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
“有人找你?!迸值孟褚蛔∩降耐潞傲宋乙宦?,又低下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我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倚在門框上。認不出來,很陌生,但如果斷言完全陌生又有點過于武斷。一種類似熟稔的氛圍正緩緩彌漫開來。我眨了眨眼,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靜待我把他辨認出來。
是Z。他刮掉了胡子,將T恤塞進牛仔褲,系了一條皮帶,顯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而不再是亂七八糟的。除此以外,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但我還是辨認了很久。畢竟,我們已經十年沒見了。
我走出去,站在他面前,除了驚訝之外,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久不見?!边€是他先說。
我笨拙地問:“你怎么會在這兒?”
畢業后他明明回了蘇州,不知道跟什么人結婚了。但他現在站在這兒,看不出曾經離開過的痕跡。
“我現在就住附近?!彼f,“聽說你在這里工作,就來看看你?!?/p>
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在這層樓里徒然轉了一圈,依然沒找到什么合適的地方。我差點脫口而出說附近有個咖啡店,但隨即想到自己未必能夠跟他相處那么長的時間。最后我們站在電梯間里,兩側的電梯一動不動,像是沉默的人緊閉雙唇。
他拎著一個小小的塑料袋,站定之后,把它遞給我:“一時也不知道該送你什么。最后就從家里拿來一張CD,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p>
我似乎很愉快地接了過來。事實上,別說家里早就沒有CD機,我也很久很久沒有好好聽過音樂了。本來我就是一個對音樂不敏感的人,以前因為他玩樂隊,我也就裝作對音樂很有興趣的樣子。畢業之后,順理成章把所有CD都送人了。
我道了謝,把CD拿在手上,塑料袋順便就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
“其實也沒什么事。只是順路來看看你?!彼f。
有同事正巧急匆匆經過,但還是減慢速度,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我們各自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他說道:“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聯系。你回去工作吧?!苯又终f:“能拿一張你的名片嗎?”
我返身回辦公室拿名片,卻越走越猶豫了。他要我的名片干什么?但,不過只是名片而已,又能用來干什么呢?我從抽屜里抽出一張名片,走回去,他正仰頭看著我們公司的名字。接過名片之后,他沒有看也沒有念上面的內容,我本來很擔心他會這么做。
我幫他按了電梯,往日都很緩慢的電梯今天瞬間就打開了,仿佛一直等在這里似的。他走進去,我們互相揮了揮手。電梯門就關上了。
當天晚上,幾乎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決定,我放下正在看的書,給海生打了個電話?!斑?,稀奇。你有多久沒跟我聯系過了?”海生自己回答,“好像已經有……三年了?”三年前我們在路上偶爾碰見,他從車子里拿了一箱櫻桃給我,還跟我互換了電話號碼?!耙欢ㄒo我打電話啊?!彼f。后來他在節日給我發的各種短信我也并沒有回過。
“今天Z來找我了。忽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嚇我一跳?!?/p>
“嗯,他是回來了。離婚了,你知道吧?沒有一樣事情是順利的,過得一塌糊涂……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真的。明天我們見面吃個飯吧。好好聊聊。多少年沒有聊天了?我完全了解你,也了解他。七點吧,我處理好工作,請你好好吃一頓。就環貿頂樓的旋轉餐廳吧,我來訂位子。你到時候出現就行了。”
“好的。到時候見?!蔽艺f。
旋轉餐廳真的在旋轉。海生只拿著一只男式手包,緊腿褲、襯衫、尖頭皮鞋。舉手投足都很像一名廣告公司的老板,早不再是當年在大學里苦苦打工熱愛打鼓的少年。他先點菜,而且點了很多。
他夾了一塊魚到我碗里,并挑去了刺:“你也該找個人結婚了吧?到底還在尋找什么?你看看我……沒什么好猶豫的,一切都會變好的?!薄班?,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我說。
“至于Z嘛,我也正頭疼呢,這段時間他經常出現在我的公司,我那么忙,剛開始還能陪他說會兒話,后來就慢慢沒時間了。前幾天他又來了,我必須得開個會,他說沒關系,我等你。我就去開會。開了好幾個小時,結束的時候已經忘記這回事了。結果他竟然還在等我,一直坐在公司的會客室。煙蒂堆滿了煙灰缸??Х群攘巳!?/p>
“他去找你干什么呢?”不知為何,這讓我有點微微的不快。
“聊天。他的計劃,他準備在這兒重新開始,想干的事情很多,心也很大。當然也苦悶?!焙Iα?,“你知道,就是那些,聽了就當作沒有聽到的那些話。也向我借了錢,我當然沒想要回來?!?/p>
“大學的時候我們不是最喜歡聽他講那些雄心壯志嗎?而且你還說過他是天生的leader。領袖,海妖,唱歌的時候,海員們就不得不追隨?!?/p>
“那時候竟然是真誠的。真的那么覺得。跟在他后面,簡直像是被鯨魚吃進肚子,又盲目又驚奇?!彼α耍孟衽虏恍Φ脑挘揖筒粫嘈潘频摹!岸夷隳菚r候,多么喜歡他。所有人都知道。你知道他回宿舍之后跟我怎么說嗎?他說你一看到他臉就會紅?!?/p>
我的心口被重重一擊。但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海生繼續說:“這么多年了,雖然我們三個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但不妨直說,他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特別……就算他曾經很特別吧,現在也不過是個很普通又不得志的人……”
海生嘆了口氣,沉默下來。我在這片沉默中想象著鯨魚黑漆漆又寬大的魚腹,我們盲目又快樂的青春期。而現在我跟海生早已經航行在海面上,各自有了方向。但說到底,最后我們都不過是獨自一人罷了。
“總之,”海生說,“有什么事情你打電話給我。如果他向你借錢,不要借給他。如果他喋喋不休,你打電話給我?!?/p>
Z并沒有再出現,反而消失得像一陣煙霧。只是有一天我收到了陌生號碼的短信,說:“上次見面時說好久不見,其實并不對,我在路上碰見過你好幾回,但都沒有過去跟你打招呼。”我開始并沒有想到,后來才明白這是Z的號碼。
這條短信帶來的是近乎驚恐式的心神不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砰。微微的搖晃感。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我走路時略微東張西望。
等Z真的出現時,已經兩個多月過去了。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碧空如洗。光線令一切變得略略透明。他打電話讓我下樓,我似乎正好完全做好了準備,就走下去。他站在大門外,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T恤和一條深綠色軟棉短褲,頭發剪得短短的?!拔覀兂鋈ネ姘?!”他說,“我買了水和吃的。我們去江那邊,去落霞山?!?/p>
碧藍的天空又開始慢慢堆積起云朵,往郊區的公交車里空空蕩蕩。他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轉過身來,似乎我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就像一些甜蜜而痛楚,又不得不忘卻的,被浪費的情感。他會向我借錢嗎?會在什么時候?
不是周末的時候,落霞山就僅僅是一座山。山下臟兮兮的,散落著一些小店鋪,賣著零碎的東西。售票處不見人影,門也關著,我們站在門口等待。他叉腰抬頭看山,在山頂上有霧,“可能今天還會有陣雨?!彼f。這無疑又給一切蒙上了一層輕薄的壓力。過了一會兒,慢慢走來一個穿著拖鞋的中年人,走著走著,拖鞋掉了,他耐心折回去穿上繼續走,臉上毫無笑意,盡是忍耐之情。
“門票多少錢?”Z問他?!?0?!彼f。Z轉身看我,我們倆走到一邊,我開始掏錢包:“我這里有零錢?!?/p>
他不看我,還是叉著腰看著山?!拔矣浀煤笊接袟l路?!彼f,“好像還記得怎么走。走那邊一分錢都不用花?!?/p>
我們又站了一會兒,仿佛在抵擋什么不該出現的情緒,比如:焦躁或者疑惑。他先轉身,我跟在他后面,往后山走。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條小路,因為說起來,后山被踩出的小路僅此一條。我們走到山腳下,小路更加小了,只剩一個腳印那么寬。我看著腳上的鞋,有點猶豫?!白甙 !彼ゎ^招呼我,臉上蕩漾出十年前那種輕松的笑意。
那好吧。
山陡得令人吃驚,小路被灌木遮蔽了大半部分。他走在前面,為我扯開灌木,偶爾還會拉我一把。他拉我的方式,既顯得勇敢,又不那么親密。
小心翼翼爬到一半,我腳下一滑,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叫聲飄起來,還沒落下,就感到有一只手,穩穩托住了我的背。我定了定神,站住了。
等爬上山頂,松了一口氣轉過身時,才發現他的手已經被血染紅了。我拿出礦泉水幫他沖洗傷口。傷口很深。但他臉上露出一種痛快的神情。
山上風越來越大,樹林發出聲音,一時間,我有那么多話想問他,比如:“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到底過得好不好?還愛著什么恨著什么嗎?”
“嘿。”他看著我,眼睛變得明亮,“你知道,我們之間不要問。你不能問我過得怎樣,我也不會問你?!?/p>
“我們之間,不談論這些。也不談論后悔或者原諒?!彼终f。
我睜大了眼睛,以免自己會哭。
山巒里樹木隨著風搖擺,像是不平靜的海面。山頂只有孤零零一個小木亭。漆都掉光了。山下面就是長江。天色開始轉灰,云朵紛紛聚攏在江面上,光線透過云層,一縷一縷地落下。
有些東西依然被完好地保存在那里,在黑漆漆的魚腹中。
我們兩個人默默坐在亭子里,看著下面灰色的江面,就像坐在時間的縫隙,等待暴雨來臨。(本文有刪節)
《郊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