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一
位于臺城郊區的洗布山,在我家鄉廣東臺山市,并無特別之處,連碉樓也沒一座,卻因為出了寫舊體詩的程堅甫,近年漸漸為人所知。
那一年11月初的一天,本該天高云淡,可是,天空被鉛一般的云團遮蓋,成了一床嚴嚴密密的雪被。淺淡的陽光,軟軟的小風,帶著陰騭的熱度,并沒有秋的蕭散和干爽。
一行三人—邑中年過八旬的離休干部、詩人陳中美先生,我,還有中年女士惠群,到了洗布山村口的牌樓前。洗布山和家鄉其他村子一般,外觀上和無可救藥的頹敗并立的,是勉為其難的華麗。骯臟頹舊的老屋和耍花架子的新房,毫無章法地擠在一起。效法西班牙別墅的小樓,外墻批蕩漆上搶眼的朱紅,把芭蕉樹巨葉襯得益發萎靡。村前橫著一道道排污水的明渠,黑得發亮。和攤檔相隔30公尺的一處禾堂,坐滿女性,五光十色的衣服,嘰嘰喳喳的,活像鳥投林,似乎在玩撲克牌。僑鄉人特有的閑散,大咧咧地堆在陽光里。
因為惠群早已用電話聯系好,一位中年男人在村口迎接我們。來人瘦高個子,五十來歲,神情凝重,老有點心不在焉,使場面帶上例行公事的味道,但還算盡責。惠群悄悄告訴我,他叫仲平,是程堅甫的侄子。程堅甫無后,哥哥有兩個兒子,仲平居長,次子康平過繼給程堅甫。康平在80年代的移民潮中去了美國,偶爾匯錢回來接濟老人。
仲平把我們領進程堅甫的故居。詩人原先住的僅僅是青磚老屋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屬于他胞兄的后人,即仲平和康平兄弟。老夫妻去世后,仲平把舊宅拆平,建了一棟洋氣的房子。說它洋氣,是因為所有墻壁嵌上粉紅的瓷磚,教人一進來就感到發膩的溫熱。鞋底也老像要打滑。仲平請我們落座,三人拘謹地坐在因家具太少而顯得空洞的客廳,我開玩笑說,這里大得可以開武館。惠群卻坐不住,在屋里徘徊,眉眼低垂,步履沉重,該是觸及深心間的記憶了吧。我尾隨著她,像個笨拙的偵探。
惠群走到廂房門旁,指著用白瓷磚鋪的矮灶說,老詩人生前,灶臺也在這地方,磚裂的裂,泥灰掉的掉,天花板和四壁給熏得黑乎乎的。煙囪經年沒清掃灰垢,有一年堵死了,煙全往屋里冒,鄰居以為鬧火災。惠群轉身進了臥室,指著一個角落說,老兩口的床在這兒,蚊帳上落了無數補丁,棉紗的經緯幾乎都看不到。冬天就一張掉絮的棉被。臨離開時,惠群還說,老兩口有個臥室還是后來的事,康平一家出國之前,一家四口人占了這邊廂房,倆老人只好睡“廳底”(廳堂),她指了指鋪上瓷磚的一個小角落。“他啊,反正行李家具沒幾件,兩手一提就搬過去……”言下不勝凄然。
憑著鄉村經驗,我在腦海描出一幅詩人幽居圖:灶側一塊空當,是放禾稈或者竹葉樹枝之類柴草用的。數九寒冬,老人自己或者妻子瑟縮于柴堆,借灶膛的余溫御寒。門櫳前該有一張八仙桌,桐油剝落凈盡,接榫松了,但四條腿年復一年地撐持著,幸虧沒散架。飯桌也是書桌。煤油燈是小號,棉線上的火苗還要捻到最小,衰微的光明所籠罩的,就是獨有的詩之國度,不足一尺的光暈劃出了與塵世的疆界。墻壁的磚縫,該有好些鐵釘,是老人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撿來的,釘上掛過柴鐮、斗笠、蓑衣、印著“尿素”字樣的簡易雨衣。門角靠著楠竹扁擔,初削好時帶著毛刺,多少年間,主人用瘦削的肩膀作為磨石,把它打造成功。上面閃著橘黃光澤,是中年以后無數泡汗水浸漬的結果。
說到詩人兩口子在“廳底”棲身的年月,更加不堪。那里堆滿侄子兩家人的糞桶、鋤頭、戽斗、籮筐和單車,天井旁邊養了一頭永遠喂不飽的豬。離“無立錐之地”只差一步,然而我肯定,八仙桌仍舊占據著床頭靠近豬圈的一隅。
我出門,在巷里來回走。身前身后,有的是百年老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其中擠著幾棟煞風景的新房,一叢枇杷樹的葉子,從殘垣上頭探出來,冒失的墨綠。一個小媳婦挑著鐵水桶低頭從身邊閃過,棕繩和桶發出和鳴,仿佛山風吹過環珮。我閉上眼,腦際浮現老詩人,他笨手笨腳地打開門。被晨光射得眼花,他咳嗽著,捶了捶胸口。階前,小豬呶呶地叫,拱開對面的籬笆,詩人嘟囔著,費力地拉開趟櫳,出門,把小豬趕到禾堂。我想,程堅甫這位精通古典文學的讀書人,他的鄉居,和他在八仙桌上神交有年的古代同行比,并非毫無近似處—門墻上有爬山虎,天井下有青苔,夜里有蟋蟀和青蛙的叫聲。
惠群指了指龍眼樹下的巷子,告訴我:“我娘家也在這里,弟弟搬進城去以后,屋子沒人管,倒的倒,家具碗碟讓人偷的偷,早不成樣子,頂可惜的是我在工藝廠給瓷花瓶描畫那些年,收集了好些工藝品,都成地上的碎片。”
這倒教我記起文人須臾不可缺的書。程堅甫學養深湛,看他用典自然熨帖,故實隨手拈來便曉得一二。板床的木枕旁,八仙桌上,堆著什么書?可有《全唐詩》《杜詩全集》《杜詩鏡銓》《讀杜心解》?可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放翁詞》?也許,在“文革”初期的“破四舊”運動中,為了避人耳目,他把線裝書都藏在貼上毛主席像的神龕后面。他曾經寫下《擬馮夢龍辭世二律》,從序言知道他讀了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知道馮夢龍在清兵入關明朝大勢已去時從容殉國,留下辭世二律,但未見其詩,他便做馮的“替身”,代所景仰的古人明志。但不知道,程家供天神的木架上,和牛扼、磨盤堆在一起的,有沒有馮夢龍的不朽之作“三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和《喻世明言》。
二
仲平帶路,我們去掃程堅甫的墓。穿過一條公路,進入一個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惠群躡腳走過瓦礫,說:“地產商搶著圈地,好在將來建小區。”過了一個田埂蒙滿白灰土的小田垌,便是一個難得看到新房子的小村。仲平對著不遠處的山頭,趨近在門口揚斧頭劈柴的漢子問路,漢子說路在前面,不過不好走。我勸陳中美先生不要爬山,在這里等我們。陳先生不肯,說去一次算一次。
這是平生登過的最艱難的山。坡不算陡,但沒有路。我昔年挑百斤柴擔,爬高坡時腳一滑,連人帶柴擔子滾下谷底,爬那樣的山坡不比腳下一段吃力得多嗎?但前者有堪稱清晰的路。而“路”,和“人煙”“家”“目的地”一類字眼一般,是能在孤獨旅人心里產生暖意和動力的。每一步都得對付纏繞不休的茅草和藤蔓,還有攔在半腰和頭頂的、橫七豎八的樹枝。陳先生后悔沒帶開山刀來。我說帶來便濟事嗎?惠群隨手折下一根樹枝,給陳先生當拐杖。每個人的臉都掛著發亮的汗珠。
“看我們這樣走路,程堅甫先生在天之靈,保佑故鄉的詩人!”陳中美先生感慨萬端地說。到了山頂,再從面西的陡坡往下走,終于見到零零星星的墓地,幾塊烏黑的石碑,背后伏著被風雨削得又矮又小的墳。仲平從紅得招眼的燈籠花叢中鉆出來,叫道:“在這里。”果然,在高大的山捻子樹重重覆蓋的洼地,躲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洗布山何蓮花之墓”。撥開茅草,兩尺外還有一塊,刻著“洗布山程堅甫之墓”。介乎楷和魏碑的字體,大小不等,僅算端正而已。
我們把鮮花擺在兩座墳之間,阿全點了六支線香,在每個墳頭插上三支。
惠群在城里走了老遠才買到的鮮花,有康乃馨、玫瑰、百合、馬蹄蓮和金線菊。泉下的詩人夫婦,今宵沒有享用三牲,酒和紙錢,卻有花香相伴。
面對墓碑,陳中美先生想起1997年夏天,密西西比河畔的詩人周正光給他寄錢,托他代向程堅甫墓獻花。陳中美轉而委托惠群代勞。事后惠群寄來墓前擺放花束的照片,陳中美為此寫了絕句:
“托把鮮花獻墓前,收看照片即凄然;奴才兇手有人愛,只是詩人不值錢!”
程堅甫夫妻的墳先在山腰,因被征來建樓盤,便往山頂搬。遷移匆忙,新墳比舊墳更草率。詩人身后的蕭條,年甚一年,因為人事的緣故。
三
詩人故去多年,在他生前無緣認識,讀他的詩,也是從陳中美先生所搜集、編輯和出版的《洗布山詩存》。今天,城里的文學圈內,人們多半稱“沒聽說這名字”。同村的老百姓當然熟悉他,卻絲毫不知道他在精神層面的價值。前年我在舊金山,到一家廣東菜館吃晚飯,中年的侍應生是同鄉,和我聊天,互道來處,他說他是洗布山人。上菜的間隙,我問他可知道程堅甫,他驕傲地說:“還用說?他是我的三公。”我問他,可知道“三公”是杰出詩人,在舊體詩詞上的成就,不但在家鄉穩坐第一把交椅,在嶺南,乃至在中國,都有顯赫的地位。他尷尬地笑笑,效法洋人,聳肩,擺手,沒有答腔。我是明白他的潛臺詞的—是又怎么樣?還不窮一輩子!好在我埋單時,他搭上一句:“三公的字可是沒說的,三藩市的中國人,我看沒一個比得上他。”
墓碑太簡陋,沒有鑲嵌上瓷器照片。據惠群的描述,詩人晚年身高在一米七以上,年輕時應不止此數。何蓮花沒有照片存下,據說個子奇小,高不及丈夫的肩膀。
如果程堅甫不作詩,如果他平生所作的詩,沒有陳中美先生這樣熱心且懂行的家鄉詩人,在他故去多年后熱心推薦,那么,他就和三臺山下千千萬萬老百姓一般,在人間走一遭,悄悄死去,留下小小墓碑。最后,子侄自顧不暇或者相繼老去,山墳無人祭掃,碑石上的字跡漫漶湮滅,化入泥土。這么說來,紙上鉛字比石上刻字具有長久得多的生命力。
四
程堅甫生于1899年,人生分為兩段:50歲前,屬于舊社會;50歲至88歲,屬新社會,幾乎各占一半。
程堅甫少時家境不錯,能在廣州念完中學就是證明。之后,在廣州燕塘軍校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燕塘軍校是陳濟棠主粵時開辦的,陳自任這所以培養廣東軍政干部為目標的學校的校長,可見期望之高。程堅甫憑著寫的教在舊金山當侍應生的晚輩50年后仍贊不絕口的好字,先后擔任廣東省鹽業公會秘書、韶關警察局文書、中山縣地方法院秘書、廣東高等法院汕頭分院秘書。他有嚴重的口吃,與人說話嘟嘟囔囔。他原名君練,從孩提起被伙伴起了綽號“嘟嘟練”,自己急出一額頭汗,聽者不知所云。這一生理缺陷,使他無法進入宦途,充其量做一名舞文弄墨的下層文員。也許因為薪水太低,也許出于文人不羈的習性,不事儲蓄,也許是嗜書如命,余錢都買了書,他每次離職都囊里空空,連回老家的路費也沒著落。30年代末期,他從曲江解職回家,這頭放下行李,那頭便揭不開鍋,只好到村里的賭館去借錢。發牌的鄉親一邊從盛賞錢的水缶里掏出幾枚雙毫來,一邊深有感觸地念了兩句打油詩:“過了午時無飯吃,滿肚文章也當閑。”詩人紅著臉,從哄笑的人群中沖出去。這該是他唯一的“打秋風”,所受的羞辱終生銘刻于心。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在洗布山成為農民。已到知命之年,并不諳農事。本來,在中學或小學當個教員是綽綽有余的,然而總是“口欲言而囁嚅”,不能不死了心。著名作家林斤瀾先生回憶九葉派碩果僅存的詩人唐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受胡風案牽連,被押往黑龍江勞改。幾年后,回到南方老家務農,拖著板車上石板路,路翹起,車不動,詩人如牛馬,汗如雨。他的父親在家門口看著石板路,叫道:“那是我的兒。”“大學畢業。”“不會拉車。”“吃的米,捏得出米人兒。”“拉車不如一條狗。”程堅甫和他近似。
五
窮,對詩人來說似乎并非一無可取。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云:“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我則認為,處于絕對貧窮的境地,詩人是無法不間斷地寫詩的。寫“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杜甫,居然被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考證為大地主,理由是: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有一句“卷我屋上三重茅”,“據我所知,四川貧民最多一層草,他有三層草,大地主無疑,領村的革命小將拿走他的茅草是革命行動,我們應該為之歡呼”。
且討論:詩人能承受多沉重的貧窮?黃仲則夠窮了:“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他只活了34歲。程堅甫所生活的臺山是著名僑鄉,而況洗布山屬郊區,當局為了解決城鎮人口的吃菜問題,將它列為不種水稻而專種蔬菜的“特區”,這里的農民吃上商品糧。程堅甫兩口子,每人每月大米22斤。這么一來,比起一年到頭種稻子,到了青黃不接時節,只能以豆角葉和番薯充饑的生產隊來,口糧上有了起碼的保證。70年代“農業學大寨”時期,各村實行大寨式記分,農民抱怨“累死累活買不到一枚郵票”(8分錢)。洗布山因生產的是可馬上換成現錢的青菜、芥蘭和蘿卜,每工(即全勞力全天能賺到的10分)值3角,每月可預支7元。程堅甫垂垂老矣,拿不到這個數,70歲以后下不了地,生產隊本來想把他劃入“五保戶”,他委婉地拒絕了這個可能每月帶來5塊錢補助的優待,所持的理由是:“五保戶”只有老絕戶才有資格當,他呢,好歹有過繼來的侄子,不想玷污家族的名聲。村里的生產隊長可憐老兩口,也為了減輕隊里的負擔,派他擔任“稱肥員”,這差事,不同于《水滸傳》寫魯智深時提到的,專管廁所的“凈頭”,程堅甫職司給各家各戶送來的屎尿過秤,折為工分,登記入冊,以便年底分紅。所得的報酬是每月150分。
但和歷代詩人比,和同時代的詩人比,他確是命懸一線,如果不是意志特別頑強,加上除了作詩,他絕無釋放情緒的方式,物質上近于空白的寒陋,肯定要把他的詩生命摧毀。在家鄉這不算繁盛,并無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詩壇,程堅甫是碩果僅存的一朵火焰,它虛弱而恒久地燃燒,時代的疾風一次次刮來,它亮在熄滅的臨界點。
這對夫婦怎么生存呢?50年代和60年代,他已五十開外,花甲之年,他們打柴、出勤、養雞,和所有農家毫無二致,為的是活命。獨特的途徑是賣糧票,原因是兩口子飯量奇小,所以有富余。其實,每月22斤大米的定量,普通人根本不夠吃。他們吃不完是假的,像營養不良的窮人去給“血頭”賣血一般,從牙縫里省,是最后的辦法罷了。憑著吃商品糧的“特權”才領到的糧票、食油票、肉票、糖票、春節前發的年貨票、中秋前發的月餅票、肥皂票,都得花錢才買到實物。他晚年唯一的新棉襖,就是用18斤糧票換來的35元從成衣攤買的,那已是廢除了布票的80年代,他笨口拙舌地砍價,老板減掉5塊,讓老人高興得像小孩子。程堅甫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謀生能力有限,幾十年下來,幸免于變成餓殍,主要靠矮小而堅韌的太太。她70歲以后仍舊長年當保姆,一位校長的兩個女兒就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教人聽來發長嘆的是,老太太臨終前那幾年,白內障十分嚴重,視力近于零,摸索著走路,卻攬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差事—在醫院當陪人。放在稍有人情味而經濟條件不錯的家庭,她早已被兒孫雇人侍候,從吃飯穿衣沐浴如廁到上床下床,都得到照料,如今反過來,半殘廢的老人去給病人端便盆,洗澡,擦身,喂食。
兼具窮書生和苦老農身份的程堅甫,像許多村民一般,有一點茶癮—每天要到茶樓去,讓劣質普洱水仙壽眉,燙燙塞著不多的白菜幫、咸魚及米飯的腸胃。多半是獨來獨往,袋里空空,付一毛的茶位錢,已頗教詩人撓頭皮,至于茶客視為理所當然的最低享受—“一盅兩件”(一盅茶,兩碟點心),只好敬而遠之。為了避免埋單的尷尬,他不和熟人同桌,遠遠地躲在角落意態悠然“打水鼓”(鄉間茶客對純喝茶的叫法)。他去的是離家最近的燕喜茶樓,有時候赴詩友之約,到遠一點的湖心舫。在紫荊花和鳳凰花的倒影下,從容地聯句唱和,算是他至為“興會淋漓”的雅事。
到了80年代初,雇請老太太當幫傭、陪人的東家寬裕了點,老太太的工錢多了一點,老詩人第一次有了積蓄,總數500元。他不敢動它,這是雷打不動的棺材本。80歲那年生日快到,他咬了咬牙,進銀行結算了500元存款的利息,提出30元,買了一雙鞋子。
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況中,詩人不是沒有想過自我了斷。好在無論多倒霉,也沒失去對肉身的敬畏,非得為身后事準備足夠的錢。為此,詩人對朋友開玩笑說:“這輩子最后的愿望,就是在公路上走著走著,被一輛車撞倒,當場伸腿歸西,然后,靠賠償金來辦喪事。”黑得不能再黑的幽默。然而,壓迫他的豈止貧窮?對追求充實的精神生活的詩人來說,更深重的苦難在形而上。熟知歷朝興亡掌故的讀書人,終生沉湎于詩的末代才子,前半生歷經顛沛流離卻沒有繳出自由的筆桿,在后半生,不能不充滿憤怒、憂愁、悲哀、壓抑感和無力感。
那個時代,鋪天蓋地是歌功頌德之聲。階級斗爭的弦愈擰得緊,文化人的日子愈艱難。到了“文革”,文學藝術界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難。教人扼腕的是,有頭有臉的大師、泰斗,一一成了哀哀無告的綿羊。
當臺面人物輾轉于批判臺、學習班、牛棚和干校,和文壇毫無瓜葛的七旬老人程堅甫,掌一把坤甸木做的黑色大秤,鄭重其事地將墜著大鐵砣的繩子,在秤星上挪過來挪過去,手拿探肥針插進愛貪小便宜的婆娘用大量池塘水稀釋過的尿里量度濃度,偶爾為了質量問題、斤兩問題,和鄉鄰發生口角。在這里,我想起激賞程堅甫詩作的一代散文大家,比程堅甫小26歲的王鼎鈞先生,他在回憶錄《關山奪路》中,提到一樁發生在80年代的趣事:在紐約一個有於梨華參加的小型茶會上,一位大陸來的作家問王鼎鈞,當年(指王鼎鈞隨國民黨軍離開大陸赴臺的1949年之前)青年普遍“左”傾,他何以能脫離影響。“我說這得從《阿Q正傳》說起,趙家被人搶劫,阿Q蒙嫌受審,法官問他作案始末,阿Q委屈地說:‘他們沒來叫我!一座皆笑,只有於梨華尖聲說:‘你萬幸!”據此說來,三臺山下的詩人程堅甫也是“萬幸”者,出于兩個另類的原因:一、隱藏在社會底層,從來不向不諳詩詞的人談詩,同村鄉親看他逢上年節寫揮春對聯,有時應有婚娶喜慶的人家之請,寫個“囍”,和“好男好女好婚姻”的喜聯,也僅僅曉得他有一手好字而已;二來,舊詩詞在鄉村沒有多少人能讀懂,官員的文化程度有限,聽說某縣有一小學文化程度的文化局長,審批歌曲,光會把簡譜中低音音符下面的點,全移到頭上去,圖的是“革命歌曲高昂響亮”。因此,程堅甫這些盡管故意抹掉寫作具體日期,不觸及時政但也盡夠斤兩被加上諸如“白專”“靡靡之音”“宣傳悲觀主義”一系列罪名的舊體詩詞,得以保存,而不必像修改以往日記,生怕被當作罪證的吳宓教授一般,戰戰兢兢,詩稿都藏進磚縫去,甚而風聲一來,就得付之一炬。
文明史和精神史上又一悖論:詩人的生存,唯一的使命就是當一只蚌,把苦難孕育為詩的珍珠。在雞鳴狗吠的窮鄉村,對于身世,有時桀驁不馴地愛著:“多少世人爭捷徑,我來偏不羨終南。”有時勉為其難地贊美著:“翁老雖貧未算窮,清生兩腋是茶風。”
六
程堅甫僥幸沒因詩罹禍,但詩稿還是失去兩次,第一次是1951年,《不磷室詩詞》被妻子燒掉,那是他自幼時到成年的作品合集。他從小酷愛舊詩詞,和哥哥一起,“昕夕唱酬,凝神思索,刻意推敲,殆無虛日。及至中年,丁逢喪亂,簞瓢屢空,吟興不因少減”。他還鄉后憑回憶記錄下五七言詩二三百首,編成一集,藏在家里,最后卻落到這般下場。50年代,他和在臺城杏和堂(藥材店)做事的蒼城詩人周燕五結交,“彼此切磋最久,唱酬最多,數年之間,所為詩不下四五百首”。周公愛惜這位詩友的才具,答允代保存全部書稿,程堅甫便讓他把全部心血的結晶帶回老家,不料運動一波波襲來,周燕五成了過河的泥菩薩,只好把存稿悄悄毀掉。程堅甫聞訊,痛惜萬分,只好再次搜索記憶,但追記下的作品僅占十分之一二。
據陳中美先生在《洗布山詩存》的序言記載,程堅甫留存下來的舊體詩詞共640多首,其中七言律詩340多首、七言絕句200多首、五言律詩30多首、詞50多首、五言古詩4首、七言古詩2首、五言排律2首、五言絕句1首。印成《洗布山詩存》后,陳中美又搜集到遺作100多首,他選出72首,連同21聯摘句,編成《程堅甫詩補遺》,在《明園玉樓詠詩》一書中刊登。迄今搜集到的程堅甫詩作,約800首,占他全部作品的二分之一。古詩云:“吹盡狂沙始到金。”說的是文學作品在歲月長河中的自然淘汰。程堅甫詩得以幸存,并非選家或口碑篩選的結果,因此不乏浮泛之作、應酬之作。好在,里面沒有肉麻的“圣代只今多雨露”,沒有違心的檢討。只要把他的詩放到它們出生的時代去,便知道,單單是這般自傷自憐,自怨自艾,已是怎樣的冒險。
回顧畢生嘔心瀝血地從事的詩事,程堅甫這般“夫子自道”:“不磷室主百無成,多愁多病復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輟,老來僅得一虛名。聲調悲壯格律老,少陵之詩夙所好。中年復愛陸劍南,劍南矜煉最工巧。生平寢饋二家詩,立臥未嘗須臾離。” 另一面,自稱“余生善病,原非無病呻吟;老遇多窮,毋亦因窮得壽”的程堅甫,常因多愁苦語,而被人指他學寫《兩當軒集》的黃仲則,對此,他委婉地否認:“絕世聰明黃仲則,吾寧敢列弟子行!”至于倡神韻的王士禎,鬼才李賀,他說難以追摹。他追隨“少陵野老”和“劍南放翁”一輩子,1960年春3月,他61歲上,編成《不磷室詩存》后,在自序中稱:“十年浪跡,譜入弦中;一片秋聲,聞諸紙上。可謂蒼涼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蒼涼沉郁”,程堅甫將之懸為目標,但不敢故步自封,謙遜地說:“唯吾自惴襪線才,一毛不敢襲其皮。”
前面說過,沒有陳中美先生傾注心力和財力,程堅甫的詩,最大的可能是從此湮滅。陳中美畢生從事舊詩詞寫作、研究,晚年投入舊體詩的革新試驗,在1997年,即程堅甫去世近10年之后,才意外獲得程的遺稿,讀后拍案叫絕,當即寫一律詩:“近在城邊竟不逢,讀詩才識出群雄。一身愁似黃仲則,七律工如陸放翁。不怪題材欠廣闊,深憐情景善交融。擬將杰作吟詩會,共賞詩人百煉功。”1997年春日,棲居密西西比河畔的詩人周正光,從報上讀到陳中美先生《臺山杰出詩人程堅甫》一文,低吟文中所引程詩“客囊似水貧難掩,婦面如霜笑更稀”“不妨晨起隨雞喚,無復宵行動犬疑”,凄然欲淚;誦到“廿年往事難回首,一笑唇開有剩牙”“尋醉欲瞞黃臉婦,游春忘是白頭人”時,啞然失笑。隨即,這位早歲學詩,在羊城獲“周七絕”美名的中年人指出,程堅甫不但是臺山一地的杰出詩人,他直可北上中原,與當代名家一較短長。
程堅甫的詩,經身在海外的臺山詩人的推介,漸漸為人所識。盡管到了新世紀,在故鄉,他仍舊是山中被捻子樹藏匿的渺小墓碑。前面提到的一代散文大家,來自臺灣的王鼎鈞先生,在90年代末,撰寫長文《慕舊驚新讀殘篇》,著重分析程堅甫律詩的造詣。王鼎鈞生于1925年,比程堅甫年輕26歲,相隔恰恰一代,王受過舊體詩的科班訓練,寫得一手好律詩。他指出,程堅甫律詩的難能可貴處,首在頓挫。如:“半世窮能全我節,百篇慧不拾人牙。”“津如可問舟常便,山不能移宅亦幽。”極盡跌宕錯落之妙。其二,內涵上求新求變。“兵馬縱橫閑看弈,江天俯仰獨扶藜。”“作者從自我出發,強烈的主觀感覺扭曲外在世界,即使在現代新詩,也是很前衛的”。其三是詩人自食其力,粗糲自甘,保有風骨。王文的結尾,擲地作金石聲:“詩,多半是 ‘無可如何之遇中生長出來,是不敢言,不忍言,不能已于言,可以稱為最后的語言。所以古人認定(其實是希望) ‘詩心通天,因為 ‘天是人的最后呼求。律詩的框架很適合這最后語言的棲息,看來規規矩矩,聽來曲曲折折,想一想模模糊糊,只有天知道。我們強為解說,權充知音,聊慰詩魂于九泉。”
紐約友人張宗子,這位以學問和思考見長的海外散文名家,盡管才40多歲,和王鼎鈞相隔一代半,但精研中國詩歌史,他把程堅甫放到詩的長河去做考察,在給我的信中說:“程堅甫的詩絕好,有點像聶紺弩廣受稱譽的‘散宜生詩,但我覺得錘煉得比聶更精純。二十世紀人中,凡舊體詩詩名盛傳的,其實多不好,有學問,沒詩才。郁達夫這一類,不專攻舊詩,偶爾為之,反而可喜。程堅甫是真正古典意義上的詩人,所謂以詩為生命者,既有功底,又具詩才。文中所引,都是晚年之作,看得出來,沒有多年磨煉,寫不出來。他學杜甫學得到家,鼎公所說的‘頓挫,正是典型的老杜句法。他由老杜入,卻不從宋詩出,非常難得。學杜的,最怕一路滑到江西派不好的那一面,從此萬劫不復。清末同光詩人,雖有意矯正,還是出不來,給人的印象是似大而小。我想程的性情也和老杜相似,他和陸游反倒距離遠。不過學技法,陸游是個好老師。陸游的詩比較正。至于黃仲則,我覺得程先生比黃更有深度。黃貧困一輩子,很懦弱,雖然也傲,但歸根結底太傷感。當然,黃死時才34歲,不成熟。程得高壽,世事都看透了。”
七
時人讀程堅甫詩,也許感到它的反映面狹窄,無法看到多少時代的痕跡。陳中美先生在編撰《洗布山詩存》之初,也有這樣的遺憾,后來改變了看法。對此,程堅甫有交代:“常防一字能招禍,何況千篇莫療饑。”所以他故意隱去日期,模糊背景,以防墮入文網。不過,也許是詩人一時大意,也許是斗膽留下雪泥鴻爪,若干詩章還是讓人一窺當年實景。
寫到這里,打開《臺山文學報》的“紀念程堅甫專號”,一張老詩人和惠群母女1985年在臺城南湖畔拍的照片映入眼簾,他那年86歲,面龐瘦削,雙頰因缺牙而癟下,典型的馬臉。頭發全白,有如皚皚的雪,白襯衣和深色西褲,一似斯文的教書先生。衣領旁的肩頭微聳,骨架嶙峋隱約可見,教人想起李賀詠馬詩:“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忽發奇想:我在臺城求學加上工作,前后待了10年多,也許,在“牛屎巷”的大字報棚前、在革新路熙熙攘攘的“趁墟”人群中、在湖心舫的茶客里,在柳條輕拂通濟河水面的二月、在紫荊花落滿雙亭橋下湖波的夏午,可能遇到過這位清癯的老人,他戴笠帽,穿俗稱唐衫的褂子,赤腳或者穿著皮底(廢舊輪胎做的簡易鞋子),若有所思地走路,口里喃喃,那是在推敲或者哼吟新成的律詩。
八
在“已邀俗眼無多白,惟恨衰顏不再紅”的年歲,詩人枯槁灰暗的生途上,竟出現彩虹般的奇跡—和同村知青惠群結下了生死不渝的情誼。那年,他75歲,惠群24歲。惠群向我憶述結交經過,聲音微顫:
“該是1974年的秋天吧,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剛從別公社遷出,在條件稍好的洗布山落下戶口,為了向生產隊上交家肥,在塘基上第一次看到稱肥員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七十九開外,一頭銀發,身架瘦削,但腰板筆直,穿的雖是普通的文化衫,褐色塑料鞋還破了好幾處。風吹來,因過分松闊而飄得特別活潑的衣角,難以言傳的耿介和文雅,教我肯定,他不是老粗,是有來歷的高人。稱罷屎尿,他一手提著大秤,一手拿秤砣和登記簿,腳步風快走進巷子,我撲哧笑了,他不就是現成的姜子牙嗎?從渭水畔回家……過了幾天,傍晚時分我從織籃廠下班,又去交肥。找上稱肥員的家,老兩口正在吃晚飯,老人看我手拿扁擔,一臉的不耐煩,只好放下筷子,提秤隨我到禾堂去。我來得不是時候,他心里有氣,說話有點沖。我的嘴也不饒人,頂撞了他。老人搖搖頭,很快服軟,問我哪來的,叫什么名字。‘惠眾濟群,好名字哩。老人說。我瞄了瞄他手里的登記簿,哇,一頁一頁盡是蠅頭小楷,筆畫端整,字體俊秀,我敢說這是天下最典雅的屎尿數字。”從此,惠群和老人成為知心朋友,直到老兩口相繼去世。13年間,她是他們唯一的親人,兩老的衣服由惠群包下,要么惠群自己要么惠群的母親當裁縫。
惠群和我,同是一中校友,我念完高三,留校參加“文革”時,她上完初三。在造反的年代,這個梳一對辮子的清純女孩,到被程堅甫認為義女時,已在鄉村熬了好幾年,南國的驕陽嚴霜以及人世坎坷,使她成熟而憂郁,使她對靈性的生活充滿渴望。吟詠“我有文章無處寫,付他禽獸語林間”的老詩人,十分喜歡惠群為人的誠懇與品格的高雅,先是受她強烈的求知欲所感動,收她為學生。在教作詩的過程中,無兒無女的老詩人漸漸投入感情,把她當作骨肉—不,比親生女兒還要親密的靈魂伴侶,詩途的肝膽之交。
惠群對我說:“我常常去他家,每次的‘手信,是9毛多一斤的一枝花牌餅干。老人為了款待我,預先做了準備,多半是香蕉。如果我好幾天不去,他家里的香蕉變得爛熟,還舍不得吃。我如今吃香蕉,還嘗到當年的酸味,很難下咽。老人教我作詩,還留我吃飯,平日都是一碟蒸咸蝦,我帶了魚、肉去,便是大節日。我一直把他當老師,有一次,我用單車載他進城,去拜訪臺山最具名望的一中老語文教師周爾杰先生。他一手拿拐杖,一手握著車杠,搖搖晃晃,沒摔下來,真是走運。他和周先生見面,介紹我時說:‘我的義女惠群。我這才明白我們的關系。”憶起一老一少的相依相攜,老詩人的鄰居至今還禁不住羨慕:“那時節,不管刮風下雨,三公都站在巷口,等候阿群,看到阿群從不遠處的芭蕉林后出現,他微笑著,有點不好意思往家趕,備好茶水,搬好凳子,讓阿群進門,就能談詩。”
事隔多年,惠群說到三公,不由自主地噙著淚。那段清貧歲月,天天靠種菜和編織草籃來賺可憐的工分,無書可讀,靈魂無處棲息,精神無從寄托,在憋悶欲死、絕望之極的青春年華,一位忠厚、博學、耐心的老人,把她引進詩的國度—千年國粹的淵藪,人文精神的巔峰。“更無王翰愿為鄰,老少情投自有因。可語詩詞惟此女,能稱風雅又何人?嗟予未識兒孫樂,看爾奚殊骨肉親!聞說高飛猶有待,縱然失意莫傷神。”這是老詩人和惠群交往之初送給后者的律詩,身世之感,父女之情,為師的期冀,朋友的同心相應,都融合在里面。1979年暮春一個黃昏,老人和“男人肝膽女兒身”的惠群“坐談甚歡”,回到家馬上寫下絕句:“相逢老少兩形忘,歡笑燈前賭食糖。忽忽歸途詩興動,星光月影夜茫茫。”兩人以糖果為賭注,賭什么呢?老的背老杜律詩中的頷聯,要少的念出頸聯,背不出要受罰。抑或少的打開《劍南詩稿》,念一個題目,請時常告誡她作詩“不能言外無寄托”的老師,談談這一首憂憤之作的意境,談不出得認罰。不,是老人出一個自度的燈謎:“伊人去也,一日分離,如隔三秋,兩淚盈盈,并作一處流。”繁復的字謎,卻被聰慧的女弟子一下子猜中:“群”字。老師呵呵大笑,弟子得意地拍手嚷道:“該罰該罰!”是如此迷人的懲罰—弟子剝掉椰子糖的玻璃紙,讓老人放進牙齒沒剩幾顆的嘴巴,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用膽汁浸泡的漫長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三公平時,口齒比牙牙學語的嬰孩還糟,可是,他念舊體詩,那個流利靈光!一氣呵成,《新婚別》《麗人行》《秋興八首》,從頭到尾,用保存唐音八聲的臺山話曼聲吟哦,沒錯過一字,沒打半個疙瘩,活脫兩個人!”惠群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惠群一直珍藏著義父的詩稿,起先,都寫在零零碎碎的紙頭上。要么是包生切煙絲的紙,一尺見方,皺巴巴的,冒著嗆人的煙味;要么是兩三個指頭寬的卷煙紙,到后來,惠群進了城里的工藝廠,當上描畫花瓶的師傅,能弄到包裝紙送去,當老師的才有了正經稿紙。程堅甫的書法甚有根基,詩作以靈動飄逸的小楷抄下來,每回和惠群見面,都會送上幾張,是教材,也是紀念品。
如今,惠群早已退休,回憶學詩的經歷時說,刻骨銘心的,不是老師傳授的路數,什么音律、對仗、八病、拗體、賦比興,什么形神兼備、興觀群怨、溫柔醇厚,而是老人所投入的感情。他在行將就木的余年,熱情的最后燃燒,對人間的全部希望,對詩的畢生不渝的堅持,都傾注進這段非關愛情卻勝于愛情的骨肉之愛、師生之誼中。惠群在程堅甫夫妻的晚年生活中,無論日常的柴米油鹽還是看病抓藥,都占據極重要的位置。惠群把照顧老人當作義不容辭的天職,她說:“不這樣做,怎么對得起在青春歲月,領我走過艱難、彷徨與幻滅的救星?”聽聽老人披肝瀝膽的囑咐吧—
“人生十九不如意,且暫低頭織草籃。”
“老夫姑緩須臾死,看爾雞群飛出來!”
程堅甫的老妻何蓮花,1983年七夕去世。至此,老詩人不但失去患難與共的伴侶,也失去了經濟支柱—“三婆”在臺城當保姆,當醫院陪人的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何蓮花是中山人,隨夫住在洗布山這么多年,老家的口音改不了,見到鄉親總羞怯怯的,說話不敢高聲。惠群眼里的“三婆”,“永遠像個做錯事的小女生”,誰見了都不能不憐惜幾分。失去老伴,這打擊是毀滅性的,老人卻一直沒流過眼淚。惠群明白他的靈魂已經隨苦命女人而去,肉身的麻木,看他鎮日呆滯的眼神便知道。惠群憂心如焚,對老人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老人搖搖頭,沉默著。流淚,原來是大福氣。隨后,程堅甫的耳聾癥益發嚴重。1985年,孤苦老人的生日到了,惠群買了一個蛋糕送去,老人如夢初醒,捧著這罕見的禮物,淚眼婆娑,手一抖,蛋糕摔在地上。
1987年冬天,老人倒在村口起不來,一個人騎自行車撞倒了他,逃跑了。他纏綿病榻一個多月,終于撒手,享年88歲。給車撞死是老人生前的“設計”,不幸而言中。惠群在村人所舉行的喪禮中,按照鄉間老例,把老人當作父親,披麻戴孝,排在出殯隊伍前頭,蕭瑟秋風吹著惠群頭上的孝巾。山河寂寞,溪水長流。
那天,陳中美先生、惠群和我,在程堅甫的侄子帶領下,祭掃程堅甫夫妻之墓后,歸途上找到程堅甫從前的對門鄰居—阿嬌姐。阿嬌主動和我們談起三公:
“我1958年從臺城嫁到洗布山,我是正牌吃國家糧的,父母貪圖夫家有幾條美國路,硬逼我嫁到鄉下。過了門,生下四個兒女,養大成人,一輩子平平淡淡。那些年,三公還不認識惠群,常常和我聊天。夏天夜晚,我們在塘基納涼,三公給我講‘古仔,什么‘鬼才倫文敘三戲柳先開,什么‘聊齋,什么‘卓文君,說話不利落,但真過癮,我聽出了‘耳油。我老公偏討厭這個,一看見三公對我說詩談文,便低聲罵‘讀壞詩書穿爛鞋,活該窮死。我氣不順,回到家開罵,他說不過我,動手打。這些我從來沒敢對三公說,怕他傷心,以后我沒‘古仔聽。”
阿嬌姐侃侃說著,她不懂詩,卻透徹地了解做了半個世紀鄰居的窮苦人的生平遭際,她訴說何蓮花怎樣勤勞,訴說程家的日常飯菜,是沒油的蒸咸蝦、炒細鹽,和菜園摘來的青菜,荒年的稀粥和番薯;訴說老派的貧賤夫妻,愛意從來不形著言辭而以生命相許的諸般細節(自然,她不知道程堅甫的詩《湖畔歸來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僥幸寒廚薄有煙,座無賓客更無氈。居常溫飽知何日?賣盡癡呆又一年。富倘能求猶未晚,磨而不磷豈非堅?明朝依舊談詩去,倚杖城南老樹前。”)
她說,數九寒冬,她到井頭打水,看到程堅甫戴一條把頭和大半張臉包裹起來的破圍巾,穿露出白絮的棉襖,腰扎一條布帶,一手拿小鐵鏟,一手拿糞箕,過一小會,便停下步子,在嘶吼的北風里,抖索著手,用圍巾抹去老是滴不完的清涕,后來她給他送上一副手織的毛線手套(她不知道,詩人為此寫出被精研歷代諸家詩詞的陳中美先生譽為“千古所無”“可敬可愛”的拾糞詩—《拾遺寄朗軒》:“老去猶爭一息存,未妨營役博甕飧。守株以待應無兔,執箕相隨尚有豚。予取予攜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將昏。此時逐臭求溫飽,半世儒冠不要論!”“拾遺”的兩種方式,被動的“守株待兔”和主動的“跟隨豬后”,神氣活現地化為典雅的詩句)。
她說,程堅甫兩口子在家里養雞,卻難得吃上肉,養大了便拿到市集上賣出,好去買定量配給的大米和油、糖等副食品。太太眼睛不好,容易受人騙,只好由程堅甫出馬,高瘦的老人,在市廛上專賣雞鴨的市集,拘謹地蹲著,等候顧客。順利成交倒也罷了,有時賣不掉,灰溜溜地提著雞籠回家,等候的是太太的白眼。有一次出賣一窩小雞,顧客只想買下挑出來的幾只,他不忍拆散一家子,不肯賣。說到這里,嬌姐拍拍大腿,哈哈笑起來:“怪不得三婆常常罵他傻!”(她不知道,詩人為這群小雞寫了詩:“翼長雞雛漸學飛,今朝出市復攜歸。只緣讀墨談兼愛,未忍分教兩面違。”)
她說,她過門不久,就和程堅甫夫妻結伴,到離家幾十里的水蛇坑打柴。年輕人把柴草挑下山,用單車運回,他們沒有單車,靠雙腳走完全程,兩個人輪著挑一擔。老書生和個頭像侏儒的妻子,是怎樣不幸的搭檔!“啟明星在半空,雞沒叫就出門,幾十里路,回來時肩上壓一擔柴草,去一回‘死翻生一回。我那時才三十出頭,都吃不消,難為三公三婆喲!”(她不知道,當年年近60歲的打柴漢,寫出《戲贈柴鐮》:“割雞割肉兩無關,漸被塵埃掩舊顏。今日偶然翻眼底,當年曾不去腰間。鋒芒易挫終成鈍,草莽難除且退閑。延瀨歌殘人亦老,豈宜攜手再登山?”)
那天,拜祭罷程堅甫夫妻的墓,下山時,遠看東面,灰色的天幕下,鏟泥車的巨鏟鏟下泥土,倒進車廂。我想起程堅甫84歲生辰的感賦詞:“游戲紅塵,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嘆南轅北轍,聰明自誤;何可及也,歲不吾延。湖海歸來,山林老臥,回首前情渺若煙。拼投筆,向秋風打稻,春雨犁田……”不曉得是悲涼還是欣慰,淚水叭地滴在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