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華
玩具是用于“玩”的器具,民間稱之為“耍貨”,是人們用于娛樂活動、滿足玩耍需求的一種器具,也是中國民間美術的一個重要門類。
漢代王符在《潛夫論·浮侈篇》中說玩具是“戲小兒之具”,宋代吳自牧《夢梁錄》卷十三道:“杭州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四時玩具……”至此,正式的“玩具”一詞方才始見,并一直被沿用至今。
長期以來,民間玩具往往被人看作是“小玩意兒”而不被注意。有人甚至認為民間玩具是一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東西,不加重視,所以,有關民間玩具的歷史,文字史料極少,甚至在一些民間玩具著名產地的縣志中也難以找到相關記載。盡管如此,越來越多的傳世和出土實物史料,卻積極地證明,我國民間玩具的歷史源遠流長。
云南省大理州劍川縣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聶云龍,就是為數不多的民間玩具制作者中的一員。
“陰陽街”上的手藝人
1938年,聶云龍出生于劍川縣甸南鄉天馬的一個白族人家。因海門口遺址的發掘而聞名于世的甸南,距劍川縣城8公里,轄18個行政村,79個自然村。天馬鎮為鎮政府駐地,有白、漢、彝、傈僳等民族,總人口3.7萬人,白族占96%,是一個典型的白族聚居鄉鎮。“滇藏公路”“劍蘭公路”及“劍喬公路”在甸南穿境而過。在古代,甸南曾是南詔與唐朝、吐蕃的爭戰之地,元世祖忽必烈征大理國時也曾在此駐足。除海門口外,每年的甸南“陰陽街”集市也曾聞名遐邇。
說起來,聶云龍的父親聶守春也是一個酷愛民間玩具制作的人。“我父親的制作技藝可是比我強多了……”提起自己的父親來,聶云龍臉上洋溢著一種自豪。我聽后極感興趣,便詳細詢問起聶云龍他父親的情況。聶云龍想了想,對我說道:“我父親那時能做一種‘走馬燈。我們整個村子就只有他會做。”“走馬燈”一詞加深了我的興趣,也讓我感到陌生和疑惑。也許是我臉上的表情太豐富了,聶云龍笑了笑就立馬解釋道:“‘走馬燈相當于現在的電影,就是在紙上畫一些故事連續的畫,然后把這些畫好的紙粘貼在燈籠上,在燈籠里面點上松香,把大紅燈籠快速地旋轉起來,這樣,人們看到的就是一幅幅連續的畫面……”在聶云龍的描述中,我的眼前仿佛就出現了一盞正在旋轉的“走馬燈”,心里不禁大為驚嘆。
我的驚嘆還未告一段落,聶云龍又繼續說道:“李老師,您可能想不到,除了剛才我跟你說的‘走馬燈,我父親還制作過一輛木頭自行車呢。”我更加覺得不可思議了。然而聶云龍似乎對訪者的驚訝與好奇見怪不怪了,他補充道:“現在我們村子里那些90多歲的人不但見過,還親自騎過呢。”
在采訪中,聶云龍告訴我,他父親是個喜歡動腦筋的人,他制作的民間玩具種類繁多,小到小孩子捏在手里玩的幾公分大的玩具,大到能騎行的木頭自行車,應有盡有。雖然他的父親是一個與莊稼打交道的農民,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從來不會壓抑家里幾個孩子愛玩的天性。這讓聶云龍從小就有機會能夠把想象中的東西變成一件件真實的玩具。
聽完他的講述,我若有所思,原來聶云龍制作玩具的技藝和天賦深受父親的影響。除此而外,聶云龍的成長環境也是一個重要影響。聶家所處的天馬鎮,也是讓他走上民間玩具制作的重要因素。
當我詢問聶云龍成長環境對他有什么影響時,他對我說:“李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里過去最熱鬧的就是‘陰陽街了。我制作民間玩具就是受這個習俗影響的。”在他的回答中,我立馬捕獲了“陰陽街”一詞,我默不作聲,安靜又好奇地聽他接著講下去。聶云龍接著告訴我,農歷正月初五這天,是劍川甸南鎮天馬街白族地區一年一度的“陰陽街”,白語稱“沖干子”,又稱“小巷街”“村巷節”。據老一輩人說,劍川甸尾街過去叫“馬羈邑”,是個歌舞兼交易的夜市。彼時,男女老幼,聚集村巷,踏歌對唱,通宵達旦。傳說正月初五以后,各家各戶祖先的“靈魂”都要返回另一世界去,而行前卻要到“陰陽街”上去玩耍。為防止與親人見面后舍不得離開,必須戴上面具。所以“陰陽街”上就以賣面具、木刀、木猴、紙鼓等兒童玩具為主。屆時,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要穿上盛裝去赴會。
還有一個傳說,說這個夜市其實是個“陰陽街”。每到正月初五這天晚上,去世了的祖先們從地府里被放出來,到夜市上會親人,認子孫。有些死于戰亂、沒有后裔被叫做“小人子”的“無主孤魂”,沒人供奉施舍,就到處尋事生非,欺騙、嚇唬小孩子,所以娃娃們就戴上假面具,揮舞著各種兵器去戰惡鬼。否則,小孩子就會被捉走、騙走。于是,到這天夜市,孩子們為了抵御惡鬼,打敗“小人子”,必須要弄到面具和兵器,自己身上沒帶錢的,就設法偷盜竊取。也僅只在這個夜市里,偷玩具的娃娃,還被認為是聰明乖巧的精明人,連家人也夸說會偷的孩子有本事、能治鬼;而那些被偷了東西的人,也同樣十分得意,認為自己制作的東西能被小顧客看中,從此會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后來,這個夜市被明朝皇帝禁止了,說是“有傷風化”,必須以日中為市。但歷史習慣難以改變,甸尾街仍在日落傍晚舉行“陰陽街”,年年依舊,一直沿襲至今。
“陰陽街”位于劍川壩子南端的甸尾街,坐落在海尾河邊的天馬山頭,街不長,全長不到半里。很久以前,主要街市在“義學”門口一帶。后來搬到了天馬山東麓的滇藏公路旁。全村巷道縱橫交錯,有七八條之多,“陰陽街”一般在小巷進行,正街游人較少。近年來,趕“陰陽街”已改在正街進行。為了讓小孩們在“陰陽街”上得到心愛的玩具,大人們在十天半月前就為孩子們制作了木質彩花的大刀、寶劍、長矛、弓箭等古軍器,木制滾輪的仿水碓,上下翻跳的“孫猴子”,用紙糊的手搖撥浪鼓,口吹鳥鳴哨的歷史人物面具,還有用土辦法制成的“落地響”炮仗……到了初五這天午后,家家戶戶的大人就讓孩子把制作好的玩具擺到村巷兩邊的地攤上,等待著來自十里八鄉穿戴一新、歡欣雀躍的白族小孩。甸尾村的幾條小巷,擺滿了豐富多采、精巧好看的玩具,五顏六色,爭奇斗艷,整個村巷變成了一條條玩具長廊。熱鬧紅火的場面,就像北京過春節逛廠甸的勁頭。
“那時,我制作的玩具基本上都是拿到家門口的‘陰陽街上去賣掉的,我做半年的玩具,只要一個晚上就全部賣完了。”聶云龍笑瞇瞇地對我說,“喜歡這些玩具的人很多,所以特別好售賣。”
隨著年齡的增長,從小就跟著父親聶守春學習制作民間玩具的聶云龍,已不滿足于父親制作的那些一成不變的玩具種類,于是,他開始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地方。
遠近聞名的手藝人
每年農歷三月十五舉辦于云南大理點蒼山腳下的“三月街”,是白族人民的傳統盛大節日,也是白族傳統的民間物資交流和文娛活動的盛會。
20歲那年,聶云龍大著膽子,第一次走出家門,從劍川來到大理,在“三月街”上擺起了玩具地攤。
“我那時是第一次去‘三月街,還拿不準是否賣得出去。”聶云龍對我說。聽著聶云龍的介紹,我的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樣一幅畫:在人來人往的大理 “三月街”盛會上,一身白族打扮的劍川“阿鵬”聶云龍正在叫賣自己制作的民間玩具……盡管早有了準備,但聶云龍心里還是沒有底。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天下來,他帶去的那些玩具被賣了個精光。
由此可見,小小的玩具還是會有大市場的。從“三月街”回家后,聶云龍一門心思在家里做起了玩具,父親知道,此時的聶云龍,已不會再滿足于在家門口“小打小鬧”了。
為了把爺爺和父親傳承下來的玩具制作技藝在自己手上發揚光大,聶云龍首先從市場上買回來了數百件玩具。每天對著家里的幾堆玩具,聶云龍一件一件地反復玩耍、琢磨,最終決定大膽仿制一批。好在聶云龍自小就天性靈巧,經過刻苦練習,長期積累,他模仿制作了上百件兒童玩具。“那時,家里到處都是我模仿制作出的玩具,看得人眼花繚亂的。”聶云龍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幾十年前的情景。
此后,只要有空,聶云龍每年都要出去買許多玩具回家。在模仿別人的基礎上,他制作出竹木兵器、泥塑動物口哨、紙糊人物、神怪走獸面具、口弦、竹哨、竹笛,還有隨著機關牽動變化各種姿態形狀的“水”“松鼠”“翹翹鳥”“猴子耍把戲”等兒童玩具,以樸實的美感,不但得到了孩子們的喜愛,也引起了一些玩具研究專家的興趣。
多年來,聶云龍制作的玩具之所以受到人們的喜愛,就是因為他能夠從人原有的思維意識出發,巧妙地制造出各種各樣的人物、動物、場景等玩具形象。他制作的這些玩具形象,造型古拙、傳神、簡練,既抓住了形象的主要客觀特征,又能夠進行大膽地取舍、夸張、變形,使之充分體現出了不求形似,但求神似的主旨,因而也才能具有一定的市場。
我接著問聶云龍:“聶師傅,除了在‘陰陽街和到大理‘三月街擺攤,你還去過哪些地方擺攤?”聶云龍回答道:“這個嘛,應該說,去過不少地方了。不過,除了‘陰陽街和大理‘三月街,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各地的一些廟會。” 聶云龍告訴我,每逢古廟會的日子,他便會出攤展示自己制作的民間玩具。老人一生沉迷于民間玩具制作,他能做出數十種玩具。尤其經他手做出的“青龍偃月刀”“小燕車”等玩具色彩明艷、栩栩如生,受到人們的廣泛喜愛。通過幾十年的努力,聶云龍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玩具制作傳承人。1999年,云南省文化廳命名他為“云南省民間工藝美術大師”,成為當時為數不多的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之一。
在和聶云龍的交流中,我想到一個問題,和其他藝術門類一樣,民間玩具的產生也同樣來源于人類的生產勞動。作為民間藝術之一的民間玩具,就具備了民間造型藝術的造型特質。眾所周知,中國民間造型藝術的造型不是以記錄實體形象作為判斷原則的,而是將社會文化、藝術造型以及自我意識認同的“觀念形象”聯系起來,使創造出來的藝術實體成為一種表述特定觀念的形式。具有靜觀、聲響、動作、食玩和運籌五大類的民間玩具,具有多角度的文化性特征,既可游戲、玩耍,又可啟蒙和開發智力,同時還具有欣賞的功能。聶云龍制作的民間玩具之所以能夠在民間文化的滾滾潮流中立于不敗之地,就在于他能夠就地取材,順應自然,向人們傳遞出一種回歸自然的信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留得住的鄉愁。
“這些老一輩傳承下來的玩具,現在在外面已經看不到了。”聶云龍一邊說,一邊向我遞過來幾個玩具,有竹節蛇、小雀、青蛙叫、木馬……看著聶云龍遞過來的這些民間傳統玩具,我的心情突然變得有些復雜起來。
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中國,玩具同樣也有悠久的歷史。在距今約5500年的山東寧陽大汶口遺址,發現有小型陶豬。在距今約3800年的齊家文化遺物中,也有陶制玩具和響鈴。此外,風箏和球類游戲也有2000年以上的歷史。而空竹、風車、滾環、七巧板、九連環等,自古以來,就是我國傳統的民間玩具。
20世紀以后,玩具制造業成為重要的工業。30年代德國玩具生產和出口居世界首位。40年代美國玩具生產迅速發展,生產、消費和進口躍居世界之冠。50年代日本玩具工業崛起,出口額趕上德國。50年代末中國玩具工業形成,以北京、上海為主要產區。玩具品種達7000多種。60年代香港玩具工業興起,80年代以后臺灣玩具工業有很大的發展。隨著社會的進步,各種各樣的現代玩具琳瑯滿目,層出不窮。這些現代玩具在滿足人們需求的同時,也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忘記了傳統文化……
想到這些,我不禁對聶云龍說道:“民間玩具其實也是一種傳統藝術,它既有古老的藝術文化底蘊,又有很強的娛樂性,很容易獲得小孩子的喜愛。只可惜,就像你剛才所說的,現在在外面市場上已經看不到這些傳統的東西了,所以我剛才就在想,是不是收集一些具有民間特色的寓教于樂的老玩具,讓我們的后代了解這些玩具的淵源,從而能夠感受傳統文化。”聶云龍聽完我的話,若有所思地對我點點頭,對我的話表示贊同。
此時,在旁邊看著一本醫書的聶云龍二兒子聶忠厚站起來插話說:“李老師,對于一個玩具制作高手來說,身邊的各種材料幾乎都可以用來制作民間玩具。就像傳統的抖空竹、推鐵環、竹竿舞、竹蜻蜓、彈球、彈弓、踢毽子、跳皮筋和玩沙包這些玩具”。聶忠厚接著說道:“民間玩具不僅就地取材,還可以順手就來。”
誠然,基于就地取材和順手就來的原因,我國古代的兒童玩具主要是泥、木、草、竹、布做的,由于這些東西不易保存,考古發現的實物并不多,因此對它的研究只能結合古代的文獻記載和傳統工藝的挖掘去分析,才能找出一些頭緒來。
在了解了制作傳統玩具的主要材料之后,我對玩具的制作工藝也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請您向我隨便介紹一種玩具的制作流程吧。”在采訪進行到一半時,我向聶忠厚提出了這個要求。“好的,李老師。”聶忠厚一邊答應我,一邊隨手拿起一只用泥土燒制而成的“小鳥”,對我說:“就說這個‘小鳥吧。在制作時一般有模具,要將和好的粘泥放在模具里壓成型,趁未干時在玩具上面通好孔,干后才能上色。玩時用嘴對著小孔吹氣,能發出哨聲等各種響聲。這些紙糊制品,在制作時,要先用木頭刻好模型,然后在模上糊裱幾層紙,干后揭下上色,穿眼洞后就做成了。還有這個,我們白族話叫‘移滴界,又名‘轉轉鼓,每到開春時節,家家戶戶都買個‘移滴界,意思是,用它來敲醒沉睡的大地和花草樹木,期盼來年的豐收。另外,‘陰陽街上的‘陰間人回地府時,也用它 ‘招魂。”
想不到眼前的民間玩具竟然還有如此豐富的寓意,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瀕臨失傳的民間手藝
時光匆匆,歲月不再。近年來,年復一年的“陰陽街”上增添了許多用現代方法制成的、從大中城市運來的精美玩具。這讓當地的傳統手工藝玩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許多過去靠民間傳統工藝制作出來的玩具失傳了,現存實物在民間再也見不到了,這讓一輩子做民間玩具的聶云龍和幾個跟著自己做玩具的兒子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和困惑。
聶云龍說:“民間玩具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面臨失傳的現象,除了市場的原因外,說實話,就是因為這些年來,傳統文化沒有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和尊重,沒有得到應有的地位。再有就是有些人至今還認為,民間工藝就是‘原始工藝‘通俗工藝,把民間匠人的審美意向和市井流俗的趣味愛好等同于一回事,您同意我的看法嗎?”聶云龍的看法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我當即表示贊同。聶忠厚接著對我說:“以前有不少人覺得民間工藝太‘土,而不大予以重視。其實,‘土并不等于‘俗,不等于‘陋。民間工藝的‘土,是一種自然淳美、純樸厚重的‘土。它‘土得自然,體現的是民族精神和勞動人民的審美意識。不是有一句話叫‘道法自然嗎?工藝品如果不反映人民的真實感情,不體現民族精神,它還有什么生命力呢?”
聶云龍的一番話也說出了我的心聲,在這個話題上,我們兩個人有許多共同語言。我對聶家父子說道:“我認為民間工藝不等于是原始工藝,也不等于是通俗工藝。由于鄉土生活的限制,民間工藝往往存在著天真、稚拙、粗獷的一面,往往帶有民間藝術所共有的集體性的創作特征,但是這種天真、稚拙,跟原始社會特定歷史階段的藝術文化有著原則的區別,民間匠師的審美意向和市井流俗的趣味愛好也不完全是一回事。民間工藝是社會生活實踐的產物,也是民風民俗的產物;民間工藝不僅蘊含著勞動人民的智慧、經驗和知識,也體現著社會的文化習尚和傳統。”
在和聶云龍、聶忠厚父子的交流討論中,我總是想到一個問題:“土”的民間工藝其實是其他一切工藝的源泉,包括宮廷工藝和士大夫工藝。千百年來,民間陶器的造型、裝飾藝術推動了青銅器藝術的發展,民間刺繡經驗的積累孕育了“四大名繡”的形成。如果沒有當初的黑粗陶碗,會有后來的鈞窯名瓷嗎?沒有當初的粗略石刻,會有后來的精巧玉雕嗎?“絲綢之國”“陶瓷之國”也是從民間工藝發源,并由民間工藝推動而發展起來的。既然如此,對于像民間玩具這樣的民間工藝,對于許許多多哺育了中華民族多種工藝美術的母體藝術,我們就沒有理由不尊重它,不學習它,不繼承它。
從聶云龍父親那一代開始到今天,聶家的民間玩具制作技藝已經傳承到第四代了。近百年來,聶家制作的白族兒童玩具,也一直是“陰陽街”集市上供不應求的專用品。聶云龍的兒子們是父親技藝的主要傳承者。據我了解,作為醫生的聶忠厚,在行醫之余,也在默默無聞地傳承父親民間玩具制作的手藝。除了二兒子聶忠厚,三兒子也在制作玩具,這讓聶云龍多少感到有些欣慰。“我們家可以算得上是‘玩具之家了。”聶云龍停了停,繼續說道,“因為從我父親聶守春開始,傳承到我,到我的二兒子、三兒子,現在又傳承到孫男孫女……”
“整整四代人了……”聶忠厚輕嘆了一口氣說,“盡管如此,民間玩具的傳承還是面臨著失傳的危險。”說到這里,聶忠厚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憂愁來,我理解這個白族漢子此時的復雜心情。
近年來,通過對大理州各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采訪,我發現這樣一個事實:任何一個傳承人至死都不愿意放棄自己一輩子苦苦追求的手藝。對于他們來說,最為痛苦的就是兩件事,一是自己制作的手工藝品無人問津;二是自己一輩子傳承下來的手工藝沒人傳承下去……
“我父親是第一批云南省省級白族民間兒童玩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省級民間美術工藝師。我從小就喜愛玩具,加上我父親手把手的指導,我已經掌握了不少白族民間兒童玩具的制作技藝。可惜這幾年,我父親患上了糖尿病、高血壓及并發癥,視力下降,且年歲已高,已經無法制作玩具。這樣一來,傳承這門獨特技藝的擔子就落到了我們幾個弟兄的身上了。現在,為了把我們家傳承了幾代人的這門技藝傳承下去,我帶著我弟弟還有我兒子還在做著……”聶忠厚和我說這番話時,顯得有些無奈。
在采訪中,我了解到,從聶忠厚讀初中起,父親對他的要求便有些苛刻。每天放學回家,父親讓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夠100個面具,做夠100個才能端起碗吃飯。那時,不懂事的聶忠厚雖然對父親有些怨氣,但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把100個面具做完。
有一件事讓聶忠厚至今仍記憶猶新。那是改革開放初期,有一天,他們家里來了一個叫魯覺民的劍川老鄉,自我介紹說自己在上海經營著一個玩具廠,回家探親時聽說聶云龍家制作了上百種民間兒童玩具,就一路慕名前來聶家考察,當即買走了不少玩具。后來,這個魯覺民在聶家玩具的啟發下,開發出了許多塑料玩具。
在父親聶云龍的帶動下,聶忠厚把傳承下來的玩具制作技藝發揚光大。2016年,他制作的60多個白族民間兒童玩具,被大理州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館收藏。與此同時,他還通過省、州、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平臺,展示自己制作的玩具,利用網絡、微信等新媒體宣傳。2016年8月,他與大理州工商銀行e融平臺簽訂為期5年的白族民間兒童玩具供貨協議,大批量生產加工民間兒童玩具。2016年2月,他參加了由劍川縣文廣局和劍川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協會聯合舉辦的“2016年迎新春非遺活態展示表演、宣傳、演講”活動。同年9月,他與弟弟聶忠心合作創辦的“白族民間兒童玩傳承館”向公眾開放……
在日常生活中,我相信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間碰到這樣的場景:街頭、家門口、尋常巷陌里,當你抬起頭來,對面會出現久違的民間藝人的身影,一路當街叫賣手工制作的小玩具,他們有的挑著擔子賣中國結、吉祥兔 ,有的則在墻腳下不緊不慢地捏起了面人……
歷史悠久的傳統民間玩具,雖然用今天的眼光看顯得有些粗糙,但卻有好幾千年的歷史。幾千年來,作為傳統的農業國,農業一直是我國的立國之本,農時節氣節令貫穿于人們的生活之中,在各種農時民俗活動中,幾乎都少不了民間玩具的參與。尤其在孩子們的日常生活中,玩具無處不在,日復一日地在生活中演繹著一首悠然自得的田園牧歌。
聶云龍和聶忠厚父子制作的白族傳統玩具,品種豐富,工藝流程各不相同,常見的有“騎士乘馬”“小鳥”等泥制品;也有“刀”“水碓”“雀躍”“移滴界”“木馬”等木制品;還有“猴子”“豬八戒”“武士”等面具。過去,他們家全家做大半年的玩具,在“陰陽街”上,一晚上就賣完了。
聶忠厚對我說:“過去,在我們這里的整個‘陰陽街上,做兒童玩具的就只有兩家人,另外那一家人早就沒有做了,他們家那位傳承技藝的老人家也在好幾年前就去世了。”
劍川白族兒童玩具制作歷史悠久,在甸南鎮“陰陽街”這一天銷量很大,因而過去有很多人都想從事這門手藝。近十幾年來,富有白族民間特色的劍川兒童玩具受到了現代玩具的強力沖擊,市場越來越小,甚至到了瀕臨滅絕的地步,能制作的民間藝人已出現了斷層。近年來,由于80歲高齡的父親聶云龍再也無法制作民間玩具,聶忠厚成了劍川縣現為數不多的民間玩具制作人中技術最好的制作者。2012年6月,他被劍川縣人民政府命名為“劍川縣兒童玩具代表性傳承人”。2014年,上海美術學院的師生專程來找他采風學習。
在充分繼承父親等老一輩傳承人玩具制作技藝的基礎上,聶忠厚大膽創新,制作了木制兵器、竹哨竹笛、泥制雞口哨、騎士口哨、形象各異的小動物口哨,紙拓人物神怪、走獸面具,還有姿態優美的水碓、隨機關牽動而變化姿態的“松鼠”及 “翹翹鳥”“猴子耍把戲”等民間玩具,他制作的產品引起了許多國內外專家、學者的興趣,他的作品也多次被省州有關部門收集、展覽。除趕每年的甸南“陰陽街”集市外,聶忠厚還到劍川街、沙溪街、羊岑街、大理三月街、三營街、麗江等地去賣,被孩子們親切地稱為“玩具叔叔”。
通過對聶云龍及兒子聶忠厚的采訪,我不僅了解到劍川白族民間玩具制作的現實狀況,了解到民間藝人的生存狀況,也因此產生了一些思考。我國是一個玩具生產大國,但并不是一個玩具生產強國。最大的問題是缺乏規模龐大的玩具生產商,缺乏玩具開發人才,缺乏品牌效應。在全國8000家玩具生產企業中,3000家獲得出口許可證,但其出口的七成以上玩具都屬于來料加工或來樣加工,即為國外品牌打工。因此,提高我國玩具產業的生產工藝,主動占領世界玩具產業的制高點,提升玩具產業的核心競爭力,打造中國玩具自有品牌是玩具業的當務之急。
“李老師,通過你的這次采訪,讓我們一家覺得民間玩具也是一種傳統文化藝術,不只是一種做了讓小孩子玩的玩具,今后,我們一定會把這門民間藝術傳承下去……”聶云龍深情地對我說。“李老師,我們一家也感謝您來采訪,請你為我們多多宣傳!”聶忠厚接著說道。
通過這次采訪,也讓我學到了許多。我想我們的民族工藝,一定要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和氣派來。因為離開民間工藝的基礎是難以成功的。只有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的作品,才能有真正的藝術魅力;只有具有民族傳承力的作品,才能真正地在世界藝術中占有一席之地,并對世界藝術產生重大影響。
聶云龍一家為傳統玩具制作做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無論制作的物件或大或小,都凝聚著制作者的心力和巧思。藝術品不一定要束之高閣,供人瞻仰,更重要的是走下高臺,走進民間,這才能使藝術品更接地氣,也才能不斷流傳下去。
編輯手記:
云南省劍川縣的甸南鄉有一位民間傳統玩具的制作大師,他就是本期的主人公聶云龍。甸南有著名的“海門口遺址”,足以證明此地歷史文化悠久,是云南乃至中國的文明之源。幾千年文明積淀的土壤,也孕育了勤勞、智慧的甸南人民。聶云龍生于斯,長于斯,他憑借自己靈巧的雙手,制作出一件件精妙絕倫、獨具匠心的玩具。這些玩具不僅深得“童心”,也為聶云龍贏得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榮譽。玩具雖然歷史悠久,但始終難登大雅之堂,儒者孔安國就說過:“以器物為戲弄則喪其志。”玩弄對功業無利的器物,容易使人喪失意志,玩具顯然就在這些器物之列。然而這些東西本身無害,而是在于什么樣的人以何種方式去利用它。在孩童的手中,玩具是啟迪智慧的鑰匙;在自制力強的人手中,玩具是僅供娛樂的工具。而對于聶云龍而言,玩具不僅是一件供他養家糊口的物件,更是能為孩童們帶來歡樂,寄托著傳統文化的藝術品。玩具雖小,卻是民間傳統文化和匠人智慧巧思的結晶。在聶云龍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玩物不一定喪志,只要合理地“玩物”,充分利用事物積極的一面,就會創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發掘玩具真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