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之允
今年是浪漫主義大師德拉克羅瓦誕辰220周年,為此法國盧浮宮聯合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正在盧浮宮舉辦大型回顧展,180余件畫作,展示了畫家壯闊的一生。

德拉克羅瓦:《苔絲狄蒙娜被父詛咒》(出自《奧賽羅》),1850~1854年,卡紙板油畫,美國布魯克林美術館
德拉克羅瓦在藝術史上有所爭議的地方在于,他經常在工作室學徒作品上簽名,畫作究竟能不能算是出自他的手筆就有待爭論。德拉克羅瓦畫作的真偽有時也讓人一籌莫展。比如,英國國家美術館藏的一幅原認為是德拉克羅瓦所畫的肖像畫《維克多·康斯德蘭》(Portrait of a man,Victor Considerant),通過美術館內部的鑒定,被認為是一幅真偽存疑的作品。
2010年,英國國家美術館舉辦“仔細研究:偽造、錯誤與發現”特展,向公眾展示了一批公眾美術館自行發現的存疑館藏,《維克多·康斯德蘭》是其中爭議較大的一幅。
這幅畫作是泰特美術館于1922年接受畫家沃爾特·西科特(Walter Sickert,1986~1942)的捐贈而收入博物館的,當時被認為是德拉克羅瓦的作品。到了1956年,英國幾大公眾博物館進行了藏品的互換和調整,這幅畫被調到了國家美術館。不久,國家美術館的策展人馬丁·戴維斯(Martin Davies)就對該作提出了質疑,認為不是出自德拉克羅瓦之手。慎重起見,國家美術館在后面的歸檔中把它歸類為“法國繪畫”。

西科特:《開膛手杰克的臥室》,1907年,布面油畫,英國曼徹斯特市美術館
盡管如此,國家美術館對這件作品的真偽鑒定擱置了半個多世紀,直到21世紀,美術館內部才有人開始提出,這幅作品可能是捐贈者沃爾特·西科特所畫,其目的是炫耀自己的畫技和造假水平。
西科特是一位怪異的英國現代主義繪畫大師,聽起來這么做非常符合他荒誕不羈的性格。根據美術館的存檔記錄,西科特捐贈的這幅畫是當時倫敦一家名為“愛達”(Eldar)的畫廊所得。愛達畫廊的主人是西科特的好友,該畫廊曾于1919年2月為西科特舉辦過個展。
這幅肖像畫的主人公身份也存在疑問。它在愛達畫廊展出的時候就已被定名為《維克多·康斯德蘭》了。維克多·康斯德蘭(Victor Considérant,1808~1893)是法國著名的空想社會主義者。他在1855年于美國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城附近建設了一個烏托邦的實驗社區“團圓”(La Réunion)。據說德拉克羅瓦和康斯德蘭在1833年的時候,曾在法國文豪大仲馬舉辦的酒宴上相遇過。康斯德蘭留有一副濃密的八字胡,這和國家美術館館藏的這幅畫有一致性,但除此之外,只能說畫像與康斯德蘭的照片資料在面相上并不完全相似。而且根據現在的傳記和檔案研究,德拉克羅瓦也許與康斯德蘭壓根就不相識,更不用說為后者作畫了。
最直接的疑點在于,這幅畫與德拉克羅瓦的代表作以及小品肖像在風格上有一些差異,它雖然有著粗獷的筆觸,但色彩暗淡,補色(比如綠色和紅色毗鄰)的用法生硬,不像是出自技法純熟的大師之手。
德拉克羅瓦是當之無愧的浪漫主義繪畫大師,他大膽的色彩和灑脫的造型,開創了時代的先聲。他的代表作《自由引導人民》成為法國大革命的紀念圖像,是人類走向現代文明的標志。他的畫作不僅激發了文學家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這樣的曠世巨著的誕生,也成為現代藝術理論奠基者夏爾·波德萊爾的靈感源泉。浪漫主義在西方藝術史中的定義為“悲壯之美”,而德拉克羅瓦對所描繪人物的處理也充滿戲劇性的張力,能夠直觀地觸發觀者的情感。比如德拉克羅瓦的自畫像,背景使用了醬油色調,用明顯的筆觸渲染出了激蕩的氣氛,而他的面容處理結構精準,色塊大膽又不突兀。他對頭發和衣服的處理也是略略帶過,但恰到好處,這樣整個畫面的高亮部分就聚焦到了他的面部。

西科特:《指環》,1903~1905年,布面油畫,西班牙提森-博內米薩博物館
德拉克羅瓦在19世紀30年代早期的畫像還帶有新古典主義的味道,畫面講究色彩的均衡、人物神態的鎮定自若,這樣的畫風并沒有濃厚的個人色彩,就技法而言比大衛(Jean-Jacques-Louis David)這樣的前代大師,還是差了一個品級。

西科特肖像照,1911年
到了30年代后期,德拉克羅瓦的筆觸和用色更為大膽鮮明,比如他為鋼琴家肖邦所畫的肖像就非常即興,色塊的處理近乎后來的野獸派,似乎是未完成的樣子。德拉克羅瓦繪制的異域風情和舞臺劇式的畫作,雖然人物的刻畫也非常粗獷,顯露筆觸,但都與他渲染異國情以及戲劇性的主題相吻合。
所以,通過對德拉克羅瓦整體職業生涯的研究,可以發現國家美術館那幅肖像作品確實在風格上只有形似,而缺乏應有的靈性。
捐贈那幅肖像的西科特,則是英國近代有名的怪人。他本是德國人,父親和祖父都是藝術家,小時候舉家遷往倫敦。他的父親也與英國國家美術館保管部主任相識。西科特自小聰慧,成年后先做了一段時間的演員,不久就前往英國著名的藝術院校史雷德(Slade School)學習。在學校未滿一年,他就成了唯美主義大師惠施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的助手。他的繪畫也承襲了惠施勒的習慣:用濕涂法讓色彩在畫面上顯得平薄而明快,而且他繪畫有一定的步驟,必然有草稿,然后再一步步刻畫完善。后來他在巴黎結識了印象派大師德加(Edgar Degas),兩人因為都對舞臺藝術感興趣而意氣相投。在畫面風格上西科特也受到了德加的影響,但西科特和許多印象派畫家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很少進行直接的寫生即興創作。即便如此,西科特整體的畫風呈現出了印象派的特點,而且用色一般非常明麗自然。他的藝術語言還影響了后來現代主義大師查克·克羅斯(Chuck Close)和葛哈·里希特(Gerhard Richter)。

德拉克羅瓦:《自由引導人民》,1830年,布面油畫,法國盧浮宮
回到倫敦后,西科特成了英國前衛畫派“卡姆登鎮團體”(Camden Town Group)的主要成員。當時卡姆登鎮是倫敦城鎮化中社區人員較為復雜的區域,出現過謀殺妓女的著名事件,類似于十幾年前的開膛手杰克事件。而西科特因為生活放蕩,思想不羈,繪制了許多有爭議的反映都市犯罪的畫作。他對開膛手杰克的傳聞達到了癡迷的程度,甚至一度認為自己租的住所曾被開膛手杰克住過,并且還將此事告訴過他的房東太太。不過正是由于他對謀殺事件的視覺描繪,使他成為后來英國人穿鑿附會的切入點。至少有三部關于開膛手杰克的作品都把他當成杰克本人,或者是從犯。
西科特的藝術一直堅持著故事性,他認為“偉大的畫家是會講故事的人”。這也許是和他早年舞臺劇演員的經歷有關。

《維克多·康斯德蘭》,19世紀30年代以后,布面油畫,英國國家美術館
因此從西科特的性格來推斷,他雖然有可能會用造假的形式來調戲泰特美術館的專家,但那幅肖像的整體水平還不如西科特的平常發揮。
在流傳有序和風格學兩條路徑都無法判斷畫作真偽的情況下,科學鑒定法似乎是最后的一條有效途徑。而科學鑒定的結果卻讓人失望:從材料和畫布編織技法上來分析,德拉克羅瓦和西科特都有可能是,或都有可能不是畫作的原作者,而且也沒法通過顏色材料和筆法來證明這是西科特手筆。
最后有關專家通過西科特的個人信件,間接證明這幅畫至少應該不是西科特本人的偽作。1906年,西科特在巴黎寫給倫敦畫商朋友的信中提到,畫展里面會有一幅德拉克羅瓦的《維克多·康斯德蘭》,如果買下可以賺一筆錢。

《德拉克羅瓦自畫像》,1837年,布面油畫,法國盧浮宮
這幅飽受爭議的畫作有可能就像英國國家美術館在60年代所定義的那樣,只是一幅法國繪畫,并非出自德拉克羅瓦之手;而西科特也應該沒有模仿德拉克羅瓦。因為如果模仿德拉克羅瓦,作為職業畫家,西科特肯定會找到參照的范本,并且他也不太可能畫得那么經不住推敲。
最后可能的情況是,當年那家畫廊賣的畫可能就是有問題的。只是陰差陽錯之下被西科特購得,并捐給了泰特美術館。

德拉克羅瓦:《肖邦像》(局部),1838年,布面油畫,法國盧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