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與父親打電話,習慣用方言聊天,然而有時我會在不經意間蹦出普通話,有些方言因為平時很少使用,突然忘記如何表達,在電話那頭便笑著對父親說:“怎么辦,我有一些土話都不會說了。”父親出乎意料回答:“那不是更好嗎?講普通話就是城里人,這種土話不會說也好。”
我們稱呼自己講的方言叫土話,城里人說的是普通話。
父親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個城里人,只要離開農村,哪怕是在小縣城邊沿居住的人,在他眼里也是城里人。對于他自認為是城里人的固執念頭,我想這大概來源于我的曾祖父。他曾經是我們當地縣城的地主,居住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土地改革時期,土地被沒收,爺爺就此來到鄉下。爺爺到農村居住的時候,年紀才十來歲,而父親是沒有在縣城生活過的。爺爺還有其他老一輩的親戚念叨著要回到縣城,他們告訴父親,那里才是根。
然而一個農民要回到縣城談何容易?父親來到城市,成為農民工,用無數個沒有休息的日子換來一套房子,他獲得了暫時的圓滿,找到了根。
對于我來說,我與城市似乎格格不入,即使父親一再給我灌輸回到城市的觀念,我仍然記得我的十五歲以前,記憶中縈繞在腦海里的是每年夏天孳孳不息的蟬鳴,山間田野波濤滾滾的稻浪。夏天有蓮花的清香,以及夾雜著一絲絲若有若無又揮之不去的汗液,這是南方鄉村孩子的生活,很多城里人想象不到的漫長夏日。
暑假對我來說永遠不是假日,它有著貫穿整個夏天必須要剝的蓮子,真正的農忙時分,是父母親在收下早稻那刻又趕著時日插秧的日子,我體會過谷子纏在身上的刺癢感,也體會過插秧時汗液滴入眼睛,又恰好望向正午的太陽產生的那種眩暈的朦朧感,這是我年復一年的暑假。
勞累難以忘懷,歡樂亦讓我銘記。立春回暖后,去低矮的灌木叢中采集新鮮的野生蘑菇,煮出鮮美的湯,喝下一口,有熱淚盈眶的沖動;初次放牛時,誤把豆苗當成野草任牛吃,后被路過的農人看見才阻止,這成為貫穿我整個少年時代的笑話;還有夏日的傍晚去小溪里撿魚,奈何河中魚兒一年比一年少;冬天和伙伴們去山上收集掉落的松針,用來給家里炊煙引火,誤打誤撞地發現野山楂的驚喜;還有冬日結冰的早晨,偷偷攀爬到屋檐,摘下冰棱放入嘴中的咔哧聲響徹整個童年;還有傍晚去田壟上烤紅薯的火光,驅散了整個寒冬的凜冽。
我想我的童年用“七彩”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在我對這個世界形成最初印象的時候,鄉村給了我關于自然、關于生活的最初體驗。那些天真、活潑、淳樸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上,深深地融入我的骨血中,會一直給我力量,教我做一個熱愛生活又不失美好的人。
2
我也曾迷失過,互聯網給了我連接另外一番天地的觸角,曾經吸引我的東西不再有趣,在城市面前,那些東西顯得老土。我渴望去接觸另外一番天地,甚至我討厭自己身上的那些和農村有關的印記,比如我的方言——我也如同父親一樣,希望將自己從方言土話中剝離出來。
高中來到城里的中學讀書,第一節語文課,我自告奮勇朗讀《沁園春雪》,語文老師讓同學點評的時候,有人指出我的普通話不標準,特別是平翹舌不分的問題尤其嚴重。我把這句點評記下,接下來語文老師自己朗讀一遍,我聽不出他讀的和自己有什么區別,但又好像有點不同。
我的普通話從一開始便是不標準的,小學期間已經習慣老師用方言上課。初中時候,有同學上課用方言答題,老師也不會責怪,可想而知,語文試卷上拼音那道題目,一定是我失分最高的。
同學多是來自城市各個地方,南方方言體系十分復雜,這個時候交流只有靠普通話。我的普通話存在的問題在這個時候暴露得極為明顯。因為我的方言里面無平翹舌之分、前后鼻音之分、還有h讀f,經常在說話說得太快的時候,把“花”讀成“發”。這個時候,我可以聽得出來,也會及時糾正;而至于平翹舌、前后鼻音不分的問題,我想要糾正,但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因為我自己都聽不出來。
幾年后,網絡有個流行詞叫做“自黑”,意為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別人指出來之前,自己先承認,從而避免別人批評帶來的尷尬,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用“自黑”的方式來避免別人的批評。
在聊天說話中,我會突然間冒出一句:“不好意思,我的普通話不達標準。”常常弄得對方莫名其妙。
我實在是被別人批評怕了。
在與一些人聊天的時候,有的人會直接指出我的一些發音不標準。他們或出于好意提醒我,或是無惡意的打趣,而我也從一開始的虛心聽取意見,到慢慢產生抗拒——畢竟,總被人一直說自己的缺點,任誰也會不好受。
我開始厭惡我那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甚至開始討厭影響我普通話的方言。而我并沒有因此變得沉默寡言,因為我喜歡說話,相比較因為害怕被批評而不說話,我寧愿假裝無所謂被批評。
語言學上有個術語叫作“語言磨損”,其實是個很簡單的概念。人類在學習另外一門語言的時候,必然會對另外一門語言產生影響。姑且把方言當成為另外一門語言吧,所以在我長期使用普通話后,再說方言時,我會不自覺地經常冒出普通話,甚至有的時候會遇到普通話里用方言表達不出來意思。
于是有了開始我和父親的那段對話。
大學專門上普通話課,在老師的分析中,終于能夠感受到自己普通話存在的問題。為了糾正普通話,我放慢說話語速,把平翹舌字的舌頭發音部分伸縮到位,發現平翹舌音混淆時會及時停下糾正;對于前后鼻音,我會緩下說話速度,感受鼻腔共鳴來區分。我的普通話練習是在每一次說話過程中進行的,一旦說錯一個字,我會停下來重新說完這句話,為此,我一度快成為結巴。
各種繞口令說了一遍又一遍,做夢還在說“紅鳳凰黃鳳凰”,舌根腫痛難忍。然而,我在這個過程中,卻得到了詭異的滿足感。
效果是顯著的,在北京待了兩個月,當地人沒有挑剔我的普通話不標準,而且還順利拿到二甲普通話證書。
對比班上其它普通話不標準的同學,我無疑是進步最大的。
而我也在這個過程中,感覺到身上的一部分正在離我遠去。方言是我與農村最親密的聯系,然而我卻毅然把它割斷。
3
如同我已經遠去的鄉村,童年的記憶不再重現。在我決定拋棄方言的那幾年,農村也在被更多人以各種方式拋棄。時隔四、五年,再次回到家鄉是小年后的春節,只在幾家門戶前看到鞭炮打完的碎屑,村中可見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剩下的多是五十多歲、逐漸步入老齡的人,他們和村子一起慢慢衰老下去。
曾經在山間奔跑的自己還歷歷在目,但是終究不在了,而我好像升起一股莫名的使命感,好像要做些什么。寫,不再是抒發青春期里的莫名感傷,而是試圖用筆去描繪我周邊的人或事物,來描繪長我育我的鄉村,濃厚的鄉土情懷開始控制我的筆端。
我想要開始書寫,我想寫出一個95后眼中的鄉村,告訴大家不一樣的故事。
如今,第一代農村留守兒童已經長大,曾經的留守生活給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身的留守,更是心的留守。他們大多已經成為社會建設者中的一份子,他們給社會帶來的會是驚喜,還是難以言喻的傷痛?
我還要寫傳統生育觀念遇到政策限制,是妥協還是不懼法制?殘留的重男輕女思想加劇了誰的悲哀?
還有鰥寡孤獨又無子女的老人,守著村中的土坯房不愿意去養老院,這難道僅僅只是懷有詩意的鄉土情懷?
還有那一個個面朝黃土的農民,在如今的變遷中,如何維系人與自然最初的那份聯系?
……
還有好多故事,我想要用筆記錄下來,懷著年輕飽滿的熱情,開始這項繁雜冗長的工作,去揭示農村日已凋零頹敗的表面下深刻復雜的動因,為解決農村目前面臨的那些問題盡一份綿薄之力。曾經的山明水秀喂養了我飽滿剔透的靈魂,而我又深刻地感受到它的變遷。
村中外出的人越來越多,回來的人越來越少;各項民俗活動漸漸褪色變味;夕陽西下之際,不再看見、也聽不到從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勞動了一天荷鋤晚歸的農人們疏疏朗朗的談笑聲……
那是鄉村的失落,也是我的失落。
加拿大作者丹·喬治寫過一篇文章,《我出生于1000年以前》。他以印第安人的身份,對待20世紀的大變遷而無所適從,發出弱勢民族的咽嗚聲。印第安文明在現代科技面前日顯卑微,作者想要喚起人們對印第安文化的尊重,而我也嚶其鳴矣,同樣感同身受,想要發出弱勢群體的聲音。我接觸得越多,城市與農村的巨大差距讓我產生越深的自卑。
4
我向前走著,跟著時代的浪潮向前走著,一步一回頭,望著曾經生長我、養育我的鄉村。荒蕪的田園,傍晚僅剩幾縷炊煙,坐在村前門口大青石上,望著大地,吸著水煙的老人,唇角似動非動,仿佛對我說:“孩子,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一聲聲嘆息從老人干癟的雙唇間無力地吐出來:“我走不動了。”舉目四望,兒時的小伙伴大多早已輟學步入社會,外面燈紅酒綠的刺激讓他們忘記了綠水青山曾給予他們的愉悅。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不再愿意回來。甚至我的父母也在用他們的身軀,為我阻擋著一路上的碎石暗涌,在我身邊不斷叮囑:“你快走啊,你快走啊!”
如同我當初決定拋棄方言一樣,我急急忙忙向前走著。
而我此刻與黑塞筆下的荒原狼類似了。內心自視清高,在現實中卻無所適從,一個不甘平庸企慕超越世俗的理想主義者,被自己的精神搏斗所困擾,以至于了無生趣,將人類的疾病當成自我的疾病,將人類的不幸當成個人的地獄來承擔,從而變成孤獨徘徊、無所適從的狼,既不能改變現實,又將自己的生活活活葬送。
但是我和荒原狼又是不一樣的,他即使迷茫,仍舊是立足于城市,依舊可以尋覓。城市太大,在車水馬龍之間,夜色流光之中,恍恍惚惚,我內心一片空寂,在這里找不到認同感。我是自私的,是我先拋棄鄉村,而我又怎能讓它如之前那樣,再來無私地接納我這個逃離者?
我深知它回不去,我也不會回去。
我只是個彷徨者,祈求找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