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德海
誰的新農村建設?
最近讀到兩篇關于中國鄉村復興的文章,很有啟示。一是李昌平的《中國鄉村復興的背景、意義與方法》,他認為,農民變得原子化了,無所依靠,高度分散,這樣的農村產生了自私自利等現象。而出現這些問題的根源在于,農村社會變成了一個“無主體”社會——凡事自己不能做主。另一位長期關注鄉村建設的賀雪峰教授在《誰的鄉村建設?》中則提到了部分地方政府集中資源打造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甚至將地方幾乎所有機動財力都用于示范點建設的現象,他認為這樣的示范點即使再好,也因難以復制而失去意義,為此,他發問:是“誰的鄉村建設”?
兩篇文章引出一個共同話題:新農村的主人或建設者是誰?很多人會回答,當然是廣大農民,但農民要建設新農村卻要面臨一個現實問題:缺乏主體地位。
農民主體地位缺失的原因之一,是社會上的一些人對人民群眾包括農民在內的長期漠視和偏見。歷史上,西方主流社會長期把人民群眾稱為“群氓”。中國同樣有這樣的觀點,比如至今有人認為中國老百姓素質差;農民頭上也常被戴“帽子”,比如小生產、自私自利。但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這些觀點都是不成立的。理論上,它違背了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的馬克思主義原理;實踐中,這些觀點更與改革開放的歷史事實相背離。改革開放正是從農村開始的,安徽鳳陽小崗村的農民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毅然把1958年來已經定型的“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生產方式改變為“包產到戶”,短短幾年內引發了全國范圍的農村改革。幾乎與此同時,安徽蕪湖冒出“傻子瓜子”,當理論界還在討論雇傭幾個工人才算資本家時,鄧小平旗幟鮮明地肯定了“年廣久(傻子瓜子公司老板)是好同志”。此后,民營經濟迅速發展,大大改變了中國經濟和社會面貌。改革開放40年最成功的經驗之一,可以說就是確立和驗證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
但由于觀念和習慣的影響,人民作為歷史創造者的主體地位仍未受到足夠重視。2013年,新一屆政府履新之時,李克強總理明確指出“社會可以做好的,就要還給社會”,而社會的主體正是人民群眾。但一些人在觀念上對此仍存有疑惑:如果把屬于人民的還給人民,人民群眾能承受得了嗎?正如一位學者在思考發展民間組織時所說:如果只是簡單地理解民間性、去行政化,“政府采取斷奶斷糧,只會造成大量行業協會的混亂和失序”。
這就又引出一個老話題:我們的人民包括農民有能力創造歷史嗎?其實,社會主義新農村本身就是農民的事業,農民的事業主體當然是農民。指出農民的主體性缺失,質疑“誰的鄉村建設”,首先就是因為仍有人不相信人民群眾有創造歷史的能力。
從農村來說,我們不僅應當相信農民,而且應該把屬于農民的還給農民。改革開放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屬于農民、屬于市場的還給了農民和市場,今天的新農村建設理應牢牢抓住改革開放成功的基本經驗。
只有農民才能建設屬于農民自己的社會主義新農村。這里特別強調“屬于農民自己的”,是因為一些部門推進的社會主義新農村與農民眼中和夢中的新農村有一定距離。社會主義新農村是農民的復興夢,政府不能越俎代庖,替代農民實現這個夢。由于種種原因,在當下農村,一些地方政府代替農民建設新農村的現象比比皆是。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些地方政府在社會管理上尚未擺脫計劃經濟的思維和全能型政府的習慣。
人民是主權者
把屬于農民的還給農民,就是要讓農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真正當家作主。而保障人民當家作主最重要的法律原則就是“法無禁止即可為”,全社會都要尊重和認真貫徹這一原則。只要不違法,農民可以用全部智慧和勇氣來建設新農村;政府保障農民建設新農村,首先就要保障“法無禁止即可為”原則的忠實實施。改革開放40年來,政府在管理水平上有了很大的提高,但仍需明確認識到,過去社會管理最大的問題正是管得太多,一些地方政府甚至連農民怎么種地,工人怎么做工,企業怎么生產都要管。政府并不是管得越多越好,這是現代法治政府的基本常識。
尊重和保障私權是公權的責任,也是政府的義務。除非人民需要,政府不能隨意介入和干預。上世紀初,英國發生地震,國王到地震區域視察慰問災民,即使要進入一間受到地震破壞的平房,他都要在門口問:夫人,我能進來嗎?當代世界,尊重私權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法無禁止即可為”,這是對人民主權的尊重,也是人民主權的標志,人民是國家的主人,是主權者。人民在自己的國家里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具有行使自己權利的自由,除了遵守法律外,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其次,“法無禁止即可為”的目的是保障人民的權利和自由能得到充分的實現。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但人民的權利和自由也是受限制的。如我國憲法就有規定:第36條:任何人不得利用宗教進行破壞社會秩序、損害公民身體健康、妨礙國家教育制度的活動。第4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但是不得捏造或者歪曲事實進行誣告陷害。法律法規雖然對人民的權利和自由予以限制,但法律本身也是主權者人民自己制定的,法治社會的良法正是人民自我約束的一種體現。
再次,嚴格遵守“法無禁止即可為”原則是人民的權利和自由得到有效保障的關鍵,也是人民富強和國家強大的基礎。我們經常講社會財富,人民是社會財富的真正創造者,農民種地、工人做工、科學家創新、企業家創業經營都是創造財富的活動。人民創造財富的權利和自由越受保障,就越有利于社會財富的增長。18世紀英國思想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指出,經濟活動的出發點是利己心,而國家富強的基礎是勞動,故保障勞動和創造的自由是國家富強的前提。正是這一思想原則有力推動了英國的經濟和社會進步,使英國在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邁進現代社會,隨后更成為世界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領頭羊。雖然200多年過去了,亞當·斯密的思想在今天也有一些爭議,但保障勞動者的權利和自由至今仍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誠然,社會是多元的,法無禁止即可為”下,人們創造的新農村可能會有很大的不同,但百花齊放的新農村正是農業復興的象征。因為“法無禁止即可為”的“法”是人民意志的體現,尊重這一原則就是尊重人民的意志。而隨著這一原則的普及和新農村建設的深入,未來不僅能實現鄉村復興,還能提高人們敬畏法律的意識,實現我國的法治之夢。到了那時,“這種法律既不是銘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銘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們的心里”。
(作者系華東政法大學政治學和公管學院教授、博導、政黨理論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