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蔚
摘要:《悲憫大地》是范穩在接受中國儒家文化思想的基礎上,融合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以藏人的視角來體悟英雄對藏傳佛教的皈依與悲憫。本文著重聚焦于洛桑丹增喇嘛這一人物形象,分別從悲憫精神的教化與儒家思想的契合兩個方面來分析這一悲憫英雄形象,進而呈現置身現代都市的作家在對英雄最終皈依自然的精神性想像。
關鍵詞:悲憫;英雄主義;儒家思想;悲憫
《悲憫大地》中,范穩以沉郁的筆觸講述了一個藏人阿拉西(洛桑丹增喇嘛)艱辛的成佛史,深刻詮釋藏民族宗教文化底蘊的同時,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小說從最初瀾滄江峽谷東西兩岸信奉格魯派和寧瑪派的不同信仰之間的紛爭到最終發展為兩大家族的世仇,繼而用近似電影平行蒙太奇的表現方式交叉敘述兩大家族中兩個康巴男兒分別尋找各自臧三寶的經歷。誠如作者所示,故事的核心緊扣小說的副題“一個藏人的成佛之路”而展開,信奉寧瑪派的都吉長子阿拉西一路修持佛、法、僧三寶,最終以悲憫之心結束了在兩個家族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恩怨瓜葛。不同于以往評論者所重點關注的敘事特色與魔幻現實主義寫作手法,本文著重從悲憫精神的“教化”及與儒家思想的契合來解讀旦增喇嘛這一人物形象。
一、由人到佛——悲憫教化
古老的英雄品格往往帶有先天的神奇力量。和西方穆斯林認可的伊斯蘭先知穆罕穆德一樣,作為一介凡夫的洛桑丹增喇嘛的生平也被極大地神異化:孩童時期帶有一定前世神秘的宗教先知印記、宏大的慈悲教化功業以及凄涼的放逐與死亡。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孩提時代,瀾滄江峽谷西岸五毒橫行,佛法勢力衰弱,教派之間紛爭不斷,人民苦不堪言,渴望活佛的拯救和悲憫。恰逢一次偶然的緣因,遠方來尋找洛珠活佛轉世靈童的隊伍帶著神靈的旨意和前世活佛的箴言來到了阿拉西所在村落,被佛光關注的阿拉西因為輪回時間旋轉到了一個錯誤的位置而與本該成就的一段佛緣擦肩而過。伴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身上先天帶有的種種特異功能逐漸消失,先知英雄的角色定位開始偏離既定軌道,落入到進一步的世俗中去,盡管如此,英雄的高貴品格并未褪色,反而更加使人信服。在這里,范穩塑造的是一個超時代性的世俗英雄。拋開先天所帶的慧根和佛緣,道德中的高貴,勇氣上的非凡,心智上的聰敏等概括性特色,阿拉西還持續呈現出“卡萊爾特色”的具體內涵:“真誠的心靈”以及“自然的天賦。“真誠是偉人和他的一切言行的根基”[1]后來,面對殘酷的家族戰爭給都吉家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存災難,為了拯救家族性命,在活佛指引下,阿拉西決定赴拉薩磕頭修行洗清自身罪孽,可以說,阿拉西續接佛緣的機緣正是始于這場殘酷的家族戰爭。
阿拉西從人到佛的成佛史,也是一部深受悲憫精神感化的英雄誕生史。前行之初,阿拉西學法的原始動機和米拉巴日為了復仇而非出自悲憫如出一轍:僅是為了求生而非信仰的被迫之舉。往往我們在同情他的生存遭遇時,不會指責其主觀動機,因為阿拉西選擇朝圣的初衷與我們所秉持的價值理念并不相悖。對于藏族人而言,朝圣是一種精神旅行,是親近神靈、洗滌罪孽的某種生活方式。但是,從悲憫身邊小眾到普度濟世,悲憫境界因之不同,這種悲憫境界的提升也是阿拉西英雄行為的實質所在。正如范穩所說,一個真正苦修的僧侶的悲憫不僅局限于對家鄉親人朋友的悲憫,而是廣大眾生。[2]阿拉西英雄主義行為的根本轉變來源于貢巴活佛的悲憫啟示。目睹了貢巴活佛面對死亡的尊嚴,阿拉西才慢慢受到人間的博大慈悲的感化,他開始逐卸下仇恨,清除朝圣路上的孽障,開啟了自己真正為了信仰的獻身之路。
洛桑丹增喇嘛為了喚醒大眾的悲憫之心,自我放棄了本可以抵抗神巫們摧毀一切的魔力。被神巫捉住,拖到馬后,肉身慘受殘酷的折磨,但盡管如此,他還在竭盡全力地奉勸藏民們放棄殺心,心甘情愿為了他們的罪業與苦難而下地獄,最終他以至高無上的悲憫精神,完成了宗教意義上佛性對人性的救贖。
伴隨著洛桑丹增一路朝拜修行路途的除了生的困頓和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外,還有看到親人接連不斷的死亡其內心遭受極其苦痛的掙扎。兄弟玉丹遇害后,他竭力平息內心的苦痛,阻攔眾人要幫他復仇的行為,但是他面對蒼茫大地的悲慟萬分的呼喊,彰顯了血濃于水的兄弟深情,妻子達娃卓瑪為了守護女兒葉桑達娃的安全拼死與熊搏斗的危機關頭,洛桑丹增喇嘛瞬間被放置于一個殺生和救人的宗教矛盾處境。但是,進入修行正途的他除了強迫自己置若罔聞而別無其他辦法,目睹卓瑪死亡后的慘烈,喇嘛內心的苦痛也不言而喻。卓瑪和熊的殊死搏斗讓已經在修行中已經具備不凡定力的喇嘛內心開始波濤洶涌,不管他的皮膚如何經受大自然的打磨,但是內心的柔軟依然被親人愛人的離去而心痛不已。文本中強制插入的敘述者的話語聲音“一種以母愛的名義以死相拼的勇氣,必然會聚成世界上最高貴、最強大的力量,不要說一頭熊,就是魔鬼也會害怕呢”[3],其實毋寧說這是敘述者的評論,倒不如說也真實展現了洛桑丹增喇嘛細微的內心變化。從悲慟的心境轉為些許安慰或許可以說是佛教境界中的輪回觀念在喇嘛內心的注入。后來在母親央金被狼群殺戮之后,洛桑丹增喇嘛痛失親人而無助的慚愧開始如山洪暴發。他開始憤怒質問上司的悲憫之心,為母親的慘死悲痛欲絕。
盡管依然無法真正地面對生死,但是在上司不斷嚴格要求中,洛桑丹增喇嘛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苦修,在仁欽上司的教化下,他最終卸下悲傷、親情和愛憎的重負,平等地對待生和死。在施舍阿媽央金的仇敵瘸狼糌粑之后,反被瘸狼倒咬一口,內心的悲憫和戒律被極大地喚醒的喇嘛不僅主動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肉喂食瘸狼,還在雪地中,把瘸狼已經腐爛凍僵的雙腿擁入懷中。喇嘛這一慈悲的舉動和耶穌臨死前的以德報怨極為相似,耶穌知道自己被猶大出賣,但是他依然以慈悲之舉來感化他,用自己的身體來教化人間眾生。其間不難看出在修行之路中,喇嘛在不斷控制和約束自己修行之路的羈絆思想和行為,堅定修習密宗、顯宗佛法的信念。在不斷的內心起伏斗爭中一路前行,直至具備了無上的大悲憫之心。
二、儒家英雄主義
洛桑丹增喇嘛是一位具有非凡犧牲精神的英雄,更是一位儒者。他普世濟人的一生是作家范穩對佛教無邊信仰力量的完美詮釋,同時這種宗教意義上的英雄主義的悲憫獻身精神也暗暗契合了儒家倫理道德的英雄主義精神。即:儒家英雄主義。儒家英雄主義從本質上說是一種道德或者倫理英雄主義,是建立在對既定的社會秩序和社會規范的認同基礎上,通過不斷強化內心的道德力量,自覺地控制和約束自己內心的非道德意識和行為。[4]
他身上高度的道德自覺精神其實就是儒家英雄主義深層的思想基礎,”儒家推崇的英雄被賦予了一切高高在上的品格,比如靈魂高貴,道德真誠,勇氣非凡。在其中,最外顯的特征就是“勇”,孔子把勇看做是踐行仁義之舉的條件之一,只有符合禮義的勇才能稱得智勇兼備。孟子主張,為人之勇必與大節結合,強調舍生取義的捐軀。[5]作為支撐儒家英雄主義的核心價值理念的“仁”其外化為“愛人”,是一種博大的悲憫之心。“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最終和天地萬事萬物融為一體,使人在精神境界上真正達到“天人合一”的至高點。《悲憫大地》中阿拉西從人到佛的修行真切地在線了作為一種哲學的原始儒家思想,全方位地描繪了血緣親友之愛以及對天下蒼生的極大悲憫,尤其是他嚴格恪守仁義之道,為了教化藏民,追隨并實踐心中大悲憫的宗教信仰不計個人利害,在面臨生命威脅之時,依然“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最終使這種充滿善意的“慈悲、“仁愛”變為了作品的一種主導性的情感傾向而存在。
洛桑丹增喇嘛的修行之路其實和中國古典小說中玄奘西天取經經歷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是,所不同的是,在洛桑丹增喇嘛身上,儒家思想中的那種仁義已經不僅僅局限于道德范疇,而是具有了本體論的意義。儒家思想中所堅持的本體化中的“仁義”,“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真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孟子.公孫丑上》),是否具有這種正氣,是儒家衡量英雄的主要標準,文本當中除了寫都吉家的長子阿拉西尋找佛、法、僧“藏三寶”之外,還交叉敘述了與朗薩家庭的小兒子達波多杰尋找自己英雄夢的線索,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將他們各自尋找“藏三寶”的經歷看作是雙方善與惡的交鋒過程,由于正氣不是獨立于人的異質性的存在,它是深深嵌入在人的本性中的,所以朗薩家族的小兒子達波多杰無法超越自身的狹小視域,在面對小我和集體利益時,無法正確取舍義利關系,最后徹底喪失自己的英雄夢,而阿拉西在立下朝圣修行的志向后,能夠在修煉過程中做到舍生取義。在兩人的較量中,“德行”最終戰勝了“蠻力”,這和儒家文化尊崇德行而非蠻力也相吻合。因為重視德行是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體現,儒家英雄主義的精神也深植在這種人文精神之中。在中國歷史上,賢明的君主如周公、唐太宗等都是以德行名垂史冊。
正如董曉霞在《影響的焦慮—論范穩小說<悲憫大地>》中所認為的,中國史學的靠的是理性的倫理道德而不是感情上的英雄崇拜來作為民族凝聚力,而《悲憫大地》卻以感性的英雄崇拜來烘托出史詩的氛圍。[6]如果沒有宗教精神的庇佑,這里的人們無法超越自身貧瘠的生困境,象征宗教悲憫精神的平安塔使他們像孩子似的安靜地在藍天白云下生活。
參考文獻:
[1][英國]托馬斯.卡萊爾.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業績[M].周祖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50.
[2]范穩.悲憫大地[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193.
[3]范穩.悲憫大地[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240.
[4]崔子修,丁四海.儒家英雄主義思想的現代啟示 株洲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J].2005年12月第10卷第6期.
[5]劉邵.人物志 英雄[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6]董曉霞.影響的焦慮—論范穩小說<悲憫大地>[J].文山學院學報,2014:第27卷第2期.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