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葵芬
摘 要:心理疾病敘事是魯迅小說中的重要主題,心理疾病在魯迅小說中以各種不同形式存在。魯迅站在歷史的高度,通過心理疾患形象,意在揭出痼疾,給黑暗的社會奮力一擊,同時喚起民眾對自身命運和民族精神狀態的關注。
關鍵詞:魯迅小說;心理疾病敘事;體現;意義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課題《中國現代文學心理疾病敘事研究》(編號:16C0191)。]
文人通醫、醫人通文是文學史上一種特殊的現象,文學與醫學歷來就有聯系,因為他們的直接對象都是人,文學醫治人的靈魂,醫學救治人的肉體,文學和醫學永遠是一個相互交叉的命題。因此,以疾病為表現的內容廣泛地存在于古今中外文學作品中,如契訶夫的《第六病室》、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加繆的《鼠疫》、曹雪芹的《紅樓夢》、魯迅的《狂人日記》、巴金的《第四病室》、曹禺的《雷雨》等。其中,經典病態文學形象有茶花女、林黛玉、哈姆雷特、狂人等人。
疾病敘事是文學永遠繞不開的話題,與現代中國文學的發展密切相關。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大家幾乎都是疾病敘事的高手,如魯迅、蕭紅、郁達夫、巴金、路翎、余華等。其中有的作家跟醫學還有更密切的關系,如魯迅、郭沫若棄醫從文,余華曾經是牙醫,畢淑敏同時兼有作家和醫生的身份,等等。中國現當文學作品中涉及到的疾病幾乎無所不包,從肺結核到癌癥,從艾滋病到毒品,從流行病到心理疾病,疾病敘事充滿了中國現當代文學。而其中,以心理疾病為表現內容的作品成為一個重要的閃光點,從曹禺的《雷雨》到張潔的《無字》,閣樓上的瘋女人形象形成了一條脈絡清晰的線索;從魯迅的《狂人日記》到余華的《一九八六年》,閣樓上的瘋男人形象也在現代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繁衍不息。魯迅小說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
一、魯迅小說中心理疾病敘事的體現
心理疾病在魯迅小說中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如迫害妄想癥、抑郁癥、心理變態等,以《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孔乙己》中的孔乙己、《頭發的故事》中的N 先生、《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和《白光》中的陳士成等為代表。
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在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棄醫從文的主要原因是魯迅覺得醫術只能拯救人的身體,文學可以醫治人的思想。在《〈吶喊〉自序》中,魯迅指出:“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中國落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思想,魯迅竭力希望用文學力量拯救國人的靈魂。因此,在魯迅的作品中,無可避免地側重于對于文學形象精神特征的分析,尤其是心理疾病剖析。同時,兩年的醫學學習不僅讓魯迅養成了嚴謹求實、觀察入微、深入骨髓地在文學中描摹人物的習慣,也使得他側重表現人物內心的疾苦,內心的疾苦積聚到一定程度,即是心理疾病的表現。
魯迅從人學的角度,通過狂人、阿 Q、祥林嫂、孔乙己……這些患有心理疾病的藝術形象,對人性的本質不斷進行深刻地觀照和反思。
如魯迅的第一部小說《狂人日記》——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開山之作,“從表到里,無不帶有明顯的精神分析特征”,“甚至經得起精神病理學者的檢查”。
“某君昆仲……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遷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姑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帷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
狂人是一位典型的被害妄想癥患者。他的日記通篇“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作品中反復陳述著他的疑慮與恐懼,整夜失眠,敏感多疑,感知錯亂,惶惶不可終日,一切對于狂人顯然是確鑿無疑的“吃人”征兆,這是典型的被害幻想癥患者的體現。
《長明燈》則講述了一個偏執型瘋子的故事。瘋子執意要吹熄城隍廟里據說是從梁武帝時就燃起的一直未熄滅過的“長明燈”,且定要親自為之——“就因為那一盞燈必須吹熄。你看,三頭六臂的藍臉,三只眼睛,長帽,半個的頭,牛頭和豬牙齒,都應該吹熄……吹熄。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瘋子的偏執激起了全族人的阻撓和對抗,從而形成了兩派偏執陣營,一方執意滅燈,一方執意護燈。
《白光》中描寫了妄想作用下的幻聽癥狀的精神病形象,年過半百的陳士成是一位深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的舊知識分子,十六次考試全部名落孫山,卻屢敗屢戰,最后一次的落第使他的感知產生了錯亂,“如一柄白團扇”的白光最終指引著陳士成葬身于城外的萬流湖。
《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是封建科舉制度的受害者和封建文化教育的犧牲品,他深受封建思想的精神荼毒變得麻木、自卑和病態,“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孔乙己最終在肉體的毒打和心靈的虐殺中孤獨地死去。
《祝福》里的祥林嫂則是一位飽受不幸生活事件打擊和摧殘的抑郁癥患者。被迫改嫁、再度喪夫、痛失愛子、害怕死后被分成兩半……祥林嫂的一生被親人死亡的陰影所籠罩。“我真傻,真的”……只字不差的重復傾訴,回蕩在魯鎮上空。五年的時間,“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祥林嫂呈現出無法克制的訴說和抑郁,一直深陷“下地獄”的恐懼中,直至她死在年三十人們的祝福聲中靈魂才真正得以解脫。
二、魯迅小說中心理疾病敘事的意義
魯迅在入木三分地“再現”心理疾病的病癥,運用疾病的隱喻功能和文學的象征意義,將所描繪的種種心理病態歸因于抱殘守缺的社會和民族的劣根性。而主要的表現就是通過描寫眾多身患疾病的小人物的悲哀,實現對幾千年封建制度和倫理制度悖反的抨擊,揭示了病態中國“根深蒂固的漫長而隱秘的封建倫理道德禁錮和20世紀初中國啟蒙思想革命的悲劇性歷史境遇”。正是在這樣的書寫下,《狂人日記》等文能夠喚起讀者的共鳴,產生巨大的影響。
小人物,最能反映社會的不公平和壓迫,他們是受創傷最深的眾數。其中的農民、知識青年和女性,是備受欺凌的代表。舊中國的農民固有的奴性思想使他們成為封建社會受壓迫最嚴重的階層,時刻忍受無盡的欺侮和剝削卻不自知。在魯迅的筆下,《阿Q正傳》里阿Q等人的荒誕就是源于此。
接受了先進思想的知識青年,最清醒地感受到了中西文化的碰撞、古今文化的沖突,這些沖突和矛盾激烈地表現在知識分子身上,而他們本性的懦弱與妥協,使他們深刻感受到文化沖突的痛苦。如魯迅的《在酒樓上》《孤獨者》中的主人公,在向往自由和禮教的自我譴責的拉鋸戰中,內心的彷徨、無助,最終消磨掉殘存的變革意志,掙裂了苦悶而又緊繃的神經。其他如狂人、陳士成、六順這些瘋狂的知識分子形象,象征了五四精神的狂猛力量,以及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帶有濃重的五四啟蒙色彩和絕望情緒。“對疾病或者是畸形病態身心的文學再現,大多表達出尋求社會病因和治療方案的善良愿望”,魯迅筆下的這些瘋狂的知識分子形象,象征了五四精神的狂猛力量,以及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帶有濃重的五四啟蒙色彩和絕望情緒。
舊社會的女性,在男權社會的壓制下,一生為禮教所束縛,承受著夫權、族權、男權、宗族勢力的多重壓迫,沒有自由沒有尊嚴,在突發的事件尤其是一系列不幸事件的沖擊下,更容易呈現病態心理,《祝福》中祥林嫂就是典型代表。
而具有新思想的新時代女性子君(《傷逝》),大聲地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可無奈過于濃黑的社會現實湮沒了她的人生理想,最終落得被拋棄抑郁而死的下場。
魯迅對這些小人物、底層人物的心理疾患的敘述,通過他們的矛盾癲狂的言語和慘烈的舉止呈現出來的正是對國民心理狀態和生存狀態的展示。這些身患心理疾病的小人物身上裹挾著無可奈何的感傷,身上布滿累累傷痕,具有憂郁氣質,他們身上集中了灰暗的、陰慘的、悲苦的、沉痛的調子,一步一步地將人們引到悲觀的境界里去,在悲哀之中深思。讀者不由自主地會去思索捆綁在人物形象身上的精神枷鎖是如何形成的。魯迅借著這些心理疾病患者表達他揭露封建禮教和封建制度罪惡的寫作目的,并針對更廣泛的現實社會和更漫長的歷史文化進行批判。
《阿Q正傳》明確指出,阿Q精神本身就是全民族共同的一種病態的精神狀態,因此,對阿Q的治療也就是整個民族的救治。其他的心理疾病患者也都有共同的特點,他們麻木不仁、奴性十足,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恨。魯迅為此憤恨不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為病態的社會奔走吶喊,并進行不懈的探索和奮斗。通過塑造具有精神疾患的人物,不遺余力地揭出社會痼疾,給黑暗社會以奮力一擊,心理疾病的隱喻功能正契合了魯迅的啟蒙意識。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魯迅通過小說中的心理疾患形象藝術地強調對心理疾病的關懷和醫療干預,喚起民眾對自身命運和民族精神狀態的關注,是對彰顯人本意識、弘揚自由平等精神的“立人”思想的重復也是超越,更是站在歷史高度的懺悔與反思,這與我們當今世紀的人文關懷思想也是一致的。心理疾病敘事永遠不會失去其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對心理疾病的關注將成為全人類的重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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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長沙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