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認知的顛覆
——解析《克蘇魯的呼喚》

⊙呂姝俐 史永霞［江南大學， 江蘇 無錫 214122］

1890年，H.P.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1890—1937）出生于美國羅得島州的普羅維登斯鎮。羅得島州是英國早期清教徒登陸地。幼年喪父的他隨母親一直居住在祖父家中，接受母親清教徒式的教育。母親的過度保護導致洛夫克拉夫特的童年很孤獨。幸而那時，祖父家中有一個收藏豐富的圖書館，他便經常帶著蠟燭去閱讀那些古老的書籍。思緒穿越在18世紀和19世紀的小說中，他孤獨的靈魂獲得了慰藉。對天文學知識的著迷使他意識到宇宙的廣袤無垠以及人類在宇宙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于是創作出了“宇宙恐怖”題材的系列小說。1926年，他創作出《克蘇魯的呼喚》（The Call of Cthulhu），該小說以三段式構成故事的整體：“我”在整理和檢查叔祖父的文件時發現一個異樣的浮雕，同時發現了兩份叔祖父留下的文稿。第一份文稿是關于一個叫作威爾科克斯年輕人的夢境和夢幻作品的記錄，威爾科克斯不停地向叔祖父重復他夢境中的呼喚聲和模糊的影像——“克蘇魯”和“拉萊耶”城。第二份文稿是關于勒格拉斯警督的一次出警遇到的離奇事件：他們在一個黑暗森林里逮捕了一群以活人祭祀的邪教徒，當時邪教徒們也一直吼叫著“克蘇魯”“拉萊耶”等詞，同時也發現了一個浮雕。最后，“我”前往奧斯陸，找到了1925年海難幸存者約翰森的手稿并且了解到他看到了克蘇魯和克蘇魯所居住的城市——拉萊耶。通過這三部分的片段拼湊，小說營造出神秘氛圍，逐漸向讀者揭示出克蘇魯和拉萊耶城的真實面目。

一、時間：循環與線性

瑪雅人認為歷史每260年重復一次，古希臘各宇宙學派也都認為時間呈現了一個循環模式。斯多葛學派認為，每當行星回到初始相對位置時，宇宙就會重新開始（The Arrow of Time：4）。神秘主義者們也曾推測，“宇宙的循環極其壯觀，而我們的世界和人類在這個循環中只不過是匆匆過客”（Cthulhu：42）。而在《克蘇魯的呼喚》中，洛夫克拉夫特提及中國人告訴了老卡斯特羅有關克蘇魯永恒輪回的傳說：

早在人類出現許多紀元以前，“它們”就已經死了，不過，在永恒的輪回中，當群星重新回到適當位置時，可以借助某些方法喚醒“它們”。……如果星星回歸到適當的位置，“它們”就能飛越太空，從一個世界飛到另一個世界，但假如星星沒有歸位，“它們”就活不了啦。不過，雖然“它們”活不了，但也不會真正死去。（Cthulhu：56）

1933年，他在記事本上記錄了“弱郎或起尸儀式”。筆者大膽推測，他對于古老的中國文明是非常了解的。當然，上述情節都傳遞出一個生命回返的規律：群星歸位與否是克蘇魯生命輪回的一個節點，生生死死，永無止境。克蘇魯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以死亡作為一種沉睡的狀態，終有一日會從古老的海底世界——拉萊耶城復蘇，重新統治這個世界。宇宙時空一直是科學界研究的課題。牛頓在1687年出版了《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揭示了時空的特點：絕對的、真正的和數學的時間自身在流逝著，而且由于其本性而均勻地、與任何其他外界事物無關地流逝著。“1915年之前，空間和時間被認為是事件在其中發生的固定舞臺，而它們不受在其中發生的事件的影響。……物體運動，力吸引并排斥，但時間和空間則完全不受影響地延伸著。”（《時間簡史》）到了1915年，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徹底終結了牛頓的絕對時間觀念，變革了人們對時間的認識。“當物體運動，或者力作用時，它影響了空間和時間的曲率；反過來，時空的結構影響了物體運動和力作用的方式。空間和時間不僅去影響，而且被發生在宇宙中的每一件事影響。”1922年到1929年，洛夫克拉夫特逐漸將相對論融入自己的哲學體系中。克蘇魯的復活來自于群星運動，當宇宙中的群星重新回到適當位置時，通過某些方法（例如地震）就能喚醒克蘇魯。

洛夫克拉夫特所撰寫的《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中指出，愛倫·坡在客觀和藝術性創作的主觀意圖下，輔以一種科學態度來創作小說。洛夫克拉夫特發展了愛倫·坡的創作方式，將科學納入哲學思考，突破了傳統哥特小說的限制。1908年，勒格拉斯警督給當時的美國考古學會帶去了克蘇魯的石雕：

這塊無法確定年代的石頭……因它的來源無人知曉而顯得更加恐怖。很顯然，它的年代很久遠，但究竟有多久，沒有人能估算出來，根本看不出它與人類文明初期——或其他時期——的任何已知藝術形式有什么聯系。此外，雕像的材料也是個謎。……這在地質學或礦物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這些文字，如同石雕要表現的主題和材質一樣，根本不屬于我們已知的人類，而屬于某種遙不可及的遠古時代，屬于令人恐怖地聯想到古老而又褻瀆神靈的生命輪回，而這種生命輪回又是我們無從知曉的。（Cthulhu：50.51）

小說中的克蘇魯石雕已經完全超越出了考古學和地質學的知識范圍。而克蘇魯在尚未有人類前就已經存在了，從遙遠的天外來到這個年輕的世界。洛夫克拉夫特利用了一個時間概念叫“深度時間”（deep time）。“深度時間”屬于地質時間概念。例如，當人們在談論造山運動和陸地板塊漂移的時候才會用到深時概念以及物種從進化到滅絕的時間概念，而這樣的漫長的時間概念是人類所無法想象的。克蘇魯石雕連巖石譜系都無法測量出其存在的時代，從而證明克蘇魯存在的時間遠比人類所能推測的時間久遠。

二、空間：變幻與扭曲

1934年，洛夫克拉夫特在給F.李·鮑德溫的信中說道：“我寫的盡是和字面意義一樣的怪奇小說——關于時間、空間和未知事物的謎團使我心蕩神馳，沒有什么東西能趕上它們的一半……”洛夫克拉夫特創作小說時習慣將零碎的構思寫入筆記本中。筆者摘錄了1919年至1935年關于時空的部分筆記，例如“猙獰可怖的異世界與可見的世界重疊——穿越——神秘的力量指引主人公獲取一本遠古禁書”“離體靈魂的冒險——穿過曾經熟悉的幽暗城鎮，飛越奇異的月亮——穿梭于時間與空間之中——最終到達其他星球的宇宙”等。可見，洛夫克拉夫特對時空、宇宙有著強烈的執著。

約翰森和水手們登上了拉萊耶城的海岸，“看到的幾何都是不規則的，不屬于歐幾里得的幾何體”。約翰森等人來到的拉萊耶城已經無法用人類肉眼所能看到的維度來描述這座龐大建筑物了，眾人產生了認知上的迷茫：

爬上了根本不可能有臺階的濕滑巨石……那些巨石看上去是凹形，再看上去卻是凸形……雖然他們無法肯定那究竟是一扇平躺著的活板門，還是斜開著的戶外地窖門，但他們都認為那是一扇門……這里的幾何結構全都不對勁兒。他們甚至不敢肯定，這里的海平面和地平面是水平的，因為石門周圍所有東西的相對位置似乎都像幽靈一樣變幻莫測。（Cthulhu：68）

洛夫克拉夫特呈現的異度空間已經脫離了人類的正常認知，它成了一個不停變幻的空間。行文中所有的幾何破壞，并不是眾人的幻覺，而是確實存在的。“一想到那神秘的思想、蘊含著陌生生命的無底世界就會顫抖，因為它們是遍布在整個星球之外的深淵，以至于這個維度只有死人和瘋子才能看得見，它降臨到我們的地球，邪惡而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117）筆者通過降維法來分析上述情景。三維人看二維人時會看到他的全部，而二維人互相看自己的時候，對方都是一條線或者一個點。很顯然，當四維空間的生物看三維空間的生物時，就像三維空間的生物看二維空間的生物一樣，以此類推到高維空間。反之，低維空間的生物無法理解高維空間的生物，因為低維空間的思維只理解他所在的空間或者更低的維度。拉萊耶這樣的高維空間，之所以給水手們呈現瞬息萬變的感覺，是因為這是高維空間對三維空間的投影，而其本身就是多變的存在。于是，像拉萊耶城這樣的高維空間的存在，給三維空間的人類造成了思維認知上前所未有的恐懼以及死亡感。克蘇魯這樣的舊日支配者，因為是高維空間的生物，可以生存在任何時空。

三、科學：創造與毀滅

作者最終要傳達的科學思考是：各領域科學研究雖然都竭盡全力地沿著自己的軌跡發展，但時至今日尚未給我們造成什么傷害。如果我們有朝一日真能把所有毫無關聯的知識拼湊起來，那么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將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現實世界，我們的處境也將充滿恐懼。果真是這樣，我們要么被已知的真相逼瘋，要么逃離光明，進入一個平靜而又黑暗的新時代。（Cthulhu：42）這番預言在作者當時所處的年代，具有超前性。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At the Root》（《根》）中寫道：

人類對于任何事物的依賴都是錯誤并具有毀滅性的。其中存在的危險性遠超于我們當下所了解到的，當戰爭結束之后，軍事裝備持續性補充，這樣的行為是錯誤的。……人類過于在乎自己所存在的社會發展，而忘記了龐大悠久的自然歷史。

此篇創作于1926年，即“一戰”爆發之后。當時美國發了戰爭財，整個社會處于浮躁、腐敗的氛圍中，正如小說中“我”所說：腐敗在人類搖搖欲墜的都市中蔓延。（Cthulhu：71）人類因為自身的欲望，利用科學創造的同時也在毀滅自己的社會。洛夫克拉夫特在《At the Root》（《根》）中提出了解決方法：適當地應用科技才能維護整個社會和政治穩定，才能防止整個世界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