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鴻
摘 要:方東美對中國大乘佛學和華嚴宗哲學的闡發研究極具現代價值,他以高屋建瓴的形上學來透視華嚴哲學的廣大和諧精神,以雙回向的人文主義對華嚴宗義理進行了多維度的解析,以西方分析方法對華嚴哲學展開宇宙論、本體論與價值論的詮釋。華嚴哲學的廣大和諧性具有超越和消解西方哲學二元對立困境的理論啟示價值。《華嚴經》運用一套隱喻的語言和詩的語言,所體現的思想飽含宗教情操、科學精神、道德理想以及藝術價值。華嚴哲學具有圓融之美,華藏世界是真善美圣的統一體,是一個金色妙香的光明世界。菩提不僅是代表了最高的道德理想,還體現了圓滿的精神人格,融合了最高的藝術價值,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盡善盡美”的境界,體現了最高的善性與最高的美的統一。方東美的華嚴哲學詮釋具有將形上學、倫理學、宗教學與藝術美學融會貫通的多重用意,從而實現了古代佛學與現代人生的思想對話。
關鍵詞:方東美;《華嚴經》;華嚴哲學;圓融精神;真善美圣合一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4-0051-06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4.008
方東美(1899—1977),名珣,安徽桐城人,被國內外學術界譽為“一代詩哲”和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方氏于1921年赴美留學,1924年歸國后執教于國立中央大學,1947年輾轉臺灣大學任教,①1960年代幾度赴美講學,譽滿美利堅,堪稱世界級的中國哲人。方氏始以研究西方哲學起家,中年以后(1950年代)研究重心發生轉移,在世界哲學觀照下致力于闡發中國哲學智慧與中華文化精神,由此成為20世紀海外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以新儒家的方東美、徐復觀、唐君毅為例,可以觀察中國古典美學現代轉型中的新儒家經驗及其意義。方東美晚年在臺灣高校著力從事大乘佛學、華嚴哲學講授。方東美的佛學成就主要見于《中國大乘佛學》《華嚴宗哲學》、英文《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Chinese Philosophy:Its Spirit and Its Development)等論著中。具體來說,方東美對華嚴哲學的詮釋和研究,一方面受制于抗戰時期在陪都重慶藏書盡毀、“無書可讀”的特殊情況,這種特殊心境下對華嚴經的解讀融入了深沉的個體生命體驗。另一方面,從詮釋方法來說,他運用了西方哲學、心理學、邏輯學和宗教學等諸多方法,來對華嚴哲學文本進行人文主義的詮釋與發揮。這與方氏詮釋中國原始儒家道家哲學的方法與目標是一脈相承的,彰顯了一代哲人兼賅萬有的思想氣度以及對人類文化理想藍圖的向往之心。
方東美的華嚴詮釋學始終立足于一種“以中律西”的哲學大視野以及融貫儒道釋三教精神的總方法。具體來說:第一步,是以華嚴哲學所倡導的“圓融無礙”精神來統貫、吸納原始儒道思想中的“天人合一”觀,再通過上下雙回向的具體路徑,從而實現物質界、生命界與精神界的上下貫通一體,并從根本上消解了西方哲學長久以來二元對立的困境。第二步,再吸收和借鑒自然科學以及懷特海、柏格森、黑格爾等西哲的概念和方法,從宇宙論、超本體論、本體論、機體主義、認識論等不同層面來分析和闡發華嚴哲學的基本內涵,將華嚴哲學提升到現代科學哲學的層面,實現了中西哲學的對話與融合。第三步,方東美從華嚴哲學的真、善、美、圣四重境界來貫穿中西哲學精神,從最高價值觀的角度對華嚴哲學的精神價值進行了多維度闡釋,實現了古典華嚴思想向現代哲學思辨的轉變,對華嚴哲學的現代發展與推進做出了重要貢獻。
方東美終生致力于弘揚中國哲學的現代精神,在他的具有審美氣質的生命哲學體系建構中,大乘佛學給予了很多滋養和啟發。方氏是一個深具美學情懷的哲學家,他對華嚴哲學和《華嚴經》的詮釋,充滿詩意的情趣和審美的精神。當然,方氏選擇審美化的路徑方法來闡釋華嚴經,這既與方氏本人的“審美化”哲學氣質有關,同時也符合《華嚴經》本身的詩意特點。因為華嚴宗的經、論、疏皆具“美學色彩”,并“對中國審美意識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貢獻”[1]。方東美以其高瞻遠矚的哲人胸襟與人文主義的詮釋方法,在西方哲學、華嚴哲學與儒學之間架構了一道溝通之橋(機體主義),深刻彰顯了華嚴哲學思想的現代價值。
一、華嚴宗:兼具宗教、哲學、科學與藝術之四重特色
佛教是在東漢明帝時期傳入中國,經過幾百年的傳播發展,到隋唐時得以盛行。作為佛教八宗之一的華嚴宗是在武則天的直接支持下創立起來的。華嚴宗因信奉《華嚴經》(全名《大方廣佛華嚴經》)為主要經典而得名。比較可靠的華嚴經傳世文獻有三種,一是晉經六十《華嚴》,二是唐經八十《華嚴》,第三是中唐般若譯的四十《華嚴》。華嚴宗在中國的傳法世系具體為:從初祖杜順、二祖智儼、三祖法藏直到四祖澄觀、五祖宗密。華嚴宗的實際創始人是三祖法藏,四祖澄觀大力弘揚法藏之教義,中興了華嚴宗體系。澄觀的弟子宗密繼續闡發華嚴教義,進一步發展了澄觀的禪教合一觀。
方東美明確提出中國佛教是“亦宗教亦哲學”的觀點,因為佛教在進入中國以后經過了一個長期的哲學化歷程才融入了中國人的心靈,在思想上生根。以《華嚴經》立教的華嚴宗充分體現了這種“亦宗教亦哲學”的特點,《華嚴經》不僅是“能詮之宗教”,亦彰顯“所詮之義理”[2]上:25,《華嚴經》先后經過智儼、法藏、澄觀、宗密等大師的發揮(其文章都收入《華嚴義海》中),蘊涵著豐贍深刻的哲學智慧。歐陽竟無大師曾認為佛法“既非宗教亦非哲學”,這與方東美的觀點頗為分歧,這涉及到二人對哲學尤其是近代西方哲學的不同看法。在方東美看來,近代西方哲學放棄柏拉圖以來的形而上學傳統,走的是知識論一路,如果從知識論來看,佛學包括華嚴宗肯定是“非哲學的”。歐陽竟無認為西洋哲學的重心只在知識論,以這種觀點看佛學,佛學的智慧自然無法在知識論的分歧思想上得到呈現。但是,整體意義上的西方哲學應當包括本體論、宇宙論和價值論等,而知識論只是西方哲學近代以來的一個趨向。因此,在方東美看來,佛學具有深厚的哲學智慧,它注重體悟,體悟到深微奧妙之處,超越語言和理路而直達最高的宇宙真理;同時,佛學是具有將人導入一種真、善、美、圣的境界的宗教,從這種最高價值來看,佛學既是宗教,也是哲學。華嚴思想也是如此,它既蘊涵著博大精深的哲學智慧,又注重一系列的佛學修為和宗教實踐。
華嚴哲學主要有五個基本命題,即“一真法界”“四法界”“法界三觀”“十玄門”和“六相圓融”。其中,“一真法界”最為重要,它是華嚴哲學建構的始基,“一真法界”(從理想層面說就是“華藏世界”)體現了華嚴宗的最高境界,也是華嚴哲學的最高本體,它體現了真、善、美、圣四種價值的匯合。如果分析整個《華嚴經》的體系可以發現,它猶如因陀羅網之結構,下上條貫縱橫交錯,彌綸宇宙全體,其間萬象森羅,因果交澈,理事相涵,交通無礙,構成了消除一切差別、成為圓滿平等的最高境界。在方東美看來,華嚴經描述的一真法界是一個統一的有機整體,它所顯現的是華嚴宗哲學的機體主義宇宙觀,這與中國傳統儒道思想中的宇宙觀一脈相通,都是將宇宙看作是一個“沛然的道德園地”與“盎然的藝術意境”的共同體,而不是一個機械的、物質的僵化場域。在華嚴思想中,充滿缺陷的現實界必然要向上發展、超越點化而成終極的本體世界,這個本體世界在至善完美的“最高價值統會”中才算臻于完成。方東美認為,華嚴哲學與西哲懷特海的機體主義哲學有相通之處,懷氏機體主義哲學試圖論證整個世界結構的融貫性,而華嚴哲學亦深具“廣大和諧”的精神特性,它們都能將宇宙間萬事萬有的矛盾性、對立性等諸種差別關系融貫為一體,而創造出一個廣大和諧的、真善美統一的價值系統。
方東美對華嚴哲學體系始終有一個總體性的把握,按照他的解釋理路進一步來看,華嚴宗不僅是“亦宗教亦哲學”的,也是“亦科學亦審美的”。在方氏看來,華嚴宗的宇宙觀、人生觀與西方現代科學精神是相通融的,與現代生命哲學精神也是高度契合的,因為在“華嚴最高的精神價值里,有最高的藝術理想,最高的道德理想,最高的科學哲學的思想”[2]上:15。從現代人文主義價值觀來分析,華嚴宗所提倡的對于真善美圣的多元價值匯通之理想境界的精進和追求,與全人類追求的普世性價值體系是完全一致的,即都是高揚人生的最高價值,在追求真理、完善道德、向往審美的精神境界上實現人生的終極意義。同時,華嚴宗高度重視救贖行動,即精神理想的實現必須向下落實到現實世界中,個體在“成仁證道”之后,還必須關注現實苦難,履行救贖普羅大眾的社會責任,這就是佛教追求的偉大的犧牲精神。這就是華嚴宗的“一真法界”的真義所在,其根本啟示就在于“真正曉得人類精神的最后歸宿,是要靠我們自己付出極大的信心,極廣博的知識,極大的能力”,并能通過一系列的行愿去實現精神上的理想世界:“把痛苦點化掉,把黑暗化成光明”[3]296,能夠達成上下貫注而融通無礙的境界。由此可見,方東美站在多元價值匯通的文化視野對華嚴哲學進行了創造性的詮釋,他所關注的重心是華嚴哲學的本體論、境界論與價值論諸問題。方氏正是通過宏揚華嚴悲智雙運的宗教精神,追求一種從物質世界、生命世界到理想世界的上下貫通之路,從而彰顯了自然與道德、審美與信仰等人類多元價值的最高統一性。
方東美指出,就一般意義來說,《華嚴經》創構了一套幻想的“神話系統”,沒有嚴謹的“科學體系”,如從道德和審美的角度看,《華嚴經》這個“幻想的創造系統”仍然有價值,因為它蘊涵著卓越的智慧、美妙的精神境界,體現了人類最高的價值理想蘄求。《華嚴經》中大量運用了隱喻和詩意的語言,為我們描繪“華藏莊嚴世界”的宇宙圖景,具有至高的美感和善性,它是根據高度的詩韻幻想而創造出來的多元統一的立體價值結構。方東美進一步闡解釋說,若從現代科學的最新進展及其成果來驗證和對照《華嚴經》的宇宙觀的話,它也并非完全是一種“幻想的臆造系統”,至少是不違背科學精神的。因為近代天文學、生物學以及其它科學的發展,都在指證宇宙不只是一個機械的物質空間,而是具有多層級發展的生命空間,其間體現了與智慧生命(包括人類和其他高等生命)相關的“價值”的彰顯,《華嚴經》也認為宇宙在“世界海”里具有無窮無盡的差別境界,因此二者在科學向度上是具有一致性的。
二、《華嚴經》的圓融精神與詩意之美
方東美的哲學建構一直以中西貫通為方法,普遍接受西方哲學的影響,但方氏又有相對保守主義的文化立場,他試圖以重估的中國哲學思想來應對近代西方哲學的挑戰,具體來說,就是要“以中化西”,即以中國古代哲學的廣大和諧之道來解決西方近代哲學普遍存在的“二元對立”難題,從而實現中西哲學的跨語境互釋以及未來世界哲學藍圖的重建。方東美對佛學特別是華嚴宗哲學十分推崇,華嚴哲學的“圓融”具體來說,華嚴哲學的“圓融”思想包括三層含義:一、理理圓融。華嚴哲學是對儒道哲學和中國大乘佛學諸宗思想的吸收化用,消除人類價值生活中的一切差別境界,旁通統貫一切思想。二、理事圓融。“理法界”為宇宙中的最高理型境界,“事法界”就是現實世界。理法界里的“理性之光”可以穿透現實世界,污穢的現實世界可以超越進入形上世界,轉化成為清凈界,這就是“理事無礙法界”。三、事事圓融。在最高的精神境界中,超越善惡是非等一切相對價值判斷,一切對立、疏離均可化除,各個獨立的事項可以圓融無礙地貫通起來,即“事事無礙法界”之意。精神及其彰顯的詩性美感當然是方東美所要利用的重要思想資源。方東美認為,中國哲學充滿普遍涵融的機體主義精神,可以用來消解西方哲學的二元對立難題以及“人性的疏離”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華嚴經》的體系結構以及華嚴宗思想自成體系,堪稱一套完整的“機體主義哲學”,方東美稱其為“廣大和諧的哲學”系統(philosophy of comprehensive harmony)[3]174。在方氏看來,華嚴哲學所體現的生命圓融智慧,具有涵容和消除世間一切對立、疏離、差異的能力。華嚴哲學的圓融之精神與和諧之價值,還體現在可以對抗和治療西方哲學的“心靈分裂癥”和“人的疏離”弊端。
在方東美看來,華嚴宗哲學的“互攝性原理”實質上表現為一種圓融無礙的精神。“互攝性原理”在《華嚴經·離世間品》里有具體描述:無量無邊的菩薩們端坐入定,他們之間可以自在無礙地進行精神間的互相攝受,大菩薩可以“攝受”佛陀的精神,菩薩可以“攝受”大菩薩的精神,眾生可以“攝受”菩薩的精神,如此逐一地使佛的精神在他們之間產生普遍地“互攝”關系,這樣整個華藏莊嚴世界就形成了精神境界交融互攝、交光互網的無限系統,這就是華藏世界所揭示的重重無盡的華嚴世界的結構(華嚴境界)。這個無限的系統即“華嚴境界”所呈現的各張其性、彼此關聯的圓融無礙精神,同時也是美的理想境界。華嚴境界是華嚴哲學美學的重要概念,后經宗白華、唐君毅等人的闡發,進一步成為中國美學的核心命題,使得“中國藝術的審美意境也常有華嚴境界的意味”[4]。
《華嚴經》不僅充分彰顯了佛教的圓融和諧精神,而且它善于以詩性的描述來體現華嚴思想。華嚴宗的思想體系“博大精深,極能顯揚中國人在哲學上所表現之廣大和諧性。遮那佛教之成就宛若一部芳菲蓊勃之詩篇,一方面攝取文殊所代表之超越智慧,他方面又結合普賢所采取之偉大愿行,兩者因圓果滿,一體俱融,組成無窮廣大之一真法界,頓使人自覺本所固有之佛性妙如印海,一時炳現。”[3]12《華嚴經》最根本的是要體現佛陀的最高智慧光明以及遍在一切可能的精神境界,因為“《華嚴經》發揮廣大悉備之一真法界,現為毗盧遮那佛性之圓滿實現,與一切存在相待互涵,交融互澈,成于因果效能之連鎖關系,顯于般若圣智之靈光,發于偉大愿行之精神。”[5]向上成佛的超越智慧與向下點化現實的偉大愿行并行不悖,一體俱融,方成就華嚴教義的因圓果滿,這是最高的身心合一、知行合一的境界,華嚴宗教哲學這種圓融的精神境界包含了所有的美景與善性。
歷代華嚴宗諸大師善用隱喻的語言、詩的語言來描繪華嚴義理,這就是《華嚴經》所彰顯的美學意境。如上所述,《華嚴經》中創造了“法界緣起”“法界三觀”“四法界”“十玄門”以及“六相圓融”“法界緣起”是華嚴哲學之基礎,宇宙萬象緣生緣滅,生之于佛性(空性),歸之于佛性(空性),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世間萬法差別之相,各有其不同,名“事法界”;佛性(空性)為“理法界”;以佛性(空性)故,不僅理事之間相即相入圓融無礙,而且事與事之間相即相入圓融無礙,形成“理事無礙法界”與“事事無礙法界”。“十玄門”與“六相圓融”均為對事事無礙法界原理之論述與闡釋,是華嚴宗的最高智慧。“十玄門”講無量因緣所成就的重重無盡的差別境界之間的圓融。“六相圓融”則講總、別、同、異、成、壞為同一緣起的六相,此六相相即相入而圓融無礙,形成一無限圓融的宇宙整體。等諸多復雜的命題,華嚴教義本身建構了一個博大精深的理論體系。為了宣揚佛學,華嚴歷代宗師都要對這些理論命題進行形象化的闡釋和宣傳,以一種象征和詩化的方式將其中蘊涵的佛學思想與宗教精神表現出來,這與中國文化傳統偏重直覺與詩性的表達是一脈相承的。從華嚴教義分析,《華嚴經》中所述最低的是色界的物質世界,色界之上是有情世界,再往上是調伏界、調伏方便界。在調伏方便界,這個真善美的最高價值得以顯現,這就是充滿光明和真理的“正覺世間”,即從“世界海”、經“世界種”到“器世間”,再到“生命世間”,最后到達“正覺世間”的過程。由此可見,華藏世界是一個不斷向上創進的歷程,最后歸結在完美的價值上。華嚴宗哲學將藝術之美的追求、道德之善的追求、宗教的神圣信仰都得到發揮,世界超化為大自在大解脫之境。《華嚴經》里所渲染的宗教境界是一個多維立體結構,其中,物質界處于最低層,在物質界上建立的是生命領域,生命基層之上建立心理世界,心理世界上又可建立精神世界。按此邏輯推演,在底層世界里達不到的價值理想,一定會在上層世界里得以顯現出來。因此方東美認為,只要是真正具備審美情操、道德善性和宗教信仰的人,就決不會只滿足于物質世界的生存,他一定會奮力改造物質世界,進而再改造“色界”,將之變成“有情世間”,再將有情世間再改造成調伏界,再從調伏界提升到能符合最高理想的境界,即調伏方便界。每一個人在不同的世界層次里所啟發出來的智慧,都要通宇宙里最高的智慧相契合,這個最高的智慧就是“菩提”,最高的菩提佛果就是“智慧海”。這就是“般若”與“菩提”相應的原理,這也體現了佛教最高的理想、最高的愿望、最高的目的,當然也是最高的美。方東美認為,菩提不僅是代表了最高的道德理想,還體現了圓滿的精神人格,融合了最高的藝術價值,達到了一種“盡善盡美”的境界。
在方東美看來,《華嚴經》中所描繪的宇宙觀是以“一真法界”(華藏莊嚴世界)為中心而展開的無上美妙世界。在《華嚴經》中,普賢菩薩用詩意的語言為佛陀弟子們描述了華藏世界的美:“諸佛子,此華藏莊嚴世界海,大輪圍山,住日珠王蓮華之上。栴檀摩尼以為其身,威德寶王以為其峰,妙香摩尼而作其輪,焰藏金剛,所共成立。一切香水流注其間,眾寶為林,妙華開敷,香草布地,明珠間飾,種種香華處處盈滿,摩尼為網,周匝垂覆。如是等有世界海微塵數眾妙莊嚴。”[6]深廣如海的華藏世界,其間香水流注,香草滿地,妙花盛開,明珠點綴,摩尼珠網,這是一派莊嚴妙景、無上光明的世界。《華嚴經》通過對“上下回向”這種修行的展示,不僅宣揚了成佛之路,同時也是一種“美的熏陶”,它凝聚了諸多影響后世的“審美觀念”(如香、光、境等)。[1]更重要的是,《華嚴經》所描述的華藏莊嚴世界體現出一種審美境界的意蘊,華嚴宗的“事事無礙論所構建的華嚴境界,正反映了人類一種愿望:如何從人生痛苦中解脫出來,追問人生的價值和意義,追尋一種理想的、圓融和諧的宇宙人生境界,這就具有了人生哲學美學的意味。華嚴宗的美學思想,突出地、集中地表現在對人生最高理想境界(華嚴境界─佛陀境界─審美境界)的追尋上,突出地表現為一種境界美學。”[7]
三、真善美圣合一:華嚴哲學的價值觀
從價值論的角度看,華嚴宗視“宇宙”為一個“妙香天國”,它是由最高精神主體所統攝貫注的、生生不息的有機整體。在這個宇宙中,沒有天堂與地獄、靈與肉的對立與割裂,其間一切都充滿圓融與和諧、光明與美好。華嚴教義所宣揚的“信、解、行、證”的修行方法,意在規劃一條從凡夫俗子到阿羅漢、辟支佛、菩薩、大菩薩以致最終成佛的超越之路(上回向),成佛就是要把“生命里的最高貴的精神性表達出來”[3]151。凡夫成佛之后,再以“佛眼”來下觀世界,幫助其他眾生同登佛地(下回向),則一切眾生都將具備平等佛性,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從而徹底消解了宗教信仰與世俗倫理的對立。方東美賦予了《華嚴經》中的“華藏世界”以最高的價值標準的地位。在他看來,“華藏世界”是人性與神性的統一體,實現了最高的精神理想境界。華藏世界具有三個特點:一是眾生皆可成就平等佛性;二是光明莊嚴,華藏世界是一個“金色妙香”的美好世界;三是華藏世界體現的是天國即在此地的思想,是此時此生便可實現的理想。
方東美的華嚴哲學詮釋,是一種超本體論的詮釋學進路,具有將形上學、倫理學、宗教學與藝術美學融會貫通的用意,以雙回向的人文主義精神將華嚴宗義理進行了多維度的展開,實現了與現代人生的對話。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方東美對華嚴哲學思想的多面深度詮釋,也高度契合了現代中國人的多元價值取向。在此詮釋中,宗教的信仰、倫理的善意、美學的意境,既能自成一體,又彼此相涵,相互旁通。方東美認為,在價值領域里面,不僅要求真、還要求善、求美,把真善美融會貫通起來,成為“完美的極詣”(consummation of perfection)。科學、哲學、藝術與道德、宗教都要發生聯系,匯合成一個“神圣的真理”與“神圣的精神領域”,在這個神圣的精神領域,是由“各種價值莊嚴組成的最后結果”,是真善美的“價值學的統匯”(axiological unity)[2]上:133,這也就是“一真法界”呈現的多元價值的匯合,這個“一切最高的價值統匯起來的集中點所發出來的光明,就是菩提”[2]下:664。
方東美認為,華嚴哲學的圓融精神清除差別,追求眾生皆具佛性的境界,這就具有一種整體向上的平等價值觀。然而,華嚴哲學的平等價值觀與近代西方所謂“向下拉平”的平等觀截然不同,近代西方的“平等觀”是一種向下沉淪的“平等”,它主要是“從墮落的領域來看人,在墮落的深淵中所表現出的丑陋的人性……這就不是一種真平等。”[3]151而方東美認為,“我們所了解的宇宙,是可能的宇宙中最好的一個,我們所體會的生命,是一直上進上善的生命……我們自覺已經充分把握宇宙人生之美與偉大,所以在宇宙中,我們腳跟站立的非常穩定”[8]。因此,華嚴境界中的平等是一種消除差別、各具佛性的真平等,它的終極目標是眾生成佛,使人類的精神都達到正覺世間,在華藏世界中實現最高的精神價值的統一。這與西方民粹主義的向下平等價值觀是有根本區別的,各自的人文主義價值內涵也判若云泥。
方東美是現代人文主義價值理念的堅守者,他的哲學研究始終充滿人文關懷,無論是宇宙的生命本體,還是個體生命的內在超越,都是一種價值的實現方式。宇宙是一個大生機的系統,“它的意義是精神的,它的價值是向善的。”[9]341離開了價值判斷和價值統會,整個宇宙便是僵死的場所,人生便變得無法理喻、不可理解。中國哲學是以理想主義作為最崇高的價值表現,在創造中肯定人性的尊嚴。華嚴哲學所謂的華藏世界是一個具有多元價值的系統,它與方東美實現所謂“止于至善”的最高人文價值理想是相契合的。方東美認為華嚴佛學具有真、善、美、圣四重價值的統會,這種人文價值觀貫穿于方東美華嚴哲學思想的始終。在方氏看來,“根據中國哲學的傳統,本體論也同時是價值論,一切萬有存在都具有內在價值,在整個宇宙之中更沒有一物缺乏意義”,因為在中國哲學思想里,“‘宇宙’代表價值的不斷增進,‘人生’代表價值的不斷提高,不論宇宙或人生,同是價值創造的歷程。”[9]342在方氏華嚴學詮釋中,從宇宙論、超本體論、本體論到認識論的分析等離不開價值判斷這一主線,這也是方氏一直倡導的中國哲學的基本精神和價值所在。
誠然,方東美這種貫通中西、融會儒道的華嚴哲學詮釋方法不可避免地帶有民族文化本位的立場,體現了一定的“中國文化優越論”的傾向;但換個角度看,正是由于象方東美等這樣一批新儒家學者的自信和堅守,才使得20世紀在西潮沖擊之下累如危卵的中國文化得以保存、發展而未迷失,也使得我們相信中國文化是有前途、有希望的。
當代學者曾對華嚴哲學的停滯進行過反思,認為千余年間極少有人自覺認識到華嚴經學與華嚴宗學的差別,后人在解釋華嚴經文時大多不能從理論層面突破唐代注疏的限制,這也導致唐宋以后華嚴義理的發展的停滯,思想創造的衰竭,最終結果是導致大乘佛學在中國思想界的抽身退步。[10]在這一衰退中,總算看到了一線思想的亮光,那就是20世紀方東美的華嚴哲學詮釋對華嚴宗學的思想推進。方氏為華嚴哲學注入了現代人文主義精神,認為它可以朝向三個維度展開:“首先是與神明的‘內在融通’關系,其次是與人類的‘互愛互助’關系,第三是與世界的‘參贊化育’關系。”[11]在20世紀40年代,賀麟先生曾預言:今后儒家思想的新開展,大抵必向藝術化、宗教化、哲學化的方向努力。[12]如果將這一設想的范圍擴大到整個儒釋道思想,那么可以說,方東美不僅對儒道思想,而且對佛學思想的詮釋與開展,可謂達到了這一目標,他開辟了華嚴思想的哲學化、審美化的新方向。總的來說,經過方東美重新闡釋的華嚴哲學精義,已經融入他哲學體系和“世界文化藍圖”的架構之中。從這個意義說,以方東美等為代表的新儒家學者對華嚴義理的創造性詮釋,為今天我們建構當代中國哲學和美學體系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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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