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cky

▌崩密列
暹粒機場很小,網友警告過的海關索賄還真的有,但裝傻充愣或是干脆告訴對方沒有零錢也就過了,有幾個韓國人卻在護照中端端正正夾了1美元“買路錢”遞過去。出海關時,我們三人因沒有填寫報關單而被攔住,想回去拿單子填寫已無可能,那海關人員嚴肅地說:“你們得去找警察。”我們悻悻然轉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能夠解決問題的人。大隊人馬出去后,機場一下子安靜下來,出口處的官員見沒什么人,竟拍拍屁股揚長而去,還把隔離帶給撤了。我們當然就不客氣了,趁機大搖大擺出了機場。
柬埔寨沒有通常意義上的高速公路,道路標識基本空白,導航到了那里就發呆犯傻。所有的國際租車公司都沒有在柬埔寨設點營業,估計跟地雷未掃凈有關。我們的司機是早在出國前就在網上預約好的,他叫Jenny,英文講得不錯,上過大專,學的是護理。他之前在暹粒最大的醫院里做一份月薪150美元的工作,現在出來專職做旅游服務。進賓館,做導游、司機,或是進合資代工廠,是目前柬埔寨年輕人最好的出路。Jenny十分珍惜這份工作,遲到幾分鐘,就會不停發微信過來道歉解釋。
吳哥的電影和照片就已經讓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有生之年總要去親眼見證一下。等到我真正站在它面前時,尤其是來到崩密列的廢墟腳下時,還是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吳哥窟一層四面幾百米長的淺浮雕,其手法之精美、內容之繁雜,幾乎能讓人像醉酒一樣站立不住。到了巴戎寺,巨大的“高棉的微笑”石雕頭像迎著燦爛陽光赫然聳立在面前,讓人又是一陣目眩神迷。
女王宮占地面積很小,一切就像袖珍版本,真正達到了“小而精”的境界,殘存的雕刻沒有一處不值得細細觀摩,其細節上的精雕細琢、造型的豐滿與想象力,再加上天然的赭紅色砂巖,只能用“無與倫比”來形容。1923年,法國人安德烈·馬爾羅因把女王宮的雕像殘片運往金邊而被逮捕。后來的他功成名就,成為法國文化部長,這段冒險經歷被寫入小說《王家大道》中。寫這本小說當然不是為了懺悔或逗樂,柬埔寨之行帶給他的是恒久的自然與短暫生命的沖擊,復雜的句子和意象如同一片因時間久遠而越發難以辨識的濃密的熱帶雨林。
1861年1月,法國生物學家亨利·穆奧為尋找熱帶動物,在原始叢林中跋涉,正在焦頭爛額之際,無意中遭遇這一大片規模驚人的古廟遺跡,激動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回國后著書《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大肆渲染道:“此地廟宇之宏偉,遠勝古希臘、古羅馬遺留給我們的一切,走出森森吳哥廟宇,重返人間,剎那間猶如從燦爛的文明墮入蠻荒。”無怪法國人在柬埔寨至今仍是處處留痕,柬埔寨人會說法語的也很多。入夜的暹粒市區,更是法式風情的柬埔寨版:熱烈、浪漫,空氣里蘭香馥郁。
老市場與酒吧街連成一片,到處是酒吧、餐館、攤檔。安吉麗娜·朱莉喝過酒的“紅鋼琴”酒吧被擠得水泄不通。天氣炎熱,我每天傍晚都去那兒喝瓶冰鎮的柬埔寨“國啤”—吳哥啤酒。《孤獨星球》推薦的“高棉廚房”門口排了一長溜兒等桌吃飯的人,被人家一個又一個插隊的歐美人急了眼,也顧不上計較與別人前胸貼后背地排隊有什么不妥了。
在暹粒的那幾天,每天都吃柬埔寨國菜Amok、芭蕉葉烤魚、拌蔬菜或牛肉、豬肉。幾天吃下來,發現名飯館的價格與街頭攤檔幾乎一樣,只有服務是拉開檔次的。但攤檔的好處是廚子與食客會有情緒上的交流,興致上來他就在火光沖天的爐子前表演顛勺:眼看著那一鍋五顏六色的食材就要飛向路人,他一抖手腕就輕巧地兜回來,三下兩下撥入盤中。“高棉廚房”的菜單有中英文對照,最好吃的當然還是他們的國菜Amok。我選的一款Fried Chili and Basil也是柬式菜譜上常見的,可以有牛肉、雞肉、魚肉等不同的配菜。我們一開始都選牛肉,后來在田野里發現柬埔寨的牛都又干又瘦,脊梁骨隨時有扎破皮膚的危險,好像還沒從重病中恢復元氣,就再不吃牛肉了。
高棉菜常是蔬果同構,因熱帶水果豐美清潤,與酸辣味道的菜是絕配,典型的吃法如青杧果蘸辣椒醬和鹽,路邊攤賣1美元兩袋。烈日下走得干渴疲軟時,嚼上一口,頓時神清氣爽,好不暢快。一定要硬邦邦、脆生生的青杧果來配鮮紅的辣椒醬和粗鹽才有這奇效。關鍵是便宜啊!沒去過FCC(外國記者俱樂部)或世界級名人下榻的吳哥大飯店,但就我所知,暹粒的餐館、酒吧、按摩店消費不會超過20美元。滿街的水果、鮮花,招手即來的tuk-tuk,見面雙手合十微笑的服務生……因為旅游業太發達,總會有許多婦人和孩子向你推銷明信片、工藝品、衣服、飲料,但他們從不糾纏,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游客和小販翻臉。
你會以為我說的這個美麗的熱帶小國是人間天堂,但并不是的。
去柬埔寨之前就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到S-21集中營和鐘屋看一下。有個朋友去過那里,說:“鐘屋殺人場的遺骨一直在持續整理中,每當下雨,那里還會沖刷出新的尸骸。在游人如織的步道上,我就踩到了一些骨頭,那真是鐘屋最令人驚駭之處。它像一場噩夢,30多年過去依舊陰魂不散,地底不知道還有多少早已和土地結為一體的冤魂,就好像電影《魔女嘉莉》的結尾,完全料不到那只手會從墓穴里伸出來。”許多人勸我不要去,大過年的,干嗎給自己找不痛快。柬埔寨人自己都把這事兒翻篇了,不論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柬埔寨人,提起“紅色高棉”都一臉漠然:“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吳哥窟、塔布隆寺和崩密列。崩密列距暹粒約70公里,處于古代吳哥的國家干道66號公路上,密林深處還有地雷沒有排完。這座寺院雖然不大,但四面八方的曲徑通往人跡罕至之處,我們跌跌撞撞失去了方向感,好不容易見到個人,是個撿樹枝的老頭兒,問他什么都搖搖頭。天色越來越暗,我倒不怕黑,只怕踩著地雷。暮色中隱隱有吟誦歌詠之聲,穿林渡水傳來。循著歌聲,我們一路摸到了西門口,那里有十來個柬埔寨歌者坐在小茅棚里木頭搭的小舞臺上彈琴演唱。他們面前的小牌子上用高棉文、英文、法文和日文寫著:“我們不乞討,我們在工作。”他們身邊還有錄制的CD,每張10美元,15美元兩張。在物價低廉的柬埔寨,這價格真不便宜,但很多游客路過都會給他們拍照,放錢的人也很多,因為這些歌者是地雷受害者。

▌吳哥城

▌塔布隆寺的老樹根頑強地咬住斷壁殘垣
在柬埔寨,地雷是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個處處有著動人微笑的地方,卻是世界上地雷等戰爭遺留爆炸物最多的國家,同時也是截肢率最高的國家。1979年以來,6萬多名柬埔寨人因地雷而截肢,目前柬埔寨境內還有4000平方公里不曾清理地雷的土地。數百萬枚戰爭年代遺留的爆炸物,至少還需要10年時間才能排除并銷毀。在我們去過的馬德望,藍底白字的標識上寫著:“在雷區站一天,好過缺胳膊少腿度一生。”意思是萬一不小心進到雷區,就原地不動大聲呼救。到旅游景點演奏,成了一些失去勞動能力的柬埔寨人唯一的選擇。他們坐在涼棚下,不主動向游客要錢,對別人的慷慨總會含笑點頭,一曲奏畢,便雙手合十感謝。但皇家浴池前的小樂隊卻對別人的捐贈表情木然,沒有任何表示,仔細一看,原來他們都是被地雷炸瞎了眼睛的盲者。
柬埔寨的年輕人真喜歡音樂。我的第二個司機叫Sokun,他一有空就拿出手機塞上耳機聽歌,在金邊時一有空就跑去酒吧聽歌。他手機里大部分是美國音樂,有JAY-Z的,有蕾哈娜的,也有邁克爾·杰克遜的。也有不少柬埔寨音樂,不過不是我們想象的佛教音樂,而是搖滾酷炫的那種。他跟我說過幾首柬埔寨最著名的歌:《漂亮女人就像魚》《百花叢中的天女阿普沙拉》《我16歲》《雨后的彩虹》。
我上網一查,才知唱這些歌最有名的是柬埔寨搖滾明星Ros Sothea,這位嗓音嘹亮得邪門的姑娘,在“紅色高棉”執政時期被迫嫁給了波爾布特的助手,1977年失蹤,至今仍未找到尸骨。據她的姐姐回憶,Ros是在“紅色高棉”倒臺前夕被緊急處決的,原因未知。《我16歲》的歌詞是這樣的:“我今年16歲,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像花兒一般美好,散發著清香……”她高亢清亮的嗓音與失真的吉他和鍵盤配在一起,產生的迷幻搖滾效果簡直令人稱奇。還有一位叫作Daran Kravanh的柬埔寨手風琴演奏家在他的專輯內頁里講了這樣一個故事:1975年,組織宣稱任何受過教育的人都是西方化的壞人,需要接受“改造”。正在上大學的他聞風而逃,穿越密林到達了與泰國交界的地方。邊境處有“紅色高棉”的士兵把守,無意中,他見到樹上掛著一臺手風琴,于是拿下來給士兵演奏《雨后的彩虹》。琴聲中,士兵答應讓他離開這片殺戮之地。
從暹粒到馬德望只有180公里,Sokun的雷克薩斯越野車卻整整開了4小時。

▌暹粒街頭夜市
我們原本要去馬德望看竹火車的。所謂的“竹火車”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因連年戰爭,舊有的鐵路運輸系統幾乎被破壞殆盡,聰明的柬埔寨人就在從廢棄的坦克上拆卸下來的兩排車輪上支起一張大竹床,再用一臺小馬達帶動運行,大的竹床可載40個人或8頭牛。因為只有一條軌道,遇到對面來車怎么辦呢?這才是竹火車最有意思的地方:狹路相逢就只能拆火車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哪邊人少就由哪邊拆。車資是每人5美元,從始發站到終點一個來回,大約需要一小時。可惜老的竹火車因年久失修被拆光了,今年專為游客新修起來的竹火車那叫一個丑。
不過馬德望的風情還是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它幾乎可以無縫銜接的Wi-Fi,街邊隨便一個大排檔似的餐館都覆蓋Wi-Fi,走著走著眼看信號變弱時,轉眼又跨入另一個Wi-Fi覆蓋區;二是保留完好的法國殖民時期的建筑;三是味道奇特古怪的葡萄酒。怪到什么地步呢?這酒的味道簡直是包羅萬象:水果酒、啤酒、白酒、米酒……你希望它是什么味道,它就能給你什么味道。
傳說中的White Rose(白玫瑰)餐廳主菜2500柬埔寨瑞爾(約合4元人民幣),這里還有柬埔寨最好的水果奶昔—只要2000柬埔寨瑞爾!廢棄的老火車站的大鐘永遠指向8:02。Smokin'Pot(煙鍋餐廳)因為食物可口、音樂優美、店員友善,贏得了一批忠實的食客。Sokun點了英式炸魚薯條后告訴我,馬德望從前是“紅色高棉”的主要根據地。
這真是一個奇跡與苦難并行不悖的國度。金邊洞里薩湖旁的酒吧區夜夜笙歌,可是內城區的許多街道連路燈都沒有。金邊近年犯罪率攀升,旅店老板會勸游客入夜后不要帶著包經過偏僻的街道,因為有搶劫的“摩托黨”。我們住的“亭閣酒店”由原來的小別墅改建而成,法式風格的白色建筑和每間客房前的小庭院精致迷人。但距此不遠,就是“紅色高棉”時期的S-21監獄。這座由中學臨時改建而成的監獄,位于尋常巷陌之內,1975年至1979年間,這里先后關押過1.5萬人,他們先是知識分子、資本家、朗諾政權的官員,后來是“紅色高棉”隊伍中清洗出來的自己人。除了7個幸存者外,其他人最后全部被處死。酷刑天天在這里上演,夜夜都有人被趕上不歸路,這座靜謐的校園曾經是人間煉獄,是可以和奧斯維辛比肩的人類恥辱的紀念碑。
S-21集中營售貨部里面有一本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他們先殺了我父親》)擺在顯眼處,顯然是因為安吉麗娜·朱莉拍攝的同名影片剛剛上映。這是柬埔寨作家Loung Ung的回憶錄。Loung Ung出生于1970年,5年后,“紅色高棉”成為執政黨,在這場歷時4年的劫難中,Loung Ung的家庭破碎,成為孤兒的她被訓練為童子軍。有看過電影的人說朱莉雖然并不具備優秀導演的素質,但這部片子著實拍得不錯,只是不足以表現“紅色高棉”政權哪怕萬分之一的殘暴和邪惡。

▌S-21集中營原址
我們一間一間地看過去,還看到了那臺令人毛骨悚然的鉆腦機,很多人受不了,掩面跑出去了。雖是正午時分,烈日當頭,卻讓人感到滲入骨髓的寒意。一些游客走出囚室,在庭院里的臺階上坐下來抽根煙,一個白人姑娘在雞蛋花樹下嘔吐起來。
想起在暹粒巴戎寺看到的日出:太陽升起時,陽光一寸一寸地照亮每一尊佛像的笑臉,非常迷人,人人都要在這笑容前拍照留念。“如果你知道這個國家有過那么殘酷的經歷,你就很難笑得出來了。”從我身邊經過的英語導游對一對白人老夫婦說。那位白人老太太趕快掩住耳朵:“我知道,我看過The Killing Fields(《戰火屠城》)。”是的,經歷過那么多不幸后,幸好,“高棉的微笑”還在;幸好,還有歌者會唱《雨后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