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西南大學, 重慶 400715]
《天狗》最初發表于1920年2月7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后收入郭沫若的第一部詩集《女神》,是“五四”時期郭沫若最具代表性,同時也是影響最大的詩作之一。學界對于這首詩歷來的評價也很高,大致的觀點是:它表現了詩人狂飆突進、徹底破壞、大膽創造、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精神,云云。
認為《天狗》表現了“五四”的時代精神,顯然不能說是錯誤的。中國傳統詩歌講究的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庸美學,這和《天狗》式的直抒胸臆、汪洋恣肆而毫不節制的風格確實有較大距離。然而,學界關于《天狗》的主流解釋并不能使人完全滿足:在這首詩中天狗不僅吞月,還吞日,吞一切星球乃至全宇宙,將其判定為“破壞”的象征固然合乎邏輯,說它象征著“大膽創造”又是從何談起?如果說它顯示了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新創造,則“破壞”與“創造”并非處于同一個邏輯層面上,將兩者并談,實在是似是而非。
再者,天狗在中國傳統中本不是一個具有正面價值的文化符號,在詩中它破壞的則是從古至今、從西方到東方都體現著“正能量”的日月星辰。難道郭沫若真的想塑造一個瘋狂吞噬、極度膨脹以致最終爆炸的自我形象來代表“五四”的時代精神嗎?恐怕任何人都不敢給出一個完全肯定的答案。
《天狗》需要一種邏輯更加順暢的解釋。但這并不容易:《天狗》中充斥著奇崛而癲狂的、近乎囈語的詩句,而郭沫若對此幾乎沒有任何解釋。從他創作這首詩前后的年譜、傳記中,我們也很難找到有助于理解它的材料。這未免顯得有些奇怪。《天狗》無疑是郭沫若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然而他并沒有像對《地球,我的母親》《匪徒頌》《晨安》《鳳凰涅》等作品一樣,或者在詩前加小序,或者在后來的自述中加以解釋,他對《天狗》幾乎不置一詞。在《我的作詩的經過》中,他也只是說這首詩是在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影響與當時《時事新報·學燈》編輯宗白華的鞭策下創作的“男性的粗暴的詩”①之一而已。
所幸的是,我們仍然能夠在郭沫若那里發現和《天狗》具有強烈互文性的作品——他在1923年8月28日夜,也就是《天狗》發表三年多之后寫的散文《月蝕》②。這篇散文不僅可以為理解《天狗》中抒情主人公形象的來源提供幫助,還可以為這首詩提供一種具有顛覆性的解釋方式。
《月蝕》主要寫1923年8月26日郭沫若和家人在上海看月食的經歷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有關他們在日本的生活的一些回憶。郭沫若在這篇文章中自稱為“狗”:
幾次想動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鄉下去生活,但是經濟又不許可。呆在上海,連市內的各處公園都不曾引他們③去過。我們與狗同運命的華人公園是禁止入內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經不喜歡,穿洋服去是假充東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時常同我反抗。
作者在文中表現的是由“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引發的既屈辱又倔強的心態,他自稱的“狗命”一詞帶有一種被鄙視但并不馴服的含義。當然,郭沫若在文中也指西方人為狗,稱西裝的硬領和領帶就等于狗頸上的項圈和鐵鏈——這應該是郭沫若為求得心理平衡而對洋人采取的對等性行為。接下來郭沫若又介紹了中外文化中天狗吃月亮以及民眾救月的傳說與風俗并用天狼(狗)來抨擊現實世界:
如今地球上所生活著的靈長,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馬納瓜母④,不僅是吞噬日月,還在互相嚙殺么?
和《天狗》中的抒情主人公極為神似的天狼(狗),在此竟然成了反派!文章中郭沫若在向兒子解釋月食現象時又說,那是一條“惡狗”把月亮吃了。郭沫若在這里顯然并沒有把天狗看作激情昂揚的時代精神的承載者。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郭沫若寫這篇散文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發泄由于國家與個人的屈辱地位而產生的憤慨。他由8月26日夜的觀月,很自然地過渡到了在日本生活時的“月”的話題。這日本的“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是一個叫宇多的姑娘。
由《月蝕》中的敘述可以知道,宇多是1917年郭沫若居岡山時一家姓二木的鄰居家的次女,芳齡十六,當時經常到他家玩耍、讀書。因為此女面龐圓潤,膚色帶幾分蒼白,便常有人用“盤子”或“盤子一樣的月兒”來取笑她。因為當時郭沫若的夫人安娜剛從東京到岡山和郭沫若同居,二人權以兄妹相稱,于是宇多之母便有以安娜為媳并將宇多許配給郭沫若之議。然而,當宇多家人得知郭沫若和安娜的真實關系后,他們便對郭家變得很不友好,只有宇多對郭沫若之情未變。雖然郭沫若一家后來和宇多失去了聯系,但并未忘記她。安娜夫人自稱在1923年8月25日夜還夢見了宇多。在夢中,宇多說要“永遠營獨身生活”,想隨著郭沫若一家同到上海。
由安娜的夢不難想見,當初郭沫若曾和宇多之間產生過某種情愫,直到六年后安娜仍對此感到不安——不然她就不會對郭沫若說出宇多要到上海來還要獨身的夢境。這個夢可以視為安娜對郭沫若的試探:他是否還對宇多保持著感情?
郭沫若自己也承認他和宇多之間曾有過某種很微妙的感情。他這樣描寫宇多到他家讀書的情景:
我們對坐在一個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讀的是甚么的時候,她總十分害羞,立刻用雙手來把書掩了。我們在桌下相接觸的膝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交流著。結局兩個人都用不了甚么功,她的小妹妹又走來了。
這個姑娘和郭沫若之間的感情就此被坐實了。既然她文中被指為“月”,那么文章題目《月蝕》也就成了她和“狗”——郭沫若之間關系的一個注腳,郭沫若可能以這樣一種隱秘的方式暗示了他們兩人交往的事實或期望。當然,這究竟是一種事實還是期望是不能得而知之的,因為我們無法斷定郭沫若和宇多的具體關系究竟發展到了何種地步。
鑒于郭沫若作品中“天狗”出現的次數極為有限,我們幾乎可以斷定《月蝕》和《天狗》中的“狗”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互相解釋、相互修飾的,這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對于后者的新解釋:《天狗》中的抒情主人公包含著作者的一種既屈辱又倔強的反抗心態,它是郭沫若在長期的令人難堪的弱國子民經驗中產生的。只有這樣,具有強烈的郭沫若自我色彩的“天狗”,作為一個對傳統中一系列具有正面價值的文化符號的破壞者,才是可以理解的。
除此之外,透過《月蝕》散發出來的性意味,我們還可以在《天狗》中發現與之類似的成分:這首詩中描寫的瘋狂的天狗吞月,也可被視為一種關于兩性關系的隱喻。當然,這兩篇作品對于兩性關系的描述都是半遮半掩的:《月蝕》雖然明確了“狗”與“月”的現實指涉物,卻并沒有明確的“天狗吞月”的動作與結果。而在《天狗》中,這個過程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狗”和“月”的本體卻又被完全隱去了。也就是說,這兩部作品就好像一個拼圖的兩塊碎片,分別看很難確定其圖案,只有以恰當的方式將它們拼合在一起,才能清晰地顯示完整而連貫的線條與色彩。
但是這樣解釋《天狗》仍然可能遭到質疑:詩中天狗所“吞”,并非僅僅是“月”,還有日、星球乃至宇宙,僅僅由《月蝕》提供的材料就斷言這首詩是對性的描寫,從邏輯上說未免太不嚴謹。
這樣的質疑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本文所說《天狗》中的性意味絕非唯一的、具有強烈排他性的正確結論,它只是一種可能性的推斷而已。而且,即便承認這首詩是一種性隱喻,也并不意味著完全排除其他因素的存在——郭沫若在寫《天狗》前一天曾經創作《芬陀利華(白蓮花)》以歌頌天王星發現者赫歇耳⑤的妹妹伽羅琳⑥《天狗》中的“星球”“宇宙”等從“月”延伸出的物象就是因此而來亦未可知。
或許仍然有人會覺得以上對于《天狗》的重新解讀是膠柱鼓瑟、牽強附會,但這并不會完全否定它的合理性。它至少為《天狗》那看似癲狂的語句提供了一種新的、更加符合人們的日常邏輯的推論——因為本文的解詩思路不是力圖將作品和某種空泛的啟蒙話語相關聯,而是強調作品和作者的私人生活經驗的直接相關性。更進一步說,在對《天狗》的解釋中應用這種思路,可能比那種將詩歌、作者和某種時代精神不假思索地進行銜接的做法更具合理性:本文前面所述的郭沫若對這首詩的沉默說明,它更可能屬于一種令人難以啟齒或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人領域,而不是公開、透明、堂而皇之的公共話語體系。
① 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過》,1936年11月10日《質文》第2卷第2期。
② 該文發表于1923年《創造周報》第17、18號。
③ “他們”即郭沫若的家人。
④ 郭沫若在文中稱,在北歐神話中,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馬納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馬納瓜母食月;民間作聲鼓噪以趕走二狼救出日月。
⑤ 即威廉·赫歇爾(William Herschel,1738—1822),英國天文學家,出生于德國,1781年發現了天王星。
⑥ 即卡羅琳·盧克雷蒂婭·赫歇爾(Caroline Lucretia Herschel,1750—1848),英國天文學家,出生于德國,是威廉·赫歇爾的妹妹及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