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我們搬走了,鳥會落在剩下的幾棵樹上,更多的鳥會落到別人家樹上,也許全擠在我們砍剩的幾棵樹上,嘰嘰喳喳一陣亂叫。鳥不知道院子里發(fā)生了啥事,但它們知道那些樹不見了。筑著它們鳥窩的樹枝被亂扔在地上,精心搭筑的鳥窩和窩里的全部生活像一碗飯扣翻在地上。
我們帶不走那些鳥,帶不走筑著鳥窩的樹枝。那些枝繁葉茂的樹砍倒后,我們只拿走主干,其余的扔在地上。我們經(jīng)營了多少年才讓成群的鳥落到院子,一早一晚,鳥的叫聲像綿密的細(xì)雨灑進(jìn)粗糙的牛哞驢鳴里。那些鳥是我們家的,我們一家十六只耳朵聽鳥叫。從此那些鳥將沒人聽地叫下去,都叫些什么我們再不會知道。
大多是麻雀在叫,麻雀的口音與我們相近,一聽就是很近的鄉(xiāng)鄰。樹長到一房高時它們在樹梢上筑巢,好像有點(diǎn)害怕我們,把巢藏在葉子中間,以為我們看不見。后來樹一年年長高,鳥巢便被舉到高處,都快高過房頂一房高了,可能鳥覺得太高了,到地上啄食不方便,又往下挪了幾個樹枝,也不遮遮掩掩了。
夏天經(jīng)常有身上沒毛的小鳥從樹上掉下來,像我們小時候從炕上掉下來一樣,扯著嗓子直叫。大鳥也在一旁叫,它沒辦法把小鳥弄到窩里去,眼睜睜看著叫貓吃掉,叫一群螞蟻活活拖走。碰巧被收工放學(xué)回來的我們看見了,趕快撿起來,仰起頭瞅準(zhǔn)了是哪個窩里掉下來的,爬上樹給放回去。一般來說爬樹是我的事,四弟也很能爬樹,上得比我還高,不過我們很少上到樹上去惹鳥。鳥跟我們吵過好幾架,有點(diǎn)怕惹它們了。
一次是我上去送一只小鳥,爬到那個高過房頂?shù)臋M枝上,窩里有八只鳥蛋的時候我偷偷上來過一次,蛋放在手心玩了好一陣又放進(jìn)去。這次窩里伸出七八只小頭,全對著我叫。頭上一大群鳥在尖叫,以為我要?dú)母C傷它的孩子,一會兒撲啦啦落在頭頂樹枝上,邊叫邊用雨點(diǎn)般的鳥糞襲擊我。它們一會兒落到院墻上,對著我們家門窗直叫,嗓子都叫出血了,那聲音聽上去就是在罵人。母親煩了,出門朝樹上喊一聲:快下來,別再惹鳥了。
另一次是風(fēng)把晾在繩上的紅被單刮到樹梢,正好蒙在一個鳥巢上,四弟拿一根木棍上去取,惹得鳥大叫了一晌午。還有一次,一只鷂子落在樹上,鳥全驚飛到房頂和羊圈棚上亂叫。狗也對著樹上叫,雞和羊也望著樹上。我們走出屋子,見一只灰色大鳥站在樹杈上。父親說是鷂子,專吃鴿子和鳥,我撿了個土塊扔過去,它飛走了。
除了麻雀,有時房檐會落兩只喜鵲,樹梢站一只貓頭鷹,還有聲音清脆的黃雀時時飛來。它們從不在我們家樹上筑巢,好像也從不把太平渠當(dāng)個村子。它們往別處去,飛累了落在樹枝上歇會兒腳,對著院子里的人和牲畜叫幾聲:那堆包谷趕緊收進(jìn)去,要下雨啦;鐮刀用完了就掛到墻上,锨立在墻角,別滿院子亂扔……我覺得它們像巡邏官,高高在上訓(xùn)我們,只是話音像唱歌一樣好聽,乘人不注意飛下來叨一口食,又遠(yuǎn)遠(yuǎn)飛走,飛出院子飛過村子,再幾年都見不到。
那些麻雀會認(rèn)人呢,我對父親說。昨天我在南梁坡割草,一只麻雀老圍著我叫,我以為它想偷吃我背包里的饃饃。我低頭割草,它就落在前面的草枝上對著我叫,我捆草時它又落到地上對著我叫。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們家樹上的一只鳥,左爪內(nèi)側(cè)有一小撮白毛,在院子里膽子特別大,敢走到人腳邊覓食吃,所以我認(rèn)識。
鳥就是認(rèn)人,大哥也說。那天他到野灘打柴,看見我們家樹上的幾只鳥。它們是跟著牛車去的,一直圍著牛轉(zhuǎn),嘰嘰喳喳,像對人說話。大哥裝好柴后它們落到柴車上,四只并排站在一根柴火上,一直跟著牛車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