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琪雅[云南大學, 昆明 650000]
游記在中國古代散文創作中占有重要比重,其中“游”指內容,涵蓋游程、游觀、游感三個層次 ;“記”則說明文體,指向雜記(含日記)。清初文人反思明亡教訓,注重實學、考證與“經世致用”的游記作品在與晚明最具代表的崇尚“性靈”的小品游記的辯駁中發展起來,其中頗多寄慨之作。桐城派游記則兼采二者,提出“文與質備,道與義合”的主張,重“義法”“神氣”,尚“考證”,但它發展至后來已有文蔽道喪之態,故曾國藩以“經濟”救“義法”之弊,并以其巨大的號召力引“文章之士歸趨之,相與講論姚氏之術”,相襲成風,形成了湘鄉派,被看作桐城派之中興。郭嵩燾是湘鄉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使西紀程》明顯合于湘鄉派的創作原則,其游程、游觀與游感三個方面又都不同程度地呈現出了湘鄉派傳統風格的嶄新變化。作為曾門中第一部旅歐游記,《使西紀程》有其特殊的寫作背景,它是郭嵩燾以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駐外使節的身份應朝廷“出使各國大臣應隨時咨送日記等件” 的要求,自行整理了他在光緒二年(1876)十月十七日從上海去倫敦路途中的五十天日記而成,具有“官方日記”的特征。
由于大河文明相對的穩定性、內囿性以及“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的近游觀等諸多因素,中國古代的游記游程大多集中于中國境內。其中,山水游記一直以來還是穩定地占據著主體地位,山水之外的名勝古跡、風俗風情等游觀記載也常以山水做串聯與引導。
《使西紀程》的游觀正是在游程被擴展至境外的現實情況下,相應地記錄和承載了更為寬廣而豐富的異國景象。為了幫助國人“開眼看世界”,郭嵩燾力圖將一個少有國人觸碰的世界,以文字的形式更為真實具體地呈現在國人腦海中,凡是與中國的發展有所關聯的事物,他都詳細列出。比如:西洋現代都市景觀,錫蘭的渡船、佛寺,“皆短衣番語”的鄉人,埃及古跡圖上的文字,“以機器開河通舟楫”的施工現場等。
傳統游記中的山水概念也被置換做了廣闊的海上圖景,更添廣袤之美。如:
至是抵星子文生,是為葡萄牙南境盡處,始出大西洋。海洋人以山盡處為岋,水流當岋,兩相激蕩,浪益洶涌。星子文生山石嵯峨,橫截海面,舟行極為顛簸。而西班牙西境地勢微削而向北,海方南趨,為地勢所遮遏,數百里間,澎湃騰沸,洋船以為至險。
這是郭嵩燾從地中海出大西洋所見,基本上承繼清人游記的寫作手法,將地學考據融入景物刻畫之中,考證非但沒有累其文,反而其中海水的洶涌驚險因為有對地理位置、地勢走向的明確交代而更加真切,更加激蕩人心。但與傳統游記不同的是,這一幅激蕩的山水圖景是在全然陌生的空間展開,更顯奇崛壯美。雖然這樣大段的山水描寫一定程度仍作為串聯游記的線索,但明顯已被相對淡化了,其篇幅已被大量異國的新鮮圖景占去了,難以再構成游記的主體。郭嵩燾在國內時,“親見海防之失,相與憤然言戰守機宜”,曾懷著極大的政治熱情投入到制夷保清的行動中,并超前地意識到洋務運動單純學習西方軍事裝備、機器制造的局限性,于是,把此次歐洲之行作為他了解西方、啟發國人的一個契機。在其《使西紀程》中,終是想盡心盡力地把對于國人來說仍十分陌生的游程上新鮮的有利于清朝的事物,實實在在、清清楚楚地記錄下來,擺在國人眼前。正如《泰晤士報》所言:“論事如其所見,所詳報者皆所得于西洋而有益于中國之事。其猶可稱贊,令人思其為國之苦心,在將外國實事好處切實說盡,以求入于偏疑猜嫌中國人之耳。”
既然《使西紀程》從一開始就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對于游程與游觀的記錄手法便強調要足夠準確、真實,考證與客觀記述就成了游記中完成游程、游觀記錄的主要手法,這一現實要求正與桐城派重視考證的主張相契,又與清代樸學精神相合。當然,伴隨著游記中山水所占比重的減少,它的考證不再僅僅像《登泰山記》等游記中那樣把考證的重點放在山水的地理位置、地表植被等方面,而是對事物有更深的挖掘,內含著中西文化之比較,多將西方新事物與中國既有觀念接洽。
《使西紀程》對每日天氣、行程數、所經地區及其地理位置、所見的新鮮事物與人等皆采取客觀記述的辦法,但又不僅僅停留于表面,而是既有所記,便一定要尋根究底,將種種現象闡釋得透徹明了,以便于國人認知,這便涉及了考證的手法。郭嵩燾是有自覺的考證意識的,這從《使西紀程》中他歷紅海所感即可看出:
秋冬北風,其熱自減。崇北山宮保以紅海酷熱深冬不解為言,似稍失考。
初聞紅海炎酷,隆冬一如盛夏,心甚畏之。此行亞丁至蘇爾士,盡紅海六日程,天氣晴和,風恬浪息,為海行最佳之景。其余三萬余里,多在風濤震撼之中。至出大西洋,而郁蒸之氣轉甚。紅海天時地氣,固有不可意測者歟?
本來依據傳聞,紅海應當最令人生懼,卻恰恰成了本次行程中最舒適的海行體驗。也給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作者兩次提起這一體驗,格外強調了考證的重要性。
如此,在《使西紀程》中便可見郭嵩燾對于天氣、氣溫的精準記錄,這本是日記這一文體本身具有的特點,但是郭嵩燾絕不停留于單純的天氣、氣溫記述,例如他在十一月初三遇見了旋風,便借此講述中外臺風之名稱差異:“閩廣人謂之臺風,洋人謂之賽格欒(cyclone)”,并言及西洋人應對策略之寒暑表的運用與“密的阿羅奇格阿非(Meteorological office)”的設立。他還會把氣溫用數字標注出來,將之與當地地理位置相關聯,涉及諸多世界地理知識,其中最明顯的便是緯度帶來的氣溫差異,如:
上海寒暑表五十三分,至香港六十五分,今則入熱度八十一分矣。不能著棉,舟人皆單衣。
過亞丁后,天氣漸涼,以距赤道遠之故。
他不僅要將每日所行路程記出,還要把測量所行里程的方法記錄下來:
船主以沙漏定每時分數,而系尖木板于繩,用轆轤轉繩而投尖木板海中,計繩之尺丈(丈尺)。每沙漏盡,則引繩其丈尺,以辨所行之里數。
游記中還大量記述參觀學堂、監獄、炮臺、軍事布置、船政考察制、各國國旗等細節,為表其實,幾乎都是用社會調查的方法不厭其煩地進行記錄的,運用了大量的數據,甚至是園中的奇花異草、珍禽怪獸亦是如此,頗見其嚴謹之學術風氣。
不過,《使西紀程》雖然大量運用了客觀描述與考證,卻也不排除其文學性的描述。從其少有的描述性語言中便可見作者文字風格對于“雅潔”這一桐城派散文文風的繼承,其中不乏山水畫境,如“遠望廈門諸山”“倫敦街市”幾段,文筆流暢,畫面感十足,人物富有神韻,景物變幻莫測,充溢著桐城派一貫主張的“神氣”。
《使西紀程》的游程、游觀有了全新的內容,游感自當呈現出全新的特色,而其中明顯的政論性又與湘鄉派所重視的“經濟”相合,對比同出使過歐洲的湘鄉派代表人物曾紀澤、黎庶昌、薛福成等人所作的旅歐游記,《使西紀程》是在政治體制、商業模式等方面主張全面學習西方最為激烈的一部。
郭嵩燾篤直剛烈,他在《使西紀程》中將中國實際所面臨的國際形勢和盤托于國人面前,借助游記這一形式表達出一系列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中顯得極為激進而不合時宜的政治主張,游程、游觀的記述恰恰成了他發表政論的有力論據。面對仍舊妄自尊大,視西洋為蠻夷的中國,他公然發出“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西洋以智力相勝,垂兩千年”的言論,打破文化心理隔閡與偏見,以求真務進的態度將行程中對西方世界的真實所感直接道出,將異國社會之秩序井然、彬彬有禮,以高度贊揚的態度呈現出來。如“彬彬然見禮讓之行焉,足知彼土富強之基非茍然也”“江僅容船,而無擁塞喧嚷”與“各司其職,事(事)皆有等地,以次歷次(試)之……西洋以行商為治國之本,其經理商政,整齊嚴肅,條例秩然”等的記載。郭嵩燾妄圖以西洋之偏向社會秩序的“禮”來顯示西方文化之價值,幫助國人減輕對西方世界的偏見,卻未想到固有觀念之難以轉變,更未想到挑戰固有理念將會給他自己帶來怎樣的非議與不公對待。
另外,郭嵩燾還發現了人性在西方文化中的凸顯:一是對于人的生命的尊重,如監獄之中“灑濯清潔,以松香涂地,不獨無穢惡之氣,即人氣亦清淡,忘其為錄囚處也”,而在戰爭中也“不殺俘虜”,而是“與約不任戰事,即縱遣之”;二是發現了西方世界中,人力在改變自然中發揮的強大的作用,如其目睹開運河時稱贊道:“皆以人力奪天工”;三是慨嘆“其人皆白皙文雅,終日讀書不輟。彼土人才,可畏哉!可畏哉!”這都是中國文化中所缺失的,郭嵩燾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但卻不為清朝廷所容。他迫切地想提醒國人擺脫自欺之見,認清中國所面臨的局勢,歐洲大國正“環中國逼處以相窺伺,高掌遠蹠,鷹揚虎視”,中國已處于十分危急的關頭。
他認為中國唯有打開國門,主動融入世界才可真正免受侵略。他專門記載了《代謨斯日報》報道的西洋探索北極之事與同舟人“在倫敦開設洋行,亦由美利加至日本,歷中國各海口,繞地球一周”的事例,特意指出西洋朝廷對于這種向外開拓行為的褒揚與賞賜,頌揚西洋人的開放意識,意在諷諫清朝朝廷當具有同樣的國際眼光。他還試圖采用迂回的方法,以阿伯西尼亞慘痛的代價為例來警醒清廷,言其“自為部落,亦不與各國通市”,故“頃年以擄禁英人,英人發兵征之,入得滿克得林都城,其王搏戰死,為別立王而還”。
郭嵩燾的開放觀念不帶有對華夷之別的畛域,對西洋不卑躬屈膝,也絕不盲目看輕,是一種以與西方確立平等地位為基礎的開放,使中國在與西方平等對話中融入世界潮流以得其利。這種開放意識可以從他對中西旗幟的具體論述中察覺:他在行程中“查開各國旗式”,并詳細列出,得知各國水師船旗、商船旗雖各有不同,卻有約定俗成的國際慣例,例如有惡病皆豎黃旗,“行海各國皆同此例”。他從《周禮》《爾雅》中發現中外旗幟中都存在旗尾分兩岔的形制,由此得出“西洋不必師古,而天地自然之文,無中外一也”,以此來尋找中西溝通的立足點,并設想出了大清旗幟的樣式,以此保證中國符合國際慣例,與西洋各國展開平等對話。果然不久,1862年,經李鴻章上報,清朝為適應國際海航的規定,避免因船上無旗而被當作海盜,而有了國旗。
郭嵩燾幻想中國融入西洋國家,與其共分天下之利,要實現這種希望,不能如“談洋務者只見得一面道理”,而需要“面面俱到”、持續進行的變革運動。他強烈地反對國內虛張聲勢、不務實業的風氣,痛心于“宋、明史冊具在,世人心思耳目為數百年虛驕之議論所奪,不一考求其事實耳”,批判朝廷大臣皆務氣矜之妄人,“尊王庇民,大臣之責,胥天下而務氣矜 何為者?凡為氣矜者,妄人也”。
游記中少有直接抒情的語句,可是作者在客觀精簡的語言、激切肯直的政論里常常包蘊極為強烈的政治熱情與民族感情,其情至為真摯,讀來令人感動,如:
咸豐癸亥由海道赴廣東巡撫之任,所見香港房屋,僅及三分之一,十數年間,街衢縱橫,樓閣相望,遂成一大都會。
此句看似只是單純的游觀描寫,除對香港街景的今昔對比外沒有再多言一句,但從其對于時間之短而變化之大的由衷慨嘆,便能夠感受出其中潛藏著的作者對于西洋改革社會的強大力量的嘆服,繼而對于中國全面學習西方而得有新變的未來產生希望,對于作者產生認同,再如:
皆人力為之,究不知何以能然也。……其諸花木來自各國及諸番者,皆插牌標記,足見此園魄力之大矣。前至香港,有導游花園者,謂當觀覽其實政,不以游賞為娛,今無意中得此奇景,亦殊愜心。
郭嵩燾記參觀新加坡洪家花園竟也能從“插牌標記”之“來自各國及諸番”,而思其園“魄力之大”,以其園林建設有國內未見之人力巧思而感人力之無窮。郭嵩燾可從園林美景感悟施政的啟示,足見其時時刻刻為政思的政治熱望。
總的來說,《使西紀程》的游程拓展至了海外,游程、游觀的記錄隨之得以拓展更新,傳統的山水題材延伸至更廣闊的異國風情,客觀描述與考證成為其主要記錄方法,其中考證之法得到了更有深度與寬度的拓展,而桐城派以來重“神氣”與“言有序”的傳統也未曾丟失。其游感的政論性極強,以游程中親身所見所歷為據,以較為客觀公正的態度,敘述中西地位、文化差異以及中國實際面臨的國際形勢,從而提出中國對外當打開國門,與西方世界平等交流,融入世界大潮;對內則當重實政,全面學習西方,進行長期有效的變革。《使西紀程》當時被朝廷毀板并未阻止“新聞紙接續刊刻,中外傳播如故也”,如今也正如郭嵩燾自己所預估的那樣:“流傳百代千齡后,定識人間有此人。”歷史證明了它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