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和晏
葡萄牙建筑師艾德瓦爾多·蘇托·德莫拉的職業生涯中有一些屢獲殊榮的歷史建筑修復項目,它們揭示了建筑、時間和地點之間的基本關系。
今年威尼斯建筑雙年展“自由空間”展覽上,葡萄牙建筑師艾德瓦爾多·蘇托·德莫拉(Eduardo Souto de Moura)的參展項目是他新完成的圣洛倫索·多巴羅卡莊園改造。這座古老的村莊位于葡萄牙南部阿連特茹地區,已經由同一個家族擁有超過200年。第八代莊園主何塞·安東尼奧·烏瓦德決意把它改造成一個高端農場酒店,讓社區恢復生機。

烏瓦德在莊園里度過了童年的大部分時間,聽家人講述它往昔的繁榮故事。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巨石時代,圣洛倫索·多巴羅卡是阿連特茹的巨石文化中心。1820年,得益于葡萄牙王室出售未使用土地的“土地開放”政策,烏瓦德的祖先購買了9000公頃土地用于種植葡萄。從那時起,莊園發展成以釀造葡萄酒為中心的蓬勃社區,擁有自己的教堂、學校和斗牛場等,并為50個常住家庭提供足夠的牲畜、糧食和蔬菜,生產一直持續到20世紀50年代。
德莫拉對莊園的評價是:“圣洛倫索·多巴羅卡是一個小世界,從街道、廣場、教堂到附屬建筑,它有自己的等級制度,我們很少能找到如此保存完好的狀態了?!痹谒磥?,“保護歷史建筑遺產的唯一途徑就是使用它、和它一起生活,即使它在某些地方已經殘損了。畢竟,只有日常生活能夠把它轉化為自然的狀態”。
舊農莊里有分布在中心街道兩側的7幢主要建筑,包括主屋、農業亭、糧倉、豬欄等。將村莊改造成度假中心的中心區域,德莫拉的干預重點是以一種尊重生態和歷史的方式保留莊園的遺產,同時翻新主屋和幾棟附屬建筑來適應新的需求。這里涉及建筑用途的改變,比如農屋變成客房,以前的谷倉變成餐廳,帶起居室的酒吧過去是壓榨橄欖油的磨坊。

暗紅色陶土瓦片覆蓋著所有房屋的屋頂,總共30萬片都是當地回收的舊瓦。陶瓦屋頂之下,白色石灰粉刷的磚墻上對稱排列著灰色木門窗,使用與農莊原有色調和紋理相輔相成的材料。改造完成后的酒店提供22間客房、2組套房和16幢小別墅,還有馬廄、酒莊、水療中心等附屬設施。古老的圣櫟樹、橄欖樹和葡萄園包圍著總面積達780萬平方米的酒店,在那里,家的感覺與對廣袤土地的歸屬感密切相關。
建筑雙年展上,德莫拉并沒有細致展示項目的改造過程,他只是送去了兩張改造前和改造后的大幅航拍照片,并置的圖像凸顯出他的建筑干預是如何最低限度、不落痕跡。雙年展組委會也因為這兩張照片,授予了德莫拉最佳參與者金獅獎,獲獎評語很簡單——“兩張航拍照片揭示了建筑、時間和地點之間的基本關系”,像是表明再多的評述已是多余。
德莫拉的職業生涯中有一些屢獲殊榮的歷史建筑修復項目,比如把初建于12世紀的圣瑪麗亞·多布羅修道院改建成酒店,創造出與歷史和現代觀念相互一致的空間。這也是當初烏瓦德把重建農莊項目交付給他的原因,“因為在葡萄牙,沒有人像他那樣具有深厚的歷史建筑修復知識”。
圣瑪麗亞·多布羅修道院位于葡萄牙阿馬雷斯附近山區,屬于西多會的文化遺產。它是厚重石塊砌就的宗教建筑,墻壁足有1.2米厚。面對它的歷史與殘損,德莫拉并不打算簡單地鞏固廢墟,恢復原有的部分,而是選擇引入新的材料、形式和功能。因為“這座建筑的現實就是它的廢墟狀態,廢墟是開放和可操縱的,正如它數百年的時間經歷。我必須遵守建筑的規則,在歲月中或多或少地保持不變”。
廢墟顯然是德莫拉偏愛的建筑主題之一,他在1982年完成的“熱爾住宅”就是對廢棄谷倉的改造。他說過:“我喜歡廢墟,它們是時間和空間的連續結果,是建筑的一種自然狀態。你不能改變任何東西,廢墟就是廢墟?!?/p>
還有一個與現代廢墟有關的特殊操作是建筑師將自己的舊作品——已經過時的布拉加市政市場——進行了改造。舊市場的屋頂被拆除,下面的空間變成一個露天花園,已經沒有承重作用的圓柱和頂部的螺栓卻保留下來,強調它的廢墟形象。露天花園的兩端分別改建成舞蹈學校和音樂學校,與長長的石墻平行,由一條狹窄的通道隔開。
如果說廢墟代表了人造與自然之間的調解和轉換,德莫拉的建筑中經常會出現“被操縱的自然”主題。他說:“我認為建筑的基礎應該是人造和自然之間的合并需要,大自然為建筑提供形式和材料,建筑介入自然以適應自身的目的。”

這種人造與自然之間雙向關系的最好例子之一就是為2004年歐洲聯盟錦標賽建造的葡萄牙布拉加市體育場。體育場建在山的一側,使用山上的花崗巖。按照德莫拉自己的描述,這是“一出坍塌山峰、用石頭制造混凝土的戲劇”。將近150萬立方米花崗巖從現場爆炸,粉碎成為混凝土。精準的爆炸在山坡上產生了30米高的花崗巖表面,終止在體育場的一端,類似帶階梯的露天劇場。這是自然景觀中紀念碑式的建筑,雖然使用了自然背景,但場地已經被人工開采巖石的行為所改變,不再是自然的狀態。
德莫拉1952年出生于葡萄牙波爾圖,起初在波爾圖藝術學院學習雕塑,在蘇黎世與美國雕塑家唐納德·賈德(Donald Judd)的一次會面,讓他決定從藝術轉向建筑。“我喜歡賈德交叉抽象藝術、鄉土藝術和建筑的方式,他是我的建筑的重要參考。”
從波爾圖大學美術學院取得建筑學學位后,他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了獨立建筑師職業生涯。與戰后歐洲的情況相似,1974年“康乃馨革命”之后,葡萄牙需要為數百萬人提供住房,醫院、學校等公共設施也存在諸多問題,這是一個急需重建的國家。
德莫拉早期的項目主要是住宅委托,在歐美建筑界,20世紀80年代是后現代主義的高峰時期。然而,他的住宅設計并沒有跟隨當時的潮流,而是選擇了與現代主義運動(Modern Movement)有關的新造型主義建筑。當時現代主義語言已經被視為陳詞濫調,他卻自稱為“密斯派建筑師”,在后現代時代不合時宜地做著現代建筑。
這里顯然還有葡萄牙建筑師阿爾瓦多·西扎(álvaro Siza)的影響與灌輸。還是建筑學生時期,德莫拉曾為西扎工作了5年,他對西扎的建筑有過這樣的評述:“當時,西扎不得不面對已經疲憊的建筑現實,他遇到了一個對他來說毫無用處的后現代主義。所以,他發明了一種使自己成為當代建筑主角的語言?!?/p>
按照現代性的形式原則,通常一座德莫拉的住宅涉及基本的形式、平面和線條的組合。建筑體積由獨立的平面元素構成,因此地面、墻壁和屋頂相互獨立。有時候,平面元素被分解為線性元素,賦予藝術抽象性一種建筑特征。

線性元素和相互獨立的平面也是對荷蘭風格派(De Stijl)的引用,就像密斯未曾建造的磚石鄉間別墅一樣,德莫拉住宅中有一些橫穿的墻壁,彼此之間沒有接觸,也沒有超出內部空間的限制。從早期的布拉加市政市場到2011年的托爾加文化中心,這樣的墻壁是他許多作品的特點。
風格派美學之外,還有對葡萄牙鄉土住宅傳統的吸收和改造。通常是一種適應土地和邊界的單層建筑,被墻壁圍合,有時候,房子的存在只能從一扇窗戶中辨認出來。1991年完成的波爾圖阿特斯住宅就是如此,建筑物沿著邊界設置,從花園觀看時,圍墻似乎是一道籬笆。但是走近時就會發現它的不連續性,它由兩道間隔兩米的平行墻構成,它們之間就是玻璃門入口。
布拉加市邦熱蘇絲小鎮上的住宅二號位于一個相當陡峭的小山上,不是單個的大體量,它被分解之后,建造在5個帶有混凝土護墻的露臺上。每一層露臺有不同的功能——最下層是果樹,然后是游泳池和房屋的主要部分,第四層是臥室,最頂端種植了一片森林。
在德莫拉看來,自羅馬時代以來,房子類型學并沒有真正改變過。建筑史是從希臘、羅馬、文藝復興時期、帕拉第奧、密斯·凡德羅到羅伯特·文丘里和后現代主義者所扮演角色的故事,形式和連續性貫穿整個歷史,一切都沒有什么改變,問題依然是同樣的問題。改變的只是材料的質量和建造技術,但類型是相同的,就像畢加索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繪制西班牙歷史上的經典作品。
2011年,德莫拉在華盛頓特區被奧巴馬總統授予普利茲克獎,他是繼1992年的西扎之后第二位獲獎的葡萄牙建筑師。評審團這樣評價他的建筑:“過去的30年中,德莫拉創作了一系列具有建筑傳統回聲的當代作品,以明顯的形式簡潔性,將復雜的文脈與地區特征、景觀、場地以及更廣泛的建筑歷史結合起來。通常,簡單的幾何形體通過虛與實、光與影之間的相互作用來強調,同時傳達看似矛盾的特征——力量與謙遜、大膽與微妙、公共與私密?!?/p>

他的作品被認為具有“一種毫不費力的美”,謙虛而寧靜,不與自然景觀競爭。德莫拉自己也說:“對我而言,終極成就將是一個典型的阿連特茹住宅,一代代傳承下來的純粹簡單的房子,既不是敘述性也不是自命不凡的形式。它們通常只發生在鄉土建筑中,雖然有時也發生在工業建筑中。”
雖然有20歲的年齡差異,德莫拉與西扎兩人一直是親密的朋友,他們的事務所曾在同一棟大樓的不同樓層,當德莫拉完成一些設計時,經常會問問西扎他的看法。他們的合作包括2009年的倫敦蛇形畫廊展館、2012年威尼斯雙年展展館等,2016年,兩人聯手對波爾圖郊外圣蒂爾蘇市的市立博物館進行翻修,還設計了毗鄰的新翼用作國際當代雕塑博物館。
1989年開業的市立博物館占據著圣蒂爾蘇市圣本托修道院原來的旅館,一個長條的、矩形體量的花崗巖建筑,白色抹灰外墻支撐起紅色陶土瓦屋頂,裝飾著暴露在外的花崗巖窗框、角柱、飛檐和醒目山形墻。修道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8世紀,但現存的大部分建筑建于17世紀,19世紀中葉旅館還經歷了一次改建。
西扎和德莫拉盡力將市立博物館恢復到原來的布局,最明顯的改變是去除了1842年加建的博物館入口,用原本設計中的窗戶取代,讓外墻在21世紀重新獲得了它的對稱性。新建的雕塑博物館被設計成細長的矩形體量,平坦的陶土瓦屋頂,帶有花崗巖踢腳線的白色抹灰外墻,它是精簡版的市立博物館。為了表達對歷史建筑的尊重,表明它謙虛的存在,新建筑只到修道院檐口的高度,與修道院的北墻平行。
新舊兩座建筑都擁有陶土瓦屋頂和白色抹灰外墻,這是葡萄牙建筑的傳統特色,其中一個排列著裝飾性的窗戶,另一個則基本上沒有窗戶。它們在裝飾性山形墻旁邊匯聚在一起,在新建筑的角落凹處形成了一個隱蔽入口,通向兩個博物館的共享中庭。在中庭外,兩座博物館都是呈線性順序排列的展廳及禮堂。雖然彼此的建造時間相隔了3個世紀,但它們的共生關系遠不止共用一個入口,而是一脈相承的視覺和空間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