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洲
隊長說,明天就是春耕。
你們都帶著家伙給我住到田頭地炕里去。
明早雞叫三遍,老槐樹下集合。
全村五百號人口,男女勞動力兩百多號人,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殘,上學的小孩子。
男人們回家開始拾掇家伙。
女人則翻出些單衣,把老人的收拾在一起,把小孩的收拾在一起。
縫一條豁口,釘一個扣子。邊說,不知道這次要多少天。
男的回答,十來天吧。拖拉機都開去了。
比往年時間肯定要短。
村子原來是漁村。守著大湖。后來圍湖造田,一下子田地多了起來。
但是距離比較遠。生產隊在田頭地邊搭了幾排臨時房子。
左廂住男人,右廂住女人,中間是食堂。
倒也熱鬧。就是蚊子多,黑壓壓的,像誰向空氣中撒了一把會飛的芝麻。
于是燒草包,干谷草,里面夾雜著幾根艾條
蚊子嗆跑了,人嗆得要咳出心肺來。
一百多畝水田要把草拔了,犁了,關上水等著插早谷秧。三十幾畝旱地要把草拔了,犁了要種上綠豆、飯豆、黃豆、豌豆蠶豆。
田埂也不能白板,要栽上南瓜、冬瓜、絲瓜、青瓜、地瓜。
今年牛很給力,拖拉機很給力。都沒有趴窩。
為此,十五條水牛和駕駛員三牛很受歡迎。
有些婦女拿生紅薯喂牛,把自己碗頭的辣蘿卜撥給三牛。
十來天,隊長要安排吃兩回肉。平?;旧鲜窃绯砍约t薯飯中午是白干飯晚上是手搟面。面是摻了玉米粉紅薯粉的面,倒也勁道。
做飯的五爺據說是抗美援朝的連隊廚師。
身子骨硬朗。帶著兩個干干凈凈的老年婦女。
每天把飯做得熱乎乎的,開水瓶灌得滿滿的。
更多的人把這陣子春耕當作一種享受。
那時的夜晚要長得多。房間里不斷傳來的啪啪聲。
其實就是在打蚊子。有的兩口子都在,但不好意思親熱。
也沒地方親熱。附近有塊草地,青草萋萋,很柔和。
整齊得像小孩子的頭發。
有夫妻悄悄過去,不多久,一聲驚叫,女的被蛇咬了。幸好是一條花水蛇,沒毒。
但以后就沒有人去那里了。
天很藍,月很亮,春風沉醉。油菜開始灌漿,淺淺的香腥味讓人有些發懵。
隊長關心春耕的進度。他再三警告大家。
昨天他看到草地有一條菜花蛇。這次不是花水蛇了。這次會要命。
天沒完全黑時男人會拿眼火辣辣瞟了老婆看。
老婆則假裝沒看見,依然和姐妹們談東拉西。
水牛們在牛欄里嘩嘩瀉糞。
我有一個姑,喜歡垂著睫毛說話。她說的話很簡單,一般都是一個字,最多三個字。比如說“嗯”、“嗯嗯”、“嗯嗯嗯”。
她也沒有念過書,所以不會寫字。卻會算賬。多少錢,差都少,找多少,分厘不差。我喜歡這個姑。
不僅是去她家拜年能吃一碗雞蛋,更關鍵是關鍵時刻她能救急。其實她也沒啥錢,可是在我突發奇想時,比如要買一套《紅樓夢》或者《水滸傳》或者《普希金詩集》我都能如愿。
因為我姑有一個小匣子,這個小匣子里,藏著賣雞賣雞蛋的錢。
可是生產隊里要超支款,呃。
我姑總是說兩個字,沒錢。再問,真沒錢。理由是,礦里沒發錢。這是實話。
姑父在鄉鎮煤礦挖煤。
大隊后來去核實。確實沒發錢,但我姑父還欠了礦里的錢。
姑父奉我姑姑的命經常給我家和一些親戚送炭。烏黑的炭果子。那時冬天多冷啊,很多人凍得真哭。
后來我也知道,我姑自己用苧麻桿生火做飯,煙非常大。
導致她在不到五十歲時眼睛見風流淚。
所以,有時她看落日,首先會看一下風,看風從哪個方向到哪個方向。然后寐著眼睛問我,現在是什么時辰。
我姑喜歡穿男人衣服。藍色的,卡其布。寬大。那時煤礦里都發。有時她坐在門口做針線,喊我名字,然后從一團藍色里伸出頭,滿臉微笑。
有一次,我確實想穿一件毛線衣。綠色的毛線衣。
班上有同學開始穿了??晌疫€是穿著大棉花背夾。
我不敢回家說。我家也是超支戶。母親為此每晚都會郁悶。
我還記得姑姑跨進校門的樣子。抱著一件綠色毛衣。她靠在大門右側,盯著二年級教室的方向。而我的第一二節課都是算術課。
老師說兩課連上。所以我姑在那里足足等了我100分鐘。氣溫驟降。臨近中午時分還揚起了粉雪。
關于那件毛衣的來歷,是我猜出來的。
我穿著新毛衣在正月初三去姑姑家拜年。吃完一碗煮溜水蛋。我發現表弟沒吃。他等我吃完拉著我去看雞籠。
里面只有幾根雞毛,沒有雞蛋,也沒有雞。
我姑跟我父親不是親兄妹,她是我奶奶改嫁我爺爺時帶來的。至今我對此仍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