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星[江蘇省南京工程高等職業學校,南京 211135]
魏晉在中國歷史上是極為獨特的時期。這個時代,朝代更迭頻繁,司馬氏的篡權和大肆殺戮讓每個士人都噤若寒蟬,如履薄冰;這個時代,儒家的傳統學說已經無法匡扶人們心中的質疑,談玄避禍已經成為很多士人的明智選擇;這個時代,出現一個以任誕為核心組成的文人團體和一群翩翩濁世佳公子——竹林七賢,出現了一個獨特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文化現象——“任誕”。
“任誕”一詞源于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意為任性放縱自我,超越禮教束縛。①“竹林七賢”大都特立獨行,任情任性。這種現象卻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其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首先,任誕的行徑是魏晉時代獨特的歷史產物,是一種時代風氣和集體選擇行為。魏晉時代,朝代的更迭頻繁,司馬氏的篡權與大肆地殺戮早已將士人們心中對儒學的堅持與對經典的信仰喪失殆盡。生命得不到最基本的保證,隨便說一句關于政治評論的話語都可能帶來殺身之禍。司馬氏的廢立之舉和篡奪之心,早已失去了儒教“君君臣臣”的味道。伴隨著儒學的衰亡,老莊哲學卻異軍突起,直接影響士人們的思想觀念。如對生死的哲學解讀,對孝順形式的規定,等等,無疑更合已經被司馬氏所謂“名教”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士人們的胃口。如《任誕》中記載的阮籍喪母后依舊飲酒食肉,“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后臨訣,直言‘窮矣②!’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名士們不去指責阮籍破了禮法,反而很多人去效仿,甚至連上層統治階層如司馬氏也對此聽之任之。上層的默許無疑加速瓦解了士人心中傳統儒學的禮教束縛,使任誕成為很多士人的集體選擇,也成為士人們尊崇老莊哲學后的必然表達方式。
其次,任誕的行為是士人們內心苦悶、無處釋放自己性情的一種表現。高平陵的一場政變,司馬氏篡權,血腥殺戮后,所有的士人們都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會惹上殺身之禍。在《世說新語·德行》中寫到司馬昭對阮籍的評價“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③。阮籍盡管任誕放縱,然而司馬氏卻一直沒有殺害他,其終極原因就是他的“至慎”。“言皆玄遠”指談論虛無縹緲的玄學問題。士人們何嘗不想參政,不想建功立業?而大的政治環境讓他們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但士人們內心的苦悶還要發泄、放縱。既然言論不能臧否政治,那么就用行為的荒誕和怪異表示對社會和時政的不滿,發泄心中的憤懣。比如阮籍,他可以為了躲避與司馬氏結親而大醉六十日④;他可以不怕得罪當朝權貴嵇喜,完全不顧世俗的眼光和應有的禮節,給嵇喜一個大白眼,而同樣的風雅之士嵇康帶酒和琴來拜訪,他又立即翻成青眼。而劉伶的任誕更為露骨,《世說新語·任誕篇》 記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⑤他反過來譏諷那些嘲笑他赤身露體的人,你們為什么要鉆到我的褲子中來?
第三,任誕的行為是士人對司馬氏集團的嘲諷和反抗。司馬集團對士人一系列的封殺只能殺戮士人的身體,卻殺不死士人們早已反抗和不滿的心。“竹林七賢”對司馬氏的反抗以各種任誕的形式出現,如果說阮籍以不合作裝瘋賣傻的行為表示他的憤懣和反抗的話,那么嵇康則任情任性以近乎直白的形式直接抒發對司馬氏的不滿,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司馬氏可以保阮籍活命,而嵇康最終難逃一曲《廣陵散》絕響于刑場的命運。《世說新語·簡傲》中就記錄了嵇康冷落司馬氏寵臣鐘會的故事。“鐘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鐘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鐘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⑥嵇康直接給拜訪者冷遇,這樣的行為無疑得罪了當時的權臣鐘會,正是他這種不加掩飾真性情的“任誕”最終招來殺身之禍。
任誕行為作為魏晉時期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首先,任誕行為暢一代莊學之風。在玄學思想發展史上,如果說何晏和王弼在易、老方面開創了一代新的學術思想風氣,那么,阮籍在倡導和推動莊學方面則有著獨特的貢獻,并由此形成易、老、莊三玄鼎立的學術思想格局。《莊子》真正受到士人的重視,并且在思想界發生強烈影響是從竹林時期開始的。這個時期,在玄學史上才開始出現《莊子注》一類的著作和關于《莊子》的專論,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莊學學者是向秀和阮籍二人。《世說新語·文學》說:“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之外為‘解義’,妙析奇趣,大暢玄風。”⑦此為玄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環。
第二,任誕行為是玄學發展的重要組成。玄學作為任誕的理論支撐無疑和任誕分不開。正如歷代對玄學的褒貶一樣,當前學術界對玄學的基本估價也大不相同。然而,無論對玄學持否定態度者,還是持肯定態度者,都不得不承認,玄學突破了兩漢宇宙論的思想框架和經驗主義的思維模式,而把視線轉移到本體論的層面,更為強調“辯明析理”的思維方式,并提出了一系列的新概念和新問題,從而豐富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內容,提高了理論思維的水平。玄學把中國古代哲學和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推進到一個新階段,似乎日益成為當今學術界的一種共識。
第三,任誕行為在倡導和推動莊學的發展方面有不能抹殺的功績,這一事實的本身就含有思想解放的意義。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對于鞏固和確定新興地主階段的統治,維護中央集權制和國家的統一無疑起著積極的作用。可是與此同時,這種文化專制主義的政策帶來的是先秦百家爭鳴局面的消失,學術、思想領域內不可避免的僵化,對于思想發展的窒息和扼殺。在道德意識的層面上,阮籍公開排圣賢、非禮法,把儒者所崇尚的禮制直斥為“殘賊亂危死亡之術”⑧,譏禮法之士為處在褲襠中的虱子,熱切地要求擺脫倫理道德的虛偽形式,實現人類自然本性的復歸。其思想之大膽,在中國歷史上是甚為少見的。在生活態度或生活情趣的層面,阮籍那種不拘禮教的曠達,縱情飲酒的豪放,輕世傲物的神韻,更是震撼人心,令人嘆為觀止。名教禮法,世俗成規,被阮籍破壞得干干凈凈,這也是一種思想解放的形式。
任誕行為的時代意義首先在于它以文人的自覺性為前提,奠定了中國文人的基本人格精神。可以說從戰國開始,中國傳統文人就尋找人生真諦,但儒家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天下有道則仕,天下無道則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等文化精神,道家的“無為而無不為”“順應自然,返璞歸真”等多種人生理念終于在魏晉時期內化為文人的人生實踐和精神追求,實現士大夫內圣外王、儒道互補的精神升華。竹林七賢也固化為一種文化符號,讓后世文人都能從這些文化符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看到自己的影子。
任誕行為所體現的瀟灑和曠達,于逆境中堅持自己理想的執著和對權貴的不滿傲視也直接影響了一代代文人,為中國傳統文人提供了一種不能為之而內心向往之的人格范式,提供了一個可以自我期許的精神家園。如陶淵明和蘇軾,能夠學到任誕與魏晉風度的精髓,寄身塵世之外,逍遙世俗之間,以其獨特的社會文化行為激濁揚清,救治世弊,讓人感受到久違的魏晉名士風流。從這個意義上說,任誕之風不僅具有積極意義,而且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
“世人皆笑我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這句歌詞也許能很好地詮釋這個獨特時代的獨特文化現象。他們的佯醉張狂,他們的恃才放曠,他們的長歌當哭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與印記,而他們獨特的文化魅力和時代影響至今仍余音不絕,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們。
① 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頁。
②③⑤⑥⑦〔南宋〕 劉義慶 :《世說新語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07頁,第11頁,第606頁,第640頁,第151頁。
④ 〔唐〕 房玄齡 :《晉書》,中華書局 2012年版,第 237頁。
⑧ 蕭華榮:《魏晉名士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