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希
從學校分到鄉上站所,人地生疏,每日的時間,還有空間,多出來大一截。
不少人下班后喜歡約在一起打打球,累得一身臭汗,或者湊個局,胡侃,喝酒。
這些事,章明不參與。辦公室外面多的是青山綠水,看著就讓人舒坦。
出辦公樓大門往左走39步,有家相館。一個師傅,兩天也攤不著一個顧客,閑。那時照相還是個新鮮事,不是不喜歡,算是個耗錢的事。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那個閑字從嘴里沖出來,像一顆青梅,不,像夏天桌上放了三天的豆腐。八分看不起,后面還拖著二分的抱怨。
也是,你照得再好,總沒有原生的鮮活,你照得再好,也不能老拿來給旁人看著,沒勁。
不知道啥時候,章明喜歡上了照相。攢了半年,他買了一臺相機,鳳凰牌。
脖子上吊著個相機的章明不合群。都說,這小年輕,手里照相機對著青山綠水,心里掛牽的還不是城里那些椅子章子?相機都是鳳凰牌,為啥不要海鷗呢?
章明還真是掛牽著城里的。城里有張滿月臉,一笑起來就瞇縫成一條線,臉色緋紅。像太陽。
后來真就回了城。城里人多,有相機的也多。章明還是不入攝友的法眼,不說設備,對,不叫相機,叫相機太古董了。照相變成了藝術,就講究美學,構圖,藝術,永恒,反正都往高往大往上了靠,章明跟不上,沒勁。
大凡領導都有追求。可巧的是新來的領導喜歡攝影,車尾箱里隨時都放著個大攝影包,一臺尼康相機,三只鏡頭,單是一個長焦鏡頭就是好幾萬。
領導的設備經常換,很少用上一年半載的,看著就讓行內人心里坡坡坎坎的。局里懂攝影的人不多,局長帶著章明去省城第一百貨大樓攝影器材柜臺,用自己九成新的鏡頭換了一個最新款的鏡頭。
沒辦法,領導就是喜歡鏡頭,佳能、尼康、哈蘇,領導喜歡那些能夠讓人物的每個細節愈發纖毫畢現的鏡頭。局長喜歡人像攝影,擅長抓拍動態瞬間。
章明也換了相機,巴掌大的卡片機,方便。留個影,到此一游可以,說藝術,那是兩道門的距離。
領導也笑話章明,不是說相機,是說他每天面對辦公室那朵花,新來的女大學生據說是某大學的校花,攝影水平也沒有一點點進步。
章明撓頭,這些年他基本都是拍風景,尤其是太陽,變化不大。
領導叫章明發揮業余專長,組織攝影活動,讓辦公室的人都參加。
照相成了專長,盡管是業余的,章明還是有些激動,或者說緊張吧,搞得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人白天就精神不大好,活動就一直拖著組織不起來。
直到領導升到市里,直到辦公室女孩的長發變成了板寸,黑發變成了金發,指甲上涂滿花朵,章明的業余專長也沒有用上。
有人來查證領導和花朵的事情,章明說的都是自己眼見過的事,全是軟乎乎的,編不成一條柔韌的繩子。不過,章明的失眠癥突然好了,一切都回到從前。
局里對口支援滇南一個小縣,章明去了。在那個少數民族自治鄉,帶著山上寨子里的村民種土豆,修廁所修廚房。人說,瞎混唄,沒勁。
那里雨季旱季分明,滿目青翠。梯田都是世界文化遺產,基本天天能見著太陽。哪怕是雨季,太陽都站在彩虹的后面。
陽光總是潮水一樣漫過鏡頭里的村廓、山丘、田野和河流,它們就像寨子里的哈尼歌手,唱起歌來,單純直接。一個亮點從黑夜里浸出來,漸漸成為乳白的一條線,把黑幕撕開一道裂縫,周圍的黑暗彼此罔顧,乳白的亮色化作紅彤彤的光乘虛而入,黑色像殘冰一樣迅速融化,變薄,要不了多久,天地村莊的輪廓就從夜幕中映現出來。
沒兩年,章明存下來的照片數量,比過去全部的朝陽照片還多。
偶爾他也會把那些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照片翻出來,全是紅色的太陽,橘紅杏紅桃紅,玫瑰紅杜鵑紅寶石紅,還有勃朗蒂酒紅,呵,深淺不一的紅色,有烏云烘托鑲嵌著金邊的太陽,有碧如大海舉托的太陽,反復地看來看去。
看著照片,章明就會想起陽光從空中傾瀉過來,灑下來的一路明亮,落在寨子的新房上,把人和墻壁都染得橙紅濃稠,溫潤得像包漿的玉米,或者落到窗外翠綠的樹葉,還有帶露的花蕊上,折射出斑斕的光芒。
章明咧開嘴,露出8顆牙齒來。
他就喜歡那樣干凈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