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
年少時的喜歡,哪有那么多理由,可能只是你讀了一篇作文,三月的風恰好吹來,不急不躁,帶來了淡淡的海棠花香,而你就這樣靜靜地站在臺上,一個畫面,定格了整個青春。
十五歲的時候,整整一個學期,我每天放學后追在一個女生后面,給她背誦作文。
立春是在立春后出現的。她跟著家里人搬過來,住在小鎮的另一頭,并且借讀初中的最后一個學期。
我只聽說新來了一個漂亮女生,并沒有太在意。第一次預考過后,學校把初三的幾百個學生集中在操場上,對考得好的學生進行表彰。
這時,校長請預考語文的第一名給大家朗誦作文。那是一篇以“春天”為主題的八百字文章。
有些話,一定要在春天說,因為夏天燥熱,一切會被陽光蒸發,秋天的風太濃,話一出口就被吹散,而冬天,冬天下雪的時候我們都不要說話……
我踮起腳,努力往旗臺處看去,在飄搖的五星紅旗下,我看到了一個女生。她一手拿試卷,一手拿話筒,低頭朗誦。我費了好大勁,她的樣子始終模糊,后來我干脆搶了旁邊同學的眼鏡,才看清她的臉。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她念作文,就會不可遏制地對她產生好感。或許是源于她的美麗,或許是因為她的文字,或許兩者都有,年代久遠,我無法分辨。

我決定追求這個女生,但四下打聽,得到的都是負面反饋。他們說,她太冷,你還是算了吧,漂亮女生又不止這一個。
我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某天路過宣傳欄時,我看到里面展覽著的預考優秀答題卷,心里一動,拎著塊磚頭就把櫥窗砸破了,把里面的語文試卷拿了出來。
立春,我看到了上面寫著的名字。真好聽,念出來就感覺有風吹過。
一整天,我都低著頭,默默背誦答題卷最后兩頁的作文。這對我來說很艱難,背誦是我的弱項,從小學的唐詩到初中的古文,都是蒙混過關的。但立春清秀的字跡讓我有了繼續的動力。當我能夠熟練背誦時,已經放學了,早春的暮色開始籠罩這個小鎮。
我連忙提著書包跑出去,在滿校道的人頭里尋覓。其間彭飛叫我去游戲機室,我連理都沒理,快步穿行,終于在校門口看到了立春。
她獨自走著,運動外套加深色牛仔褲,背影稍不留神就會迷亂在人群里。所以我緊緊盯著。
她家和我家,是學校的兩個方向,在一條青石板路上遙遙相對。這條路橫貫整個小鎮,沿途的街巷錯綜復雜,像古老的血脈,滋養著小鎮一代一代的人們。
她走著,我跟著,只隔幾步之遙。等人少了一點,我突然扯開了喉嚨,大聲背誦:
“有些話,一定要在春天說……”
這是立春寫的滿分作文,我花了一整天背誦下來。我要為她背作文,讓她知道我喜歡她。
我的聲音很大,且突兀,不僅立春嚇了一跳,旁邊的幾個學生也驚訝地望過來。立春看了我一眼,像驚惶的鳥兒,加快步伐向前走。我連忙跟上,直著脖子繼續大聲背誦,我們路過了雜貨店、五金鋪、服裝店和修車鋪,每個店子的老板都伸出頭來,好奇地看著我們。
彭飛找到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阿維,你每天都跟在人家女生后面,跟神經病一樣給她背作文?
除了神經病這個比喻,其他都是對的。
你們不懂,我想了想,又說,正好有個忙需要你幫,剛剛周考完,試卷發下來了。你幫我把她的語文卷子偷出來。
彭飛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這個忙后來他還是幫了。
放學后,我依然跟在立春身后。當我背誦她的新作文時,她突然轉過身,直瞪著我,伸出手。她這個樣子真可愛,讓我不自覺把試卷掏出來,遞給她,她拿了轉身就走。我連忙跑上去,繼續背誦。
我執著地認為,只要每天這么背誦下去,立春遲早會搭理我的。
但我這個期望在不久后被打破了。立春開始騎自行車回家。
那一天,我看到立春蹬著自行車往回騎,心里一涼,連忙一路小跑。剛開始,我能跟上她的步伐,但我一邊跑一邊背誦,很快就呼吸不暢。這場較量以我的失敗告終。
回家后,我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終于想出了一個解決的辦法。
我開始晨跑。天不亮我就起床,在空曠無人的街上練習快跑,跑出一身汗,然后再去上學。少年時代的身軀很有可塑性,剛開始幾天還是跟不上立春,不出一個星期,只要她不拼命蹬踏板,我就能保持與她相同的速度,并且從容背誦她寫的作文。
如果你那個時候在我們鎮上,每晚就能看到這樣的場景:
一個女生,騎在淺紫色的飛鴿自行車上,駛過古老的青石板路,發尾輕揚,裙裾流轉;她身后幾米處,奔跑著一個少年,揚起脖子,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背誦著優美詞句。
一百多個傍晚,就是這么過去的。立春從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除了找我要偷走的試卷,她甚至不看我,我視野里見到最多的,就是她的發尾和裙裾。這兩者都讓我著迷。
快接近六月時,我正跟著立春,一個沒留神,被旁邊伸出來的竹竿絆倒了。立春匆匆回頭看了我一眼,她沒有停,車輪轆轆,很快就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背上就踩上了一只腳,將我重新踩回地面。
“媽的,早看你不爽了,老子的女人盡被你搶先!”我知道這個人,也是學校的一個混子。
這件事后來弄得很大。我去找彭飛幫忙,彭飛說:“交給我了,你別管。”第二天,別人告訴我彭飛跑路了。他砍斷了對方某人的一條手臂。
那時候臨近中考,考前壓力加上彭飛的離開,我十分低沉。我沒有再去追在立春后面背作文了,每天郁郁地上課,回家后很早就睡下,以夢度夜。
中考結束后,我回學校收拾書本,打開抽屜時,愣住了足足三分鐘。
一沓整齊的語文答題卷,躺在我的課桌里。這些都是曾經考過的,上面字跡清秀,每張答題卷末尾的作文都是我背誦過的。這是這學期立春所有的語文答題卷。
我不解地把這些答題卷塞進書包。已經是下午偏晚,風從鎮子北邊的鄉村吹過來,驅散了燥熱。我把手插在兜里,背著空蕩蕩的書包,走出這所學校。我看到了立春。
她站在校門口,扶著那輛曾跟我無數次賽跑過的飛鴿自行車。她依舊是一身連衣裙,發尾和裙裾微微起伏。她一直沒走,像在等誰。
我走過去,她也開始推車前行。她走向她家里的方向,我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她始終推著車走,所以我們都很慢,也沒說話,一路上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綿綿不絕。走到一半,我看看天色,停下腳步,想轉身早點回去。
立春也停下了。她轉過身,發尾和裙裾一齊流轉,容顏在黑暗中消失又涌現。陸維,她叫我的名字,對我說,陪我走完這段路吧。
(步步清風摘自《青年文摘·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