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鹿

熊夢柔

四月十一日 雨

淅淅瀝瀝的雨不知道下了多久，空氣也清冷得讓人難以猜測季節。天空是沒有層次的灰色，自顧自往下掉著簌簌的淚水。街道上坑洼里盛著的積水也暗淡無光。但這樣的灰白里還是出現了一抹隱隱的亮色，一個穿著紅色蓬蓬裙的女孩在百貨大樓邊失魂落魄地走著。她腳踩著水泥地上的電車鐵軌，手捧一杯奶茶，沒有撐傘，任雨水順著她乖巧的劉海兒滑落，那沉浸于自我世界的氣息讓人忍不住安靜下來。但還未看清劉海兒之下是怎樣的臉龐，就聽到一陣急促的“叮?！甭?，一輛電車忽然疾馳而來……一聲悶響后，四周的人紛紛掩面。淺棕色的奶茶潑灑在地，漸漸融進污濁的水流里。

“嘟嘟嘟——”一個電話擾亂了獨自在廚房胡亂抹擦的我的心緒。略帶不安地拿起話筒，那邊是阿軻的聲音，“奶茶店這邊晚上要停電，我們去買蠟燭了，但這邊商店全都關門了，你去百貨大樓那邊看看?！崩_廚房的卷簾門，觀望到外面的雨停了，我隨手披上一件外套就匆匆出門。

早上還晴著呢，中午開始天氣就變得很惡劣，固然這種天氣里不怎么會有客人來，還是要保持正常照明和營業的。好在現在比較冷，不用擔心冰箱里的鮮牛奶會壞……想到這里，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真是徹骨的涼啊。

這時，遠處簇擁的人群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邊走著，一邊朝人群中心瞥了一眼，大概是出了車禍，那兒被交警圍了起來。一個倒在路邊孤零零的奶茶杯，在一地血污之間白得刺眼?？吹侥瞧咨腋械揭魂噳阂?，立刻轉過頭去，在逐漸壓迫下來的夜幕里加快了腳步。

回到店里好一陣，阿軻才和其他店員渾身濕漉漉地回來了。他一邊在門口抖著雨傘，一邊咒罵這無常的天氣。平日熱鬧的店門可羅雀，我們幾個人百無聊賴地待在被雨幕與世隔絕的店里，燭光映照下，頗有些末日降臨的氣氛。

“今天百貨大樓那邊發生了車禍，你剛才看到了嗎？”搖曳的燭影下，身邊的阿軻忽然小聲對我說。我當然知道。那路邊一瞥看到的奶茶杯正是我們店的杯子，而上午又一直是我在接待客人……我沒回答他，只是點了點頭。阿軻又嘆息道：“聽說是個明年就大學畢業的女生呢，竟然在這么危險的地方闖紅燈，可惜了……你看看，長得還挺好看的呢?！闭f著他就把手機屏幕從口袋里露出來一點，給我看那個女孩微博里的照片。

女孩微博ID叫“路鹿鹿”，頭像是一張有點模糊的自拍，但仍然可以看到照片里的女孩一頭齊肩黑發，薄薄的齊整劉海兒，有著一雙小鹿一般清澈的笑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脫口而出：“我記得她，她上午來買奶茶的時候就是我……”“咳咳?！卑⑤V用眼神示意我，店老大威哥正嚴厲地看著我們。我立馬轉身裝模作樣地擦起了柜臺，但心里仍對那個女孩有著淡淡的惋惜。阿軻在背后若有若無地提醒我道：“在我們這兒，冤死的鬼魂找不到去路，會回來找她最后見過的人的。燈燈你要小心一點?！?/p>

四月十三日 陰

兩天過去了，天空仍然陰沉沉的。店里白熾燈的燈光也越來越弱，有氣無力地照著。再怎么逃避，在被店長責罵的壓力下，今天也不得不輪到我點單了。她會回來找我嗎？我心中忐忑不安。那天上午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歷歷在目，我還記得她眨著清澈的眼睛，在點單的時候嘰嘰喳喳和我說個不停，我卻因為忙碌而疲于應付，沒有回以同樣真誠的笑容，最后給她的奶茶也同樣糟糕。我真該死，那樣鮮活的生命就這么消逝，而我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了。但一想到可能再次見到她的笑臉，心臟就如擂鼓般瘋狂跳動，她會來找我嗎？

阿軻抱來一箱黑色的圓豆，招手讓我過去，告訴我把這個加在奶茶里，普通人吃了沒事，但是能辟邪，甚至還能讓弱一點的鬼魂一碰就灰飛煙滅。他從箱子里倒出一部分，放在珍珠旁邊的盒子里，接著又鼓勵我道：“不要怕，勇敢一點，我相信燈燈你可以的?！蔽彝?，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心慌意亂地接待了一個又一個客人。這時，一個小巧的腦袋從柜臺前探了出來。

齊肩的黑發，薄薄的齊整劉海兒，一雙笑眼像小鹿般清澈。

只是這更像擺在獵人壁爐邊鹿頭上的眼珠，只剩下死寂的黑白色，再無法發出熠熠的光彩。

“你好。”我微微顫抖著擠出這兩個字，佯裝鎮定。

“你好，要一杯布丁奶茶，不要做得太苦喲！上次來這里，就好苦?！彼龀鲆粋€被苦到的卷舌音，“最近太糟糕啦，想買杯奶茶甜甜自己，今天我的心情就靠它了。”她調皮的表情浮在那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使人毛骨悚然。

“哎，發現你有點眼熟?！睕]等我回答，女孩又跳到柜臺另一邊，繼續自來熟地跟我聊起來，“馬上要實習了，今天要去男，哦不，”那輕飄飄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去前男友那里拿回我的畫板。哼，最后一面要穿最漂亮的小裙子，喝最好喝的奶茶去找他。哎，我真覺得好像以前見過你?！彼蛑斐椅⑿ζ饋?，好像就要想起什么。

我一陣恍惚，雙腿已經軟得站不直了，裝作要去后廚拿東西，拖著緩慢又沉重的腳步逃向廚房，下意識地想要躲起來。一進門，廚房的伙伴們大概是見我嚇得臉色煞白，忙問我怎么了。

我緩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說：“外面，那個，外面，她來找我了，那個冤魂……”我不敢再朝后看一眼。

阿曦聞言朝門外瞟了一眼，迅速地把廚房的卷簾門拉下一半，然后大家把我圍了起來，讓外面的人看不到我。

藏在伙伴之間，我好像有了一點安全感?？赊D瞬一想，如果她真要來找我，躲起來又有什么用呢？魂魄是能穿過一切的呀……

我感覺自己墮入了一場噩夢，后背發毛，門外的“人”此刻不知道正以什么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樣在大家面前崩潰失聲：“我是那么膽小的一個人，明知道自己想太多，夜晚看到地上的影子都會膽戰心驚，現在我一直害怕的東西竟然真的來了，我還不得被嚇死？怎么辦哪……”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深深的惋惜涌上心頭，和恐懼糾纏著抽痛著心臟，使我一邊流著淚一邊忍不住顫抖。整個世界徹底冷到了骨髓深處。姐姐一樣的阿曦輕輕擁抱了我，她的體溫暖暖的，讓我不忍脫離。店里的店員們都是我最好的伙伴，如果不是那門外使我恐懼到發瘋的東西，或許我是感謝這個世界的。

后來稍稍平緩過來，我從門簾里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她已經走了。

夜晚，我回到獨自蝸居的半地下室，沒有洗澡就鉆進了被子里。床上衣物亂糟糟堆在一起，裹在身上的棉被散發著有些潮濕霉變的味道，此刻卻是我唯一安全感的來源。每天上完班身心都疲倦到無法思考動彈，再加上今天持續了一整天的高度緊張，我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四月十七日 雨

連著又下了好幾天雨，我們都要懷疑這片街區為什么還沒有被淹沒。

今天她也來了。

她換了一身淺白色的長裙，依然一臉純真笑著對我說著這些天不斷說過的話，黑漆漆的瞳孔里映不出這世界一星半點的物象。我不敢看她，半低著頭惶惶敷衍，內心卻瀕臨崩潰，甚至苦笑著腹誹：如果你的目的是嚇死我，那你已經快成功了。于是在為她準備奶茶原料時，手情不自禁地伸向了圓豆。

忽然，一道影子從眼前無聲掠過，我的手往回一縮，連帶著圓豆盒子被打翻了，一顆顆圓滾滾的黑色小球朝四面八方洶涌澎湃地滾去。我暗罵一聲，趕緊蹲下去撿，剛慌亂而魂不守舍地撿起一顆，就被一只大手打掉了。抬頭一看，才發現眼前的黑影不過是前幾天出去搬貨的店員輝。他大概是看到我臉色又白了，溫柔地說：“這些讓我來處理，你不要亂碰了，我比較有經驗?！蔽抑缓命c頭，不敢把臉再朝柜臺那邊偏一點，其他店員已經臨時頂替了我的位置。

女孩走后，輝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不算溫暖卻十分寬厚。然后他用眼神示意著另一邊的伙伴K對我說：“她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不容易?！彼麄円仓懒伺⒌氖拢?/p>

等一下，“一樣”是什么意思？

輝朝我湊過來一些，又試圖繼續寬慰我，那對黑漆漆的瞳孔卻深邃不見光明：“你也很辛苦吧，我們會陪著你的，我、K和你一樣，我們，是你的同類。”

蒼白的燈光下，我看著籠罩在陰影里的，過去并肩工作的好伙伴輝和K，一時間不敢否認，只好沉默著連連點頭。但我突然開始懷疑，要不要用圓豆對付那個女孩。

下班后，再次回到亂糟糟的半地下室。我突然想動手收拾一下房間，讓自己的窩整潔一點?；璋档呐_燈下，一張臟舊的畫紙從桌上飄落。看著那張紙，我莫名感到揪心，好像既抗拒又無比害怕失去。我忙蹲下去撿，卻看見右手手指出現了一塊新疤?！盁魺舭魺?，你怎么越來越不會照顧自己了？”我搖搖頭，苦中作樂地自言自語著。

四月十九日 陰

日子還是照常，天仍然陰著，但雨已經停了，店里的燈光也閃爍著恢復了一些亮度。我對女孩魂魄的恐懼不自覺減少了一些。也許就像輝和K一樣，他們對人類并沒有什么惡意，大家過得好像都是一樣壓抑且辛苦的生活?？伤秊槭裁匆辉賮碚椅夷兀?/p>

這樣想著，她果然又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我把胳膊撐在柜臺上，試圖“坦然”面對她。

“請問需要點什么？”我笑問道?！拔乙迸⒀壑樽愚D了轉，又饒有深意地凝視著我?？粗哪?，電光石火間，我心中“轟”的一聲炸響，我好像認識她，她的一舉一動變得無比陌生，卻又像我最熟知的人。好像有什么轟然倒塌又被揭露，又像在一片異鄉的廢墟之中發現了前生的遺物。

我怔在那里，喃喃道：“你，到底是誰……”她看著我笑了，眼睛綻放出光彩，身后一下子亮如白晝，店里也變得燈火通明。“你總算想起我了，你在這兒渾渾噩噩三年了，我是來提醒你回家的。”

我的意識仿佛抽離出身體，眼前閃過一幕幕畫面。

永遠下著雨的天，從垃圾桶里撿回來的送給那個人的畫，急診室閃爍的燈光，父母絕望的臉，然后，然后墮入這個灰暗的世界，躲在角落里抱著胳膊飲泣的日日夜夜。

“我想告訴你，一次失戀算不了什么，你很好，你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我看見獨自游蕩在繁華街道和鋼筋水泥間的“自己”，臉上是揮之不去的陰郁和麻木，像失去了意識，失去了一切。

“回去吧，不要再沉迷于傷痛，在這里過裝作正常人的生活了?！?/p>

我看見無數次醒來時，鏡子里那雙黑漆漆、映不出一絲光芒的眼。

原來我們都在裝作正常人生活。

可我真的失去一切了嗎？這個世界真的再沒有值得熱愛的東西了嗎？那些人仍然在努力著，甚至溫暖著旁人，真的要就這么放棄嗎……

一片光芒間，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四月十一日 多云

“啾啾……”一陣清脆悠揚的鳥鳴聲從遠方響起。我抬起頭，揉揉眼睛，感覺胳膊格外酸痛，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眼前是熟悉的空蕩蕩的高三教室，同學們應該都放學回家了。窗戶敞開著，無形的微風從明亮的天空中吹拂進來，吹得我垂肩的發絲輕輕揚起，習題冊嘩嘩地翻著頁，露出夾雜其中的一幅沾上污漬的畫，上面還有點點淚痕。我伸了個懶腰，又想起了什么，從抽屜里拿出一罐白色藥瓶，扔進了垃圾桶。

背上書包起身，我好像從未如此輕松地走在學校的走廊上。一個同學蹦蹦跳跳地經過，遠遠向我打招呼：“小鹿，你要去哪兒？”

我咧嘴笑笑：“喝奶茶去。”

（作者系武昌理工學院2015級寫作班學生，指導教師：錢鵬喜、龔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