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百合花開

總有些時候，我們需要擦去日子里的蟲嚙鼠啃，甩開那些嗡嗡作響的苦惱，滿懷勇氣與愛意，去往更開闊之處。

我是父母的老來女，談婚論嫁時，二老年事已高，尤其是媽媽，病愈后腿腳不大靈便，整個人都變得沉默。老公見我發愁，費了很大勁兒將兩家的房子置換到一處。這一下，皆大歡喜。

婆婆在電話里打趣道：“哎喲，那我兒子豈不成了倒插門女婿？”一句話，惹得老媽心事重重，好幾天不痛快。老公解釋說，婆婆生性大大咧咧，并無甚心機。我暗自慶幸，多虧婆婆媽媽相隔遙遠，不然，得引出多少風波。

幸福之家也有煩心事

我與老公相處和睦，與父母比鄰而居，能夠享受未嫁女兒的福利，隨時可將臉伏在老媽膝頭撒嬌。翁婿閑時常切磋廚藝，經年下來，自律的老爸依然仙風道骨，可憐老公一個清秀少年，吃得面團腰圓，笑起來似鄉紳。

父母說，身邊有女有婿，仿佛巷子里有了光，平凡日子鑲上金邊，生命變得開闊。

老公生日時，我跟婆婆通話，感謝她培養了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兒子。婆婆的回答令人捧腹：“我有三兒兩女，小時候都特別能吃，光是喂飽這些孩子已用盡氣力，他們的好品質都是自學成才的，我沒有培養。

另外，我瞧著親家也很厚道，給這瘦孩子雙下巴都吃出來了，真夠舍得的。”放下電話，我們笑成一團。來送生日蛋糕的小伙子說，他這段時間很苦惱，家中婆媳不和，人人自危。今天，沾沾這個幸福之家的喜氣，希望能改改運。

我們笑著祝福他，但小伙子并不知道，我家也有樁難解的煩心事。那就是每逢節假日，我們必燕子般飛往北方的公婆家，撇得二老冷冷清清，佳節完全不佳，尚不如普通日子開心。

我父母不是不明理的，每次我回婆家時，他們都早早張羅著挑選禮物，一份一份細心包好。還叮囑我們到那邊多住幾天，以慰藉婆母的思兒之心，也讓老公解去一腔鄉愁。

今年過年，爸媽催著我們早點兒出發，臘月二十五就趕到了婆家。北方真是神奇：室外是冰雪世界，室內暖和得指尖都要開出水仙花來。我們與公婆敘寒溫，與姑嫂話家常，與子侄們親親抱抱，盡享溫馨。

晚間與父母視頻通話，只見他們一人抱一只熱水袋，枯坐沙發看電視。怕我們擔心，老媽馬上扯開嘴角做歡欣狀，老爸故意笑出很大聲，恰似兩個掩耳盜鈴的小孩兒，真叫人心疼。

見我與老公苦惱，婆婆快人快語：“這有什么難，如今又不是騎馬的年代，有飛機高鐵隨時侍候。神仙出門還得親自駕云，不小心打個盹就摔了，我們凡人，幾千里路坐坐躺躺就到了。如果親家不嫌人多聒噪，干脆到我家過年，大家開心，如何？”我連連搖頭：“不妥，不妥。”首先老媽就不會同意，她最怕打擾別人，凡事又窮講究，生怕逾禮惹親戚笑話。孩子們才不管這些呢，聽說有客要來，頓時鼓噪起來，又笑又叫。

“梁山泊”上的見面會

婆婆催促著我撥出電話，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略作試探，老媽立刻拒絕了。性急的婆婆搶過手機，連說帶笑，勸老媽來走親戚。那一段說辭精妙至極，堪比單口相聲，把老媽給逗樂了，答應明天就訂飛機票。

我驚得捧住下巴，喃喃道：“寂寞，是寂寞令人改變。”老公則贊嘆：“看看，這些新時代的媽媽們，多勇敢。”婆婆麻利地收拾屋子，給親家準備了俄羅斯油畫般明艷的床上四件套。

合家歡喜，唯有我擔著心事。婆家人丁興旺，大人就不少了，還有一群孩子，我父母習慣清靜，心臟血壓可吃得消？另外，婆婆心直口快，老媽雖說從前也是個敞亮人，但病后變得敏感易躁。兩人湊到一處，保不住會為一句半句話惱著，到時候，我該怎么辦？

不容我多想，3天后，兩位老人風塵仆仆趕到了。我爸媽真乃能人，短短時間備齊了諸多禮物。給婆婆的是繡著梅花的絲巾，給公公的是治療腰椎的腰帶，連叔伯妯娌們也各有禮物，人人雀躍。

給孩子們分發禮物時，我父母終于見了回大場面。豁牙小四兒本來得了把手槍，愛若珍寶，插在腰里到處走。可見到二姐姐拿了漫畫書，跪爬著去奪。二姐姐又不是孔融，哪里肯讓。才3歲的小五兒，不明就里，生怕錯過了什么稀世奇珍，扔下糖盒子，揮舞雙手，哇呀呀躋身大戰。

漫畫書是紙做的呀，瞬間四分五裂，小四兒號得翻出白眼仁兒，小五兒尖叫得震天響，二姐姐掉轉頭，抱著一盒樂高跑了。

我抬眼偷瞧老媽面色，只見她不僅不惱，反而又笑又嘆，稀罕得了不得，說這才是興旺之家，孩子們個個聰明伶俐又健壯。婆婆說：“罷了，一群山賊，我們家都快成水泊梁山了，我現在就是山賊的頭子宋江。等到一開學，我的人馬就全被幼兒園收編啦。”眾人哄堂大笑。

喧嚷了半日，婆婆勸老媽早點兒休息，她伸出雙手，趕小雞一般噓著孩子們，這幫小人兒笑嘻嘻地散了。爸媽稱贊孩子們可愛，我告誡道：“還有兩位寶寶明天就到，發紅包時可別肉痛，不許說是替女兒出的人情賬。”二老眉開眼笑：“才不會，鈔票再多，又不會開口叫一聲爺爺奶奶。”“孩子們聲音真甜，一聲聲叫得人心里像晴空，仿佛撲啦啦飛出一群白鴿子來。”嘖嘖，這兩人一唱一和，真肉麻。

老媽悄聲道：“你婆婆這人有趣，簡直是脫口秀天才。”我趁機進言：“她老人家百無禁忌，自稱老頑童，無論講什么，都不會往心里去的。”老媽瞅我一眼，微微一笑。

一朵紅花照良辰

除夕晚上，酒過三巡，婆婆照例拿出一朵紅絨花，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玩兒起擊鼓傳花來。鼓點驟停，婆婆興致勃勃跳了個水草舞，下一個輪到老爸，他表演了一段口技，人人叫好。

鼓點愈急，紅花飛傳。我暗自心驚，怕萬一紅花落入老媽之手，那就不妙了。近年來，她老人家在家尚且不茍言笑，在人前表演，是想也不要想的事。婆婆是孩子心性，如果起哄，老媽肯定會拂袖而去的，那就太尷尬了。

于是，我借故轉身，給擊鼓的老公遞眼色。誰知這家伙今晚上興奮過頭，錯會了我意，咚一聲鼓停，紅花不偏不倚，端端正正落在老媽手里。我心里暗叫糟糕，臉上卻帶出笑來，說愿意替母從軍，為大家表演個魔術。沒成想，老媽根本不領情，她沖我擺擺手，大大方方開唱：“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聲音溫婉美好，猶如回到少女時光。那時候，她青春正好，未病、未老，連心事都曼妙。

曲畢，老媽整個人都放開了。她意興洋洋，啜一口酒，夾一箸菜，還不忘調侃老爸的刀工：“這哪是炒土豆絲，簡直是炒桌子腿。”老爸笑道：“你戴上老花鏡細瞧瞧，那是我煎的土豆條。”老媽莞爾一笑，舀一勺蒸蛋羹：“太好吃啦，簡直想給雞跪下。”整桌子人前仰后合，小姑子笑得連筷子都掉地上了。

我忽然發現，老媽一點一點變回了從前的樣子：開朗、樂觀、豁達。真感激婆婆，幾千里路把老媽召來，婆婆似一株快樂的跳舞草，把云與風的消息帶到四面八方，讓每個人眼里都染上了霞光。

要拍全家福了，看著鏡頭的那一刻，每個人都拿出最好的狀態。總有些時候，我們需要擦去日子里的蟲嚙鼠啃，甩開那些嗡嗡作響的苦惱，滿懷勇氣與愛意，去往更開闊之處。

大家齊齊喊：“茄子！”我輕輕挽住了婆婆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