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聃
無論是學生、搖滾歌星、商人還是政治家,都喜歡在保羅·史密斯的店里尋找看似平常卻隱藏一絲“驚喜”的設計。

早就聽聞保羅·史密斯是一個連銀白色的頭發也掩不住童真爛漫的人,雖然穿著墨綠色暗格紋西裝和咖啡色牛津鞋,看起來一副紳士做派,但西褲下露出的亮色條紋襪子和口袋里的兔子玩偶時不時出賣了這位71歲的酷老頭。作為英國最具代表性的設計師之一,保羅經常被問及“他的英國性體現在哪里?”,“就像薩維爾街的裁縫遇上憨豆先生”。他用短促、明快的英式口音對我說,“西服肩上的小褶皺象征它是手工制作的,手工會有一些不完美,比如一針比另一針稍微拉得緊了點。而憨豆先生的角色同樣重要。”
從48年前第一件用彩色縫線鎖扣眼的男士襯衫在保羅·史密斯的諾丁漢門店被售出,像海軍西裝與粉紅色襯里這種在當時看來“出人意料”的搭配已經見慣不怪了。他成功地把袖扣、錢包、襪子、襯衫、領帶等每個男人的日常變成了一次次有趣的購買經歷。“曾在服裝大賣場的工作經歷讓我知道大多數人并不想要一件三只袖子的夾克或者一件像宇宙飛船的大衣。他們想要的是在各種場合都能穿的衣服。”用他的話來說“在經典中耍點壞”(classic with a twist)則會“無懈可擊”。講到這兒,保羅突然展開西裝,向我展示他繡在嫩綠色西裝襯里上的搞怪卡通圖案。
20世紀80年代初年輕人開始考慮不同的著裝方式,在那之前,男士們擔心穿得太花哨旁人會怎么想。突然間,這都不是問題了。旅行讓人們發現,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男士們都喜歡穿鮮艷的顏色。與此同時,男性時尚雜志的興起煽動更多人來嘗試。“雖然聽起來有點大言不慚,我也在這個變化中扮演了個很小的角色。”保羅補充道,“喬治·阿瑪尼和我讓正裝放松了下來。”被稱為“軟肩之王”的阿瑪尼徹底去掉了肩部不必要的褶皺和貼合身形的折線,讓正裝看起來溫和了。除了面試、葬禮和婚禮,西裝出現在公園里也不覺得違和。而保羅則是通過添加一些玩味的元素達到了相似的效果。

早期保羅常在西裝設計中加入活潑的圖騰印花,他也是第一批使用絲網印刷將照片“謄到”服裝上的設計師。90年代,由24色彩色條紋構成主視覺的男裝系列大受歡迎,標志性的“彩條”也從襯衫蔓延到圍巾配飾,甚至是馬克杯、雨傘等生活用品。保羅甚至把這一特色帶到了各種跨界合作中,比如1998年的條紋Mini汽車,2005年的9部Bonneville T 100手繪限量版電動車,以及之后的限量版依云礦泉水和萊卡相機,其中的經典作品都被收錄在了“你好,我是保羅·史密斯”全球巡展中。2018年6月8日,“你好,我是保羅·史密斯”登陸北京今日美術館,將持續展出到10月7日。
展覽的入口是一個9平方米的格子間,重現了保羅1970年的第一家小店。“這間店每周只在周末營業,因為其他時間我要打零工來維持它的運作。”如此小的空間讓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保羅無處可藏,每每和客人臉對臉,他就用從集市上淘來的古董花瓶等雜貨來搭訕,結果通常是客人把他的“破冰船”連同西裝、襯衫一起買走了。
事實上,他把格子間作為入口,是想激勵每一位前來看展的人:多低的起點都不能限定一個人的未來。沒人會質疑保羅在時裝界取得的成功。為了表彰他在服裝上的卓越貢獻,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授予他騎士榮譽,歷史上獲得如此殊榮的還有迷你裙的發明者瑪莉官(Mary Quant)。2014年,在《星期日泰晤士報》的英國富人榜上,時值2.8億英鎊身價的保羅成了全英最富有的設計師。如今,他那種混合了傳統及英式幽默的設計風格已經在全球75個國家擴散開來。

保羅把其成功的因素歸咎于英國文化土壤的滋養。“所有人都會說他們的青春是最激動人心的階段,但我確實認為20世紀60年代是英國極具創意的時期。在戰爭所帶來的長時間壓抑和沮喪之后,那是第一個擺脫束縛,能真正表達自己的一代。傳統的價值觀念、文化形態乃至時裝上的典雅主張統統都被拋棄。”保羅說,“在法國,朋克一族、新浪漫主義者、Mods和嬉皮士在燒汽車,而在英國他們以非暴力的方式實現這些自我表達,比如‘把這些窗簾穿身上怎樣?”
與此同時,保羅認為對他影響最深的是相伴50年的妻子波林·丹耶(Pauline Denyer)。整個展覽無時無刻不在強調他對妻子的感情,就連采訪的地點都定在了呈現波林早期手繪稿的展柜旁,一間1976年巴黎酒店客房的木制模型間內。它也是保羅巴黎時裝周的第一個展廳。保羅記得那次帶了6件襯衫、2件夾克和2件針織套衫,夾克和針織衫掛在酒店的大衣柜中,襯衫攤在床上。“前面三天都無人問津,直到最后一天下午16點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才來了一個買家并下了單。”當時帶著年輕的保羅去參展的人就是波林。
不同于許多“科班”出身的年輕設計師,保羅是“半路出家”。他曾經的雄心壯志是成為自行車賽車手,15歲離開學校的時候甚至連“文憑”都沒拿到,一邊在服裝大賣場打工,一邊苦練騎車。要不是17歲那場嚴重的交通事故,他可能成了像馬克·卡文迪什(Mark Cavendish)一樣的專業騎手。保羅在醫院一待就是3個月,結識了一幫藝術大學的學生,轉而對創意和設計領域產生了興趣。“包豪斯,表現主義,康定斯基,波普藝術,卡納比街,搖擺倫敦,這些詞匯每天都充斥在我的周圍,我又開始有太多太多想法,并且充滿好奇。”他回憶道。
從醫院回到大賣場之后,潛心研究服裝的保羅成了男裝買手,并著手經營自己的第一家小店。波林的出現帶領保羅走上了設計之路。他甚至把她稱為導師:“波林是設計出身,她在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習近乎于高級定制,平衡著剪裁和造型。”起初,波林教了保羅一些關于制衣的基本知識,還鼓勵他去夜校進修裁縫課程。當時授課的老師恰是專做軍事禮儀服裝的裁縫,所以蘊含在保羅設計中的干凈剪影以及對質量的堅持等一系列標準,從早期就被灌輸了。在薩維爾街工作的那段時間,連當時最受歡迎的曼聯球員喬治·貝斯特也穿上了保羅設計的衣服。

曾任時裝教師的波林,經常帶著保羅與她的學生去參觀巴黎時裝周。“很幸運,我能夠在巴黎的沙龍上欣賞到幾個伊夫·圣·羅蘭60年代末的高級時裝秀。其中一場我記得特別清楚,整個向越南戰爭致敬的系列都是黑色的,穿著‘吸煙裝的模特突然敞開了外套,里面是一件近乎透明的絲綢襯衫,觀眾們都被美到倒吸了一口氣。”他不禁感慨彼時的時裝周與今天截然不同,人們都懷有更多的敬意和期待。每天只有一兩場小范圍的秀,觀眾通常不超過幾十人。“我記得曾在周末的報紙上等待來自巴黎的報道,在那之后的6個月,服裝才會到店。”在保羅看來,當下的“即時獲取”顯得太狂躁了。
1979年,保羅在花街的考文特花園開設了他的第一家倫敦專賣店,開始出售以他名字命名的服裝,并逐漸贏得了商業上的成功。“它們非常耐穿,遠看很平常但細節又有所不同,比如同樣是愛爾蘭粗花呢,但它的暗紋是丁香紫或者灰粉色的。”由于買不起太多優質的布料,他添加了這些“古怪”的細節令設計脫穎而出。“在某種程度上,藝術學校的學生奉讓·保羅·高緹耶或者薇薇安·韋斯特伍德為偶像,他們的設計非常有態度,學生們認為那才是自己該走的路。但現實情況是很難以設計不夠日常的衣服謀生。”
保羅把設計和商業自然地結合了起來。隨后,人們驚訝地發現店里不僅賣衣服還能看到其他有趣的東西,比如博朗計算器和粉紅色的戴森吸塵器。在老式的手工藝品、書籍和收藏品旁陳列著精美的服裝,這可比所謂的生活方式體驗店早了十幾年。
慢慢地,保羅開始經常聽人說,“我嫁給了一個穿保羅·史密斯的男人”,或者“保羅·史密斯的設計不就是多色彩條么?”。看到多色彩條,人們就自然會聯想到保羅·史密斯,它成了品牌最具代表性的標示,以及最大的銷量助力。與此同時,其他各式各樣的條紋也開始流行,有時條紋長得太像甚至難以區分。“我做了手工鞋,連衣裙,很多美的、刻奇的東西。”他停頓了一下,“因為一個元素在公眾中非常有名,到頭來人們關注和談論的只是這一點。”為了避免流俗的條紋讓品牌陷入平庸,保羅在2011年決定減少所有產品線上多色彩條的設計。
在保羅·史密斯隨后兩年的秀場上幾乎找不到條紋的影子,其西裝的剪裁變得大膽,更敢于凸顯材質和配色,還融入了波希米亞的搖滾精神。后者歸功于他多年的朋友——歌手大衛·鮑伊,搖滾樂隊齊柏林飛艇和“朋克教母”帕蒂·史密斯,這種增強了圖形主題和皮革的風格在幾十年前就俘獲了大多數藝術家們的心。
保羅180度的轉變來得突然而純粹。他曾在《Vice》的采訪中表示:“一夜間,我撤掉了價值千萬英鎊的生意。”他解釋說,這并不代表品牌不再做條紋,而是不像以前那樣過多地依靠這一單一設計。2015年的秋冬秀上,保羅的哥特浪漫的拖地大衣,卷曲的羊毛裝飾和奢華的剪裁,超越了曾經定義品牌的爵士條紋和花卉印花。雖然條紋元素有所回歸,但只在小面積使用。原來配飾上明亮的多色彩條轉變為暗色系的簡單線條,花紋不局限于直線條,還增加了方格、三角等幾何圖案。《Vice》將保羅·史密斯的風格轉換稱為“近年來時裝史上最大的品牌變革”。
他最怕別人問:“你的靈感從哪來?”這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問題,正如他在書中寫道:“你可以在從萬事萬物中找尋靈感,如果找不到就再看一遍。”保羅自認為是一個善于觀察的人。“這得益于我的父親,他是一位業余攝影師。我從11歲開始拍攝,透過取景器你必須構思圖片,找準焦點,因為只有24或36次曝光機會,而且打印成本非常高。”他比畫著說道,“用傳統相機拍攝能夠教你如何觀察,跟現在用手機拍攝不一樣,人們總是隨意地無限制地拍,然后刪除,刪除,刪除,刪除。”

從他的Instagram可以發現,保羅仍然保持著用照片記錄倫敦的習慣。每天早上5點15分游泳,6點出門。“那是倫敦最空曠的時候,我喜歡晨光映照的長長的影子。”布朗吐司、果醬、黃油和卡布奇諾是保羅的早晨儀式。他經常光顧的那家法式餐廳“The Delaunay”坐落在其倫敦總部的街邊,備有來自阿爾薩斯地區的傳統美食。“開啟一天的工作之前,我總在這里清理思緒。”餐廳吧臺大理石泛出溫潤的光澤,桌角的銅銹也生得恰到好處,“這種有些年紀的印記讓它變得更有質感了”。
保羅特別能感受舊物的好,他告訴我腳上這雙牛津鞋已經穿了8年,還有一雙穿了32年,就像老朋友般地陪伴。新和舊的對立面也是他想要營造的美,在辦公室他會特意把古董家具和現代家具擺在一起,并留了一面磚墻,沒做任何處理。在他看來,雖然沒辦法阻止舊事物被更新換代,至少可以吸收它們的“精髓”用在設計中。
保羅的一大嗜好是旅行,尤其喜歡逛市場,無論是跳蚤市場還是菜市場,只要有特色的地方他都會去看看。對一個往返日本上千百次的人來說,日本筑地市場不容錯過。這座于1935年建成的世界頭號漁市,每天有超過1600噸的新鮮海鮮送往各地。他記得1984年被一位日本朋友第一次帶去筑地,看到了名聲遠播的清晨金槍魚拍賣。“那陣勢驚人地浩大,而且每天都有趣聞。”據說,2008年筑地市場首個金槍魚拍賣日,香港板前壽司老板以破紀錄的約44萬港元投得一條重276公斤的金槍魚,成為首位香港標王。
對于保羅來說,在筑地海鮮的故事只占一半,另一半是感官的樂趣。耳朵里充滿了攤位主的吆喝聲和來往行人的回應,機動卡車的咔嚓聲作為背景音貫穿始終。與此同時,目之所及都是餐廳必備的家伙式——陶瓷茶具、壽司刀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雜物,所有產品都被完美地附上了日文標注和插圖,林林總總地立在每一個攤位的醒目位置。作為一直在尋找視覺沖擊力的人,保羅將筑地的色彩和圖像深植在記憶里。當聽聞有消息稱市場將在經過80年的交易后從歷史悠久的“根據地”遷走時,他決定以他最熟識的方式向其致敬。“把海鮮罐頭用作手提包和腰帶的設計靈感應該很有趣。”就這樣,巴黎時裝周2018年春夏系列由此而來。
《Vogue》認為保羅折中和融合的風格源于他的博聞廣識和收集癖。在保羅考文特花園的總部辦公室,啟發靈感的物品堆積如山:藝術畫冊、地球儀、動漫機器人玩具、烏茲別克斯坦地毯、丹麥制造定制自行車,混雜地圍在他那張并不大的白色辦公桌周圍。“員工們經常跟我抱怨,‘你必須處理一下你的辦公室,不然我們沒法在那開會。就在那一刻,又有人搬了5個大箱子進來,他說這是從意大利運來的,里面有大約30個紡紗陀螺。”保羅無奈地說道,“我能怎么辦,人們知道我喜歡有趣的東西,它們就這樣從世界各地飛到我的辦公室,有的甚至都沒包裝,直接貼上了郵寄單。”我問他,這是不是很困擾?“當然不會,他們只想跟某人分享,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很榮幸,這個人是我。”說完他對我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