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榮 趙文娟

人物名片
方復全,安徽桐城人,1964年10月出生。1983年9月考入華中科技大學(原華中工學院)應用數學系,1986年3月破格提前畢業后留校任教至1988年。吉林大學基礎數學專業研究生畢業,1991年6月獲理學博士學位,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首都師范大學副校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家杰出青年基金獲得者、首批“國家萬人計劃”百千萬人才工程領軍人才、首批“北京學者”、教育部科學技術委員會數理學部委員,北京市政協第十一屆、十二屆、十三屆委員,原北京數學會副理事長。2017年11月,被增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數學物理學部)。2017年12月,加入中國民主促進會。2018年1月,當選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
新晉中科院院士、新入會的民進會員、新當選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北京市屬高校與北京市統戰系統第一位中科院院士……單是這幾個關鍵詞就足以讓我們對首師大副校長方復全充滿了期待和好奇。在首師大辦公樓配樓一間簡樸的辦公室里,我們見到了仍舊忙著在電腦前改寫論文的方復全。我們為打擾到他感到不安,他卻毫不介意,忙著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們倒水,還體貼地放下一點窗簾,怕陽光刺到我們眼睛。他身上特有的知識分子的溫文儒雅,讓我們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我們的話題自然從他當選院士開始。得知自己當選院士的時候,方復全正在德國主持一個學術會議,高興之余,他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家人,希望他們能與自己一起分享這份榮譽。“家里還真沒為我舉辦什么慶祝活動,生活該什么樣還是什么樣,這么多年,他們都習慣在背后默默支持我了。”語氣雖平淡,但是談起家人,方復全的眼中流露出了溫柔的目光。很快方復全的領導、同事、朋友、學生都紛紛向他表示祝賀。在這份榮譽面前,方復全還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謙遜和低調,“‘中科院院士’這一稱號,在我心目中是祖國給予我的最高稱號,也是祖國與同行們對我工作的最大肯定,這是一份巨大的榮譽,也意味著我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桐城,地處安徽省安慶市北部。歷史悠久,文風昌盛,是雄霸清代文壇200余年的“桐城派”故里,享有中國“文都”之美譽。
1964年10月,方復全出生在安徽省桐城青草鎮,他的父親因解放前做過縣城里的小科員,“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扣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全家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鄉村。連番的批斗和人格的侮辱,使方復全的父親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那時候的方復全還不到5歲。
小學畢業那年,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方復全沒能上中學。小小年紀的他中途輟學,回家幫母親干了一年農活。幾經周折,家人終于幫他找到一個在鄉里中學借讀的機會。輟學一年,進入初中的方復全成績早已遠遠落后于其他同學。被艱苦生活磨練出的倔強和要強的性格,讓他不會輕易服輸,方復全開始給自己補課。每天從家到學校要走兩公里的路,他就用這段時間邊走邊思考問題,“大概就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數學,特別是對平面幾何有更濃厚的興趣,我比其他孩子能更輕松地解出一些數學難題”。說起少年時對數學的癡迷,方復全回憶道。對知識的饑餓感讓他亟需補充課外的數學知識,閉塞的鄉下滿足不了他,他就把家里的雞蛋賣了換錢,輾轉托同學的哥哥從上海郵購了課外數學書,廢寢忘食地自學。
初中畢業,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歷史悠久的桐城中學。作為桐城中學第九位院士校友,方復全當選院士的新聞至今掛在校園網資訊欄目中。“桐城中學的教育環境大大開闊了我的視野,我對未來的規劃更加理性和清晰。”在桐城中學,方復全是一個非常另類的孩子。剛進入高三,他就把高中所有知識全部自學完了。當別的同學緊張地備戰高考之時,他卻在悄悄地自學起了大學數學。一次物理自習課,同學們都在認真復習,方復全卻在偷偷看一本復變函數。至今方復全仍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畢業于北京大學的物理老師發現后只是提醒了我一句,復變函數是大學二年級才學習的內容,高考看這些沒用,但他并沒阻止我”。正是在這樣一種寬松的教育環境中,方復全發現自己深深地愛上了數學,認準了學習數學就是自己未來努力發展的方向。
方復全的數學天賦被華中工學院(現在的華中科技大學)的高考招生老師發現,在那個還沒有實行保送制度的年代,學校向他承諾破格提前錄取。為了最大限度減輕家里的經濟負擔,同時也能騰出更多的精力研究自己喜歡的數學,方復全進入了華中工學院,開始了自己的大學生活。
華中工學院給方復全成才提供了堪稱一流的條件。“到了華中科技大學我覺得非常幸運,學校對優秀的學生非常重視。”由于方復全很多大學課程已經自學過了,1985年,老師們為正在讀大二的方復全組織了一場一個人的畢業考試。方復全不僅所有科目成績優秀,還寫出了一篇相當不錯的數學論文。1986年3月,湖北省教育廳第二號文件批準方復全提前畢業。這在當時是毫無先例的,然而方復全做到了。
本科時,方復全就已經有了非常清晰的奮斗目標——做大數學家。1985年秋天,方復全聽說吳文俊先生在武漢開會,他立刻跑到洪山賓館找吳先生談數學,告訴吳先生自己對拓撲學感興趣。吳文俊可是當時國內數一數二的大數學家,方復全只是一個沒畢業的大學生,然而初生牛犢不怕虎,方復全毫不畏懼地告訴吳先生自己想要研究龐加萊猜想。要知道,龐加萊猜想的難度比哥德巴赫猜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后來的博士生導師孫以豐先生聽說此事后,高興地鼓勵他說:“對,做學問就是要有弄斧到班門的精神。”也許就是這種精神一直支撐著方復全,在數學的大道上,一路暢快地走了下去。
本科畢業后,方復全來到了著名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在南開創辦的數學研究所。當時,這所剛剛創辦的研究所,從全國各地選拔優秀研究生和青年教師到南開集中培養,對前沿課題進行攻關,以期造就高水準的青年數學家。陳省身不但親自講課,還時常請國內外一流科學家來講。楊振寧、林家翹、丘成桐,國內著名科學家王元、楊樂院士等均到訪過研究所。這段與大家密切接觸的經歷,對方復全后來的成長起到了決定性作用。在這里,方復全遇到了自己后來的博士生導師、我國著名拓撲學家孫以豐先生。
孫先生賞識方復全的才華建議他出國深造,但年輕氣盛的方復全拒絕了。愛才惜才的孫先生親自收了方復全讀博士。就這樣,方復全在沒有讀碩士的情況下,被吉林大學破格錄取為博士研究生,成為孫先生親自帶的第一位博士。2年半后,方復全提前答辯,1990年開始做博士后研究。就這樣,方復全本科加博士一共用了5年時間, 中間還沒有讀碩士。回憶起這段傳奇的求學經歷,方復全并不認為像外界說的那樣,是自己“天賦秉異”,他認為是“華中工學院和南開大學為他成才提供了最好的條件,感恩于陳省身、孫以豐等先生對自己悉心的關愛和培養。”
方復全的求學經歷都在國內,也就是人們所謂的“土博士”,但是他的研究成果卻是世界頂尖的,他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年輕時對老師的“承諾”:“我相信自己在哪里都能做得好!”
方復全主要從事幾何拓撲學的研究,這是數學中最基本的研究領域之一,菲爾茨獎得主中超過四分之一學者的工作都與之相關。當我們一臉懵懂地小心向他請教“您這個專業到底研究什么的?跟我們的生活有關系嗎?”方復全就會立刻打開他的話匣子,“它的用途非常廣泛,以我們最熟悉的微信為例,中國有幾億微信用戶,用戶之間互相聯系,形成社交群體的結構,這就是拓撲要研究的問題。”只三兩句話,方復全就把一個高深的數學問題,生動地呈現了出來。他一直記得陳省身先生曾對他說過,“即便在馬路上隨便碰到一個人,你也要讓人家能明白你研究的數學是什么。”也許這就是大家在普通人眼中的魅力吧。
其實早在攻讀博士后期間,方復全就向高難度的數學研究領域發起了挑戰,接連發表一些高質量的學術論文,受到國內外專家的高度贊譽。也恰是在這個時候,方復全開始了漫長的——“四維流形到歐氏空間中的實現”理論的研究過程。談到這些,方教授坦誠地說,當時他完全被一種激情所振奮,他經常夜以繼日地鉆研,每天幾乎要工作十幾個小時,經常晚上躺在床上依舊思考,偶爾有新的想法萌發,就立即爬起來工作。在他的苦心鉆研下,終于建立了“四維流形到歐氏空間中的實現”理論,填補了美國著名拓撲學家惠特尼的嵌入理論的一個空白,完全解決了這個有50多年歷史的重要問題,成為流形嵌入理論的一個經典定理。隨后,他又與他人合作,基本上解決了著名的“克林根伯格猜想”以及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著名數學家丘成桐的兩個公開問題。他參與首次發現了Grove問題的反例,被國外權威專家作為牛津大學研究生教材叢書的重要內容,并以 “方-戎方法”冠名小節標題……這些成果在國際幾何學界引起很大反響。美國馬里蘭大學著名幾何學家Grove稱這“無疑是近年來黎曼幾何中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
同時,他研究了四維流形的光滑結構問題,得到了結構復雜性的存在性定理,并與德國數學家Klaus合作給出了“維數不超過4的完全交的拓撲分類”。其后,進一步獨立完成了“高維數完全交的拓撲分類問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近來他與人合作,第一次將Tits building理論應用到正曲率流形的分類,取得重要突破,長達53頁的論文發表于頂尖數學雜志《Acta Mathematica》,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自50年代蘇步青先生論文算起的中國數學家發表在該刊的第六篇論文。
由于這些成果的重要性,他獲邀在2014年“國際數學家大會”上作45分鐘特邀報告。“國際數學家大會”被稱作數學界的“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每四年一次,獲得大會邀請作特邀報告,對于一個數學家來說意味著得到了國際同行的高度認可,是一個很高的國際榮譽。
如今在別人眼里功成名就的方復全,如果說還有什么遺憾的話,他說那就是當年應該接受老師的建議,去國外留學一段時間,這樣可以走得更快一些、搞學術研究的視野也會更加開闊一些。后來的方復全曾遇到很多次機會,受邀到一流的國外院校任教,但他都婉拒了。于他而言,雖然國外環境相對優越、舞臺也許會更大,但畢竟“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他更加看重的是作為一位科學家的歸屬感。
回憶過往,方復全始終對自己的老師心懷感恩,甚至中學老師的名字,現在也能隨口說出。著名數學家陳省身先生和孫以豐先生對他的影響尤為深刻。兩位先生待人的寬厚和對人才的欣賞深深影響了方復全。如今方復全在帶學生的時候,也同樣傳承了老師的風格,不僅指導他們的學習,而且對他們的生活非常關心。2016年,他把自己的勞模獎金兩萬元捐給學校基金會,用于資助品學兼優、家庭經濟困難的在校學生。他說:“從這些孩子身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過去求學時的影子,我只是想更好地幫助他們。”
2017年底,剛當選院士不久的方復全,接到一個電話,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時任民進中央主席嚴雋琪邀請他見面。嚴主席親切的鼓勵以及對于數學的熱愛,讓方復全有一見如故、如沐春風的感覺。其實,方復全對民進一點不陌生,民進中央原副主席梅向明、民進中央常務副主席劉新成都曾做過首師大的校領導。方復全與他們共事十幾年,兩位民進領導人的人格魅力、學術水平和工作風格,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決定提出申請加入民進組織。劉新成和另一位民進中央副主席龐麗娟是他的入會介紹人,這讓他感覺到很榮幸。“加入民進讓我找到了組織上的歸屬感,希望在民進組織中我也可以發揮自己的感召力。”
緊張工作之余,方復全讓自己放松的方式是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當遇到某個問題糾結很久的時候,有時會有突然靈機一動、豁然開朗的感覺,這種靈光一現不是循規蹈矩的,需要跳躍的思維,這和武俠小說描述的境界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被問到,如果有一段比較充裕的時間,最想和家人一起做點什么的時候,這個看起來簡單的問題,卻讓方復全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和家人一起去看海、夜深人靜時聽聽海濤拍岸的聲音吧,平時一家人很難湊到一起去玩。等我老了,希望能夠找一個小海島,與家人一起過安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