描繪的呂梁山地方色彩已經成了一張李銳的小說名片。但細讀李銳精心勾勒的這十幾個短篇,卻發現小說家的文本意義仍然與評論家們逐漸固定下來的“李銳的呂梁山”印象存在著不小的罅隙。在這其中,地域寫作的印象與小說對人類普遍生存問題的追問之間的距離,仍舊解讀李銳小說難以回避的茅盾。
關鍵詞:李銳;呂梁山;地域寫作
伴隨著“厚土”系列一定程度上的經典化,這個名詞已成為呂梁山地區在文藝領域內的一個指稱。2001年出版的一本關于呂梁地區的攝影集取名為《走進呂梁·厚土》,2016年一本對當代呂梁山區的社會調查報告直接以“厚土”為標題名。從九十年代開始,不乏有評論家將李銳的呂梁山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作類比,意在使其小說的地域背景成為湘西那樣可以歸類的文學標簽。其后,越來越多的評論家如王堯等將呂梁山視作李銳小說的第一故里。造成此歸歸類的原因大致可以概括為:一是“厚土”及后來的《無風之樹》、《萬里無云》中李銳不斷將呂梁山區作為小說的寫作背景。這片被長久忽視的窮鄉僻壤以嶄新的文學面貌出現。二是小說中大量晉西南方言土語的應用,使得習慣于閱讀“中心語言”的讀者產生陌生感,因而加深了對小說地域的印象。三是“厚土”的開始發表時間(1986年)正值文學史所定義的“晉軍崛起”這一文學事件的興起之際,李銳被視作這一作家群體中的先驅,他的小說亦被視作這一文學運動開始的標志之一。但李銳對呂梁山的書寫,依然與大家所熟悉的經典文學故鄉—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蘇童的香椿樹街”等存在著距離。
與在高密東北鄉土生土長的莫言不同,李銳十八歲才第一次進入呂梁山,第一次體會到農民生活的滋味。在《鋤禾日當午》中,作者坦言自此對農民的認識從慣常的審美文本上“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政治上所標榜的“光榮的勞動人民”認知中脫離出來,在六年如一日的生活中體會到“八億數千萬的人,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實在是一種殘忍”。所以,呂梁山系列小說不是李銳對于從小熟悉的生活經驗的自然表達,而是對從一種身份到另一種身份,從一種生活狀態到另一種生活狀態的深刻體悟。在《呂梁山色有無間》中,王德威在地理上將李銳的小說天地歸結為“黃土高原上的呂梁山脈”,并由北向南列舉出其小說中出現的村落,其中包括:矮人坪、古老峪、五人坪、青石澗等。在“厚土”系列中出現的村落有:古老峪(《古老峪》)、東坡(《同行》)、青石澗(《青石澗》)等。但李銳筆下的農村缺少了特殊性,以上列舉的任何一個農村在小說里也很難說構成了完整的鄉村社會。這使得讀罷厚土系列,讀者卻發現各個村落之間、每個農民之間顯示出驚人的同質,似乎這個村莊里出場的人物,完全可以在另個村莊里登場。在建國前早已經確立的山西作家趙樹理“經典農村小說”寫作范式中,作者往往描寫出一個具體的農村,圍繞一個中心事件,表現各種典型個性的農民生活狀態。在這些經典的農村小說,不僅建立了一套從村長、村支書、隊長到村民的鄉村行政單位,而且中心事件發生不同身份或不同個性的農民之間,并以此勾勒出一個豐富的鄉村世界。自八十年代起莫言所建立的“高密東北鄉”經典文學故鄉中,也將表現東北鄉特殊的地域色彩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作為一個重要的創作旨歸。但在整個“厚土”系列中,完整的鄉村的行政體系不存在了,村支書只出現了一次(《合墳》),多次出現的隊長被懸置為權力象征,農民們不同的個性特點也被刻意掩蓋,只留下普遍地可以概括起來的特征:對自然、強權、生活習俗的極度忍耐,自欺等。在小說情節選擇上,李銳也放棄了對某個具體故事的細致描繪,小說的所有情節被抽象到了吃飯、勞作、性和死亡的基本模式上,據此,小說系列的母題可以被概括為“對極端生活條件下,人的本能與生存意義的追問”。在《秋語》中,這一母題通過兩個普通農民于耕作間隙,在老友老五墳前休息的對話中集中地表現了出來:“全一樣。活著,是為了種玉茭吃玉茭;死了,是看著別人中了玉茭吃玉茭。”“說的,到底不一樣,這一口煙先就抽不上了。”“連玉茭也知道年年結籽粒喱,人活一世活成個絕戶,老五真是。”兩人在墳前的一段對話,將老五所代表的一群人的生存意義精煉而凄涼地表現出來——人活著與死的區別,僅在于有沒有一口飯吃,是否留有子嗣。《送葬》中,李銳描繪了呂梁農村送葬時,殺羊待客的風俗,但并不是為了賦予小說特別的、神秘的、地域文化上的色彩,而寫人們對鐵勺中羊肉的垂涎,寫廟屋里稀里呼嚕的吞咽之聲,它所傳達出的還是窮困的人們對于吃飯的渴望。在相當多的篇目中,李銳展示了各種違背倫理道德的畸形性關系,但他枯澀而平靜的語言又使得驚世駭俗的獵奇成分大大減少。因為貧窮,車把式忍受了妻子受辱(《眼石》),畏懼村里對自己與女兒關系的流言,父親只好匆忙要求女兒出嫁(《古老峪》、懼怕隊長的權力,男人忍下了其與妻子的關系(《假婚》),錯亂的性關系在小說中成為展現人們無力違抗自然、強權、生活習俗的極端表達形式。除了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呂梁山的外來人也同樣被人性本能所圍困。《古老峪》中,當縣城里來的知識分子宣讀政治文件時,眼前的政治話語消失了,進入他腦中的是昨夜同居一室的女孩赤裸的肉體。
在“厚土”小說中的生活背景上,作者有意放棄了對“文革”場景的描繪,使其“模糊化”。除了“讀文件”、“讀報紙”等文革典型場景之外,小說的情節都在努力地跨越時間與地域的限制。這些政治運動已然不再是小說敘事中心,甚至對敘事內容不構成推動作用。在建國后的農村小說中,“政治任務”的開展通常成為小說的中心事件。農村生產合作社等一系列政治事件,都曾是趙樹理小說的主要內容。其他經典農村小說如《山鄉巨變》、《創業史》等,同樣以記錄政治任務在某農村的具體開展為旨歸。但“厚土”中從未出現具體的時間指示,更遑論政治事件了。“知青”這個時間意義過分明確的歷史名詞,小說中完全沒有出現,提及知青時一律用了其他名詞代替,如 “學生娃”、“北京娃”等。縱使在抵達呂梁前的1966年,《關于農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草案)》已發出,但小說中的各個村莊卻顯現出過時地平靜,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依舊是與舊時生活形式一脈相連的,一切都是有關婚喪、吃飯、耕作的故事。許多經典土改小說中所賦予的“土地改革”對于“農民階級”重要而輝煌的意義被農民一句“沒有饸饹面吃”完全消解了。這些在“褲襠”(地名)勞作的人們對吃飽飯的敏感程度,遠遠大于對任何形式運動的感知。《鋤禾》接下來的一段農民與知青的對話,更加耐人尋味:“我說,咱毛主席現在是住的金鑾殿吧?”“不住。金鑾殿現在是博物館,誰都能進。”“不住金鑾殿,打了天下為了甚?”“為推翻三座大山。”“三座山?……”即使小說所描繪的是標榜“破四舊”的文革期間的勞動場景,但農民對革命的想象依舊是“舊式的、封建的”。革命前(金鑾殿)、土改前(地主抵家)和土改后(隊長),三個被歷史與文學史嚴格區分的歷史階段,被農民們用一以貫之的“大人物打天下,小人物有口飯吃”的生存理念模糊了邊界,政治運動的意義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構。
結語 《厚土》所有小說中所貫穿的根本的農民思想觀念是求生,它拋棄了所有形而上的價值追求意義,被牢牢固定在生存與生殖的維度上。作者對于農民生活常態的書寫,顯然超越了小說文本所描寫的“文革”背景,而將其表現為一種持久地、不變地、甚至永恒的生存理念。即使中國各地的各項政治運動如火如荼,呂梁山各個村莊也打倒了地主,分派了生產隊長,但農民的心態并沒有與各項政治運動所追求的“改造農民”的政策對接起來。正是在對歷時的政治革命事件解構的基礎上,李銳完成了對農民永恒而枯燥的生命主題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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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堯.李銳論[J].文學評論,2004(1).
注釋
1.王德威:《呂梁山色有無間》,《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76頁。
作者簡介
岳維婷(1994.3-),女,山西運城,山西大學文學院,2016級碩士,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