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若水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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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煤礦,那座煤礦全稱“營城煤礦”。
營城煤礦位于吉林省長春市九臺區內,離九臺城區7公里,東距吉林市68公里,西距長春市59公里,南距營城火車站2公里。
礦區四周有小火車道,呈環形,通向各個礦井口,用來往外運煤,那是煤礦特有的風景。
營城煤礦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馬車,所以,營城有幾處馬車隊。馬車往各家送煤和板皮,供居民燒火用。秋天的時候,馬車也運送蔬菜,先運到市場,再運到各家。
那時煤礦很興旺,每月月初,政府就派馬車把生活用煤送到各家,一排排馬車把門口的路塞得滿滿的。“來煤了!”只要聽到有人喊,我們就全體出動,像過年一樣開心。這家的煤收拾完了,就去那家幫忙。
煤不好的時候,我們就把煤面子脫成煤坯,晚上用它壓火,讓炕的熱度持久一點兒。
那時我們為煤礦自豪,每天都會看到神奇的大火車,慢慢開進一棟叫“選煤廠”的大樓下。車廂的上方總是有張大大的“鐵嘴”,對準車廂一張口,烏黑發亮的大煤塊一會兒就“吐”滿了車廂。隨后,那蒸汽機車一聲驕傲的長鳴,吐著濃煙和白色的蒸汽,伴著逐漸加快的“突突”聲,奔向遠方……
煤礦興旺之時,有文化的爺爺有一年成了礦里三個全國勞動模范之一,去北京見了毛主席,還和京劇名角合了影,那張照片爺爺生前一直保留著。
爸爸也因此從山東老家來到礦里,當了井下工人。
小時候,我覺得生活很幸福,爸爸工資高,媽媽會過日子,家里有吃有喝,從沒為錢發過愁。
后來我長大了,知道井下工作并不那么值得自豪。那些工人多半是逃荒過來的,急于找工作,文化水平又不高。他們最后能娶的也多是農村姑娘。
媽媽就是農村來的。
只有農村的人才羨慕我們,羨慕我們每月都發工資,不用等到年底才見錢;羨慕我們每月發手套、毛巾等。
媽媽會把手套拆成線,再染上顏色,給我們織成毛衣毛褲。
鄰居的親屬多數是農村的,有一小部分是從山東逃荒來的。我的同學英就是這樣,她的親戚都在山東。
有一天,英的姑姑從山東老家過來,帶來了一條軟軟的、有網眼的紅紗巾。
早上上學的時候,英戴上那條紅紗巾,這在當年是不可多得的東西,好多同學根本沒有見過—我們這個礦里的商店很小,只賣一些簡單的日常用品。英的紅紗巾在同學中引起了轟動,大家都搶著看。英挺得意的,下課借給大家擺弄來擺弄去。
中午放學的時候,英給我戴了一會兒,我高興得忘乎所以。誰知快到家的時候,我發現紅紗巾已經不在脖子上了。紅紗巾讓我給弄丟了。
回家后,英跟她媽媽說是自己弄丟的,她媽媽打了她一頓。后來我的同桌波告訴我媽媽,說是我弄丟的。我媽聽說后,氣得又打了我一頓。
波的媽媽知道波告狀后,又把波打了一頓。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在小河邊,說起這條紗巾,都很難過。
我給英道歉,波給我道歉。英也道歉,雖然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但她覺得害我挨了打,自己一定有錯。
當時我很豪氣地說:“英,將來我一定給你買條最漂亮的紅紗巾。”
小學畢業后,英回山東老家了。
初中時,我遇上一位老師,她是從東北師大畢業的。她的脾氣不太好,總是罵我們。她總教育我們說:“一定要好好學習,只有學習好才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你就有錢孝敬父母;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得在家里待著,只能嫁個井下工人,就像你們的媽媽一樣,天天提心吊膽地等男人回家。”
我一聽,真是這樣。我媽媽天天提心吊膽地等我爸爸,只要我爸晚回來一會兒,她就讓我們去別家問問。
那個老師的話改變了我們許多人的命運,我們班后來有許多人考上了大學。
20世紀80年代后期,營城的煤炭資源枯竭,煤礦不景氣,有幾個井口經營不善,黃了。再后來出現了一些私人開的井口,但安全措施不行。有一天,我媽媽沒有等到爸爸回來。我們永遠失去了爸爸。
由于過度開采,煤炭資源枯竭,2002年4月,營城煤礦依法宣布關閉。營城煤礦被劃歸吉林九臺市地方管理,煤礦所在地營城鎮也隨之被撤銷建制,成為營城街道辦事處,被并入九臺市。
2010年初春,我聽說老家的房子要被扒了,全部改成工業區。
我忙約同學回去,眼前看到的是民宅、工廠 、商店等建筑逐漸被拆除,面對殘垣斷壁,再也找不到營城舊貌的時候,我的心里無比失落和酸楚。
4月的營城,積雪未消,一路泥濘。
我一直懷疑,我真的就是在這一排排狹小的房子里長大的嗎?我每天行走的街道真是這樣泥濘嗎?可小時候,我是那樣幸福呀。
營城老區是我的出生地,那里留有我童年的記憶。如今,營城煤礦有了新區,可我不想去看它。而營城煤礦老宅,它可能不會再被人提起,我也不會再提起,提起心會痛,但在我的記憶中,它不會消失。
故鄉再也回不去了,那我們就把它留在心中吧。
分別40年后,我找出和英的合照,拜托英所在城市的一個老鄉幫我找到了她。我倆在接通電話的一瞬間都哭了。我流著眼淚說:“你還記得我弄丟了你的紅紗巾嗎?”
我用最快的速度給她快遞了兩條紗巾。
她接到紗巾的時候,打電話說:“我很喜歡,謝謝你!”
我也在心里說,謝謝你,那條飄逝的紅紗巾一直柔軟地縈繞在我心頭,它是我童年里最美麗的記憶之一。
2011年夏天,我帶女兒去了我爸爸的出生地—山東萊州。當我知道那里被譽為“長壽之鄉”時,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秦時明月漢時關,故鄉還在而人未能歸來。
如果爸爸留在老家當農民,一定還活著。可有誰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呢?他從山東來到礦山,從一個男孩成為一個男人,經歷了生活的苦難和波折,在短暫的生命里,像他發掘的煤一樣,燃燒了自己,葬在了異鄉。
爸爸活著的時候一直沒回老家,我相信他一定很想念自己的故鄉。
爸爸去世26年后,我去了萊州,替他完成了一次還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