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柯
死亡詞性的變遷
外婆死后,我對死亡的認識和體悟由啟蒙開始深入。
最初,死亡是個動詞,形容詞。死亡是失去,是人消失不見了。是無可言喻的悲傷,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牽腸掛肚的糾結。
當親人死后,你覺得生命中某個部分也死去了,那原本鮮活的部分漸漸變淡,變灰,變黑,直至變死,抽干,失去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的風蝕照片。此后成為死的記憶而非活的記憶,逐漸消隱退卻,直到某一天似乎要淡出你的記憶和感知之外……
然而,死亡本身卻是有生命的。它像種下的一粒種子,一種農作物,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斷生長,壯大,最后不能消滅地擺在那里。死亡的生命從死亡那天就誕生了,猶如一個嬰兒降生到人間。這種以死為活的本質,我們即便有向死而生的勇氣也沒有辦法改變它。
后來,隨著時間的加深、綿延,死亡變成了名詞,嘆詞,甚至介詞。死亡成了我們熟悉的一種狀態,天荒地老,和春草一起生長,和秋葉一起飄落,和我們熟悉的陽光白云一樣悠久、渺遠;再后來,死亡變成了嘆詞,成了活著人口中一聲長嘆或心里無聲的嘆息,它成了一個人一生的一篇結詞,是最后一個嘆號,嘆號之后已成余響……再到后來,它還成了介詞、連詞,是一道墻,介于生死之間,連結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是一道活時只能觀望永不可翻越的關隘。
每當回憶起外婆,我就無可奈何地覺得,我們被她老人家拋棄了。她陪我們走了一段路程,我們卻成了那段時光的遺物,被拋到路邊。一種類似悼亡的情緒自然產生……不是悼亡外婆,而像在悼亡自己,悼亡被外婆拋棄的我們在外婆心中也已經死了。
死亡是所有的困惑中最應該面對但所有人都不愿面對的。我不知道我們有一天和外婆一樣成為靜止的一堆黃土的時候,是不是我們就和外婆見面了?——那時候我就和外婆是同一類事物了吧,是同一種性質了。可同一類事物同一種性質也不一定能互相了解啊,你說,地上這塊石頭就一定能了解身邊的另一塊石頭嗎?
但是,在我們沒有成為和外婆同一類事物之前,我們對外婆的牽掛被死亡阻礙,死亡就是一座磅礴大山,遮住了我們的視線。外婆對著我們以一個永遠的背影定格,不再回轉身來。你所能記住的,是她以前做過的事說過的話,那些,如同浮塵永遠飄浮在記憶上空。宛如從窗外射進來一縷陽光,我們可以看到光柱中的浮塵游動——從某種角度講,它是活的又是死的,是靜止的又是飛動的,甚至,它既存在又是不存在的……
也許,死亡讓曾經的活著顯出某種“神性”和意味深長的味道。這么或長或短的一生,就是通過最后的死亡為了向你說明什么,啟示什么,曉諭什么……
有人說,生如登山,死如下海。登山的時候誰都可以看到,下海的時候誰都看不到了。生,是一種不斷攀爬的過程嗎?死,是一種不斷跌落的過程嗎?或者,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人生就是一種眼高手低腳踏實地的踐行過程嗎?這個過程也就是從生到死的過程吧?
人來世上,不過像出一次差而已。這是豁達者或睿智者的看法。豁達者,能夠放下;睿智者,可以看透。可惜,對死亡未做真正了解的放下,只是盲目的放下;對死亡缺乏真正洞徹的看透,也只是自以為是的看透。人類在龐大的死亡面前多么渺小和弱智啊。死亡是天,是天花板,老虎吃天真無從下口!
外婆的音容笑貌,曾長久貯存在我記憶里,因為沒有新因素的注入,已經開始隨著時間慢慢發酵和變化……開始,我很害怕這種變化,我感覺我不僅失去了外婆,還失去與此相關的記憶,那些記憶非常美好,溫暖,讓我留戀不舍。現在這些記憶還在,但漸漸失去了溫度和鮮活,連諸多細節和情緒都要漸漸消隕,將蒸發掉,若干年后,留下的也許只是模糊而粗糙的輪廓……這是一件恐怖的事,我恐怖于這種猝料不及的變化,這種變化是死亡帶來的,我恐怖這種變化甚至超過了死亡本身。
最初外婆走后,我們很不適應。但除了我們,其他都很適應著。她看到過的光影聲色,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樹,那些土地,似乎還是一成不變……。我一直在想,凡她行走過的地方,是否暗暗記錄有她的足跡?凡她說過的話和發出的聲音,是否已被宇宙吸納攝取,一點一滴都不會消逝,只是我們找不到那存貯的硬盤和登錄的密碼?
外婆的一生就是一個故事。一個值得記錄的故事。其實每個人一生都是故事,不過有的故事傳奇有趣有的枯燥無聊罷了。我們也正在經歷并演繹自己的故事,不管愿意不愿意,我們都深陷其中——我們的角色是那樣奇特:既是演員,又是觀眾,甚至還是導演……
外婆去世后,這幕戲就結束了,戛然而止。看戲的觀眾也散場,她自己也退居幕后了。但我有時候反而無端懷疑,是不是她自己還在演著,以我們看不到的方式在另一個世界里一直繼續?
外婆死的時候我還小,小到我認為世界是扁平的,似地平線一樣一眼就能看完。外婆死后我長大了,或者說長了好大一截,這時我的高度決定了我看到世界是立體的,看到了球體,非常深邃,不可捉摸,不可分裂……外婆的死,沒有改變世界,但是改變了我的世界觀。其實世界永遠不會改變,它本來如此,千年萬載以一成不變的方式運轉著,但人的世界觀可以改變,一直在發展……
如果把“死亡”當做消逝,不見,或者停止,你一定搞錯了。你不了解死亡。死亡真的有自己的生命,從誕生那一刻起就沒有停止過生長。它一直在長啊長,悄無聲息。你以為有一天它會消失不見已遠離了你,其實它一直都在。在更廣大虛茫的空間里。
外婆就是坐死亡這輛車走的。這輛黑色的車載走了外婆,就像烏鴉的翅膀馱來了暮色。外婆走了之后不知所向,無法追蹤,但我看到同樣一輛空車停在門口,這樣的車也許就像公交一樣有無數路次,他們看上去都差不多,卻擁有生命,在靜等下一個乘車的人……
相對于每個乘車的人,這輛車都是單程車,只要誰一坐上,就再也不能回來了,別人只能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退一步講,即使他又坐另一輛車回來,你也不認識他,而且,他也不認識了你,更悲催的是,他也忘了曾經來過這個地方。
外婆去世已經好多年了,好多好多年了,我們以為有一天她終會從記憶中抹去,像水消逝在水里,空氣消逝在空氣里,但是沒有。她消逝了,但是你知道,她還在空氣里,還在水里。大海和天空,都有她,她的氣息仍在那里面發散。
是的,死亡本是一個動詞,形容詞,后來演變成了名詞,嘆詞,再后來,死亡成了一個虛詞。
虛詞不是虛無。虛詞也是詞,你沒法從字典上抹掉。
土豆花開
土豆還能開花,這是今天我無意間發現的。
這個發現令我慚愧,并勾起了經久陳年的回憶,長期以來被我忽略淡漠、遺忘的一部分。
在我生命最初的十幾年中,與土地的關系十分密切,相親相近,相互依存,盡管我并沒有深入到土地內部,我只是一個在土地上晃悠浮蕩的孩子,但是我的母親,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婦女,土地養育了她,她養育了我們。
土豆,是我們農村最常見的農作物,它和種土豆的農人一樣樸實無華、忠厚實誠。土豆,哺育了多少和它一樣從土地里長大并陸續離開了它的兒女。
好在我是喜愛吃土豆的,這讓我自欺欺人地覺得我總算不忘本。我的母親,也很偏好土豆。在我血液中,似乎就有土豆遺傳的基因,無論炒、煎、蒸、煮、涼拌、做粉都合乎我的口味。可以說土豆是百吃不厭。中醫講吃土豆大有好處:土豆黃色,入脾經,多吃土豆可以健脾。它營養豐富,性平,可以和胃益氣。
在過去天荒荒地莽莽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土豆作菜、代糧,挺起了我們民族不塌的脊梁。在糧食歉收的饑饉歲月,只要屋角有一堆土豆,一家人大可不必惶恐失措姑且度日。據說以前蘇聯人追求的幸福生活就是,土豆燒牛肉,如果天天能吃這個,便是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
土豆,土一般的豆,——具有大地泥土的脾性,和土地一般沉靜深厚憨樸堅忍。常吃土豆的人,不會把自己吃成土豆,但是會漸漸具備土豆的某些品性,也是物以類化的原理。
毫無疑問,我們對土豆的感情,是不能和我母親這代人相提并論的;而比我們更年輕的新生代,對土豆的感情又比我們差了許多;也許,他們根本談不上什么感情,土豆只是他們飯桌上的食物,口中的菜和超市中的食品。很多人不知道它是地里的農作物,沒有親手勞作,更沒有看著它長大,沒有和土豆患難與共,他們之間的感情紐帶非常脆弱,僅僅是胃和食物的關系。其實和土豆相處,就和人相處是同樣道理。
但是,經濟發展起來之后,土地就大片荒蕪了,土地的主人——農民大批大批遷徙到城市務工。土地荒蕪了,還能長出土豆嗎?人們也遺忘了土豆,更重要的是,遺忘了和土豆相關的那些歲月。
今天在一個私人畦園里,偶然看到土豆開花,我大為吃驚,新鮮并且親切。有故友重逢家人相聚的感覺。仔細回憶起來,土豆還真是開花的,就和現在眼前的花兒一樣:花瓣淡藍,花蕊黃色,小小的,滿天星一樣。
那是種無可言喻的花,我都無法形容,因為花太碎小,容易被忽略。它像在無聲地、淺淡地敘說著什么,又像一直在沉默,默默地在靜默的生命中守候。
其實土豆一直是開花的。沒有和它親密接觸過的人,甚至以為它不開花。有句話說:花開不是為了花落,而是燦爛。土豆開花不是為了燦爛吧,那么碎小的花,一點也不醒目,如何燦爛?!土豆開花一定是為了結果。這果不結在花蒂上,而在根莖上。大家都知道它的果,可誰會注意它的花呢。
忘記土豆開花好多年了,正如忘卻了過去那些平淡、清苦歲月里也有過激情和美好。
到城市之后,吃了那么多垃圾食品,它們種類繁多,色彩炫目,誘人垂涎,激人食欲,但是沒有營養。它們只是為了讓你消費,讓你掏腰包。這些垃圾沉淀在我們身體內部,把身體搞成了一個垃圾收容所。現在的食品、物質比過去不知豐富了多少倍,可是我們的健康不僅沒有同度提高,反而不能保持在過去吃土豆的年代。
土豆,就像大地母親的乳汁、精血一樣富有營養。它是從土地內部自然生發出來的,人類遠離了土豆,相當于一個嬰兒不喂母乳了,卻給他灌輸各種營養品,喝三聚氰胺。
有人會說,土豆并沒有遠離我們的生活呀,你到菜市場去轉一下,哪里不有成堆的土豆待售?到飯桌上瞄一眼,哪里會有土豆絕跡的蹤影?——很顯然,這些土豆和我們鄉下土生土長的土豆不是同一概念,在我眼里已經不是土豆了,起碼也是變態的土豆。因為加入了諸多人工成分,已經不自然、不原生態了,很多是良種,反季節作物,打了膨大劑,甚至是轉基因土豆。這樣的土豆其內部不是充滿營養,而是充滿了毒素。
陌上花開緩緩歸,土豆花開淡淡香。土豆真是開花的,土豆花是可以欣賞的,土豆是亦菜亦糧的,是可以挽救我們的胃口……以及生命的。
我們懷念土豆,土豆也懷念我們。
話說旅游
1
旅游是從一個自己都懶得裝的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裝幾天新鮮。
多數人旅游是為了給別人看,少數人是為了給自己看,更多人是兼而有之——相看兩不厭。
旅游是出于對陌生事物持有的新鮮感,當新鮮感消失,旅游的本質意義也隨之消失。旅游者會尋找下一個目標。從這個角度講,所有的旅游都是一種感官消費,是滿足人們喜新厭舊貪得無厭的本性。
2
旅游是踏著古人的足跡,又把自己變成古人;邁著過去的步伐,又把當下變成過去。
旅游的確能讓人放松。但一個真正的高人、智者,一生無時不在放松的過程中,即便上戰場也不緊張,從容自如。所以一個絕頂高人,會把一生當作一次舒心愜意的大旅游,而不是天天愁腸百結要出去旅游小放松。
有大旅游而不食,卻把小旅游當做藥吃。主次顛倒,本末倒置。
人來世間就是旅游一趟的。
3
旅游是看的藝術,同時也是走的功課。可常常是,看景不如聽景,做功課不如聽人講課。
到一個地方去旅游的過程就是一個人從戀愛到結婚的過程。還沒去時激情飛揚,山河入夢,如詩如畫,充滿了永不倦怠的想象;但是去了之后,很快就厭倦了,并且多半以后再也不去了。
4
旅游,本質上是為了休閑。可有的人旅游起來像打仗,馬不停蹄,心急火燎,千山萬水,櫛風沐雨,疲于奔命。好像瘋了一般去旅游,成了旅游控。這就走到旅游的反面,違背了旅游的初衷。
瘋狂旅游正如瘋狂英語一樣,是個偽命題。那些瘋狂學習英語的人,沒有幾個是喜歡英語的;同樣瘋狂旅游的人,不見得都真正喜歡旅游。他們只是被洗腦了。
5
看書,是紙上的旅游;旅游,是看無字的天書。
當知行合一,旅游就是看書,看書就是旅游。讀千卷書,即是行萬里路,行萬里路即是讀千卷書。一得雙得,一失雙失。
6
真正高質量的旅游是:旅游回來,病人康復,亡者延壽,學生高考擊中,青年戀愛成功,畫家畫出得意之作,作家靈感充沛,商人運籌帷幄,道士瀟灑出塵,公務員更進一步體會到“為人民服務”,就連乞丐,也充分感受到生活的美好……這樣的旅游,才是成功的旅游,有意義的旅游,不變態的旅游,名副其實的旅游,正能量的旅游。
可是,在這樣一個扭曲的時代,這樣的旅游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有這樣的人遇不到這樣的景,就是有這樣的景遇不到這樣的人,王國維說的,情景不能交融。人與景都失去了赤子之心,純樸之性,自然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