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厐思純
摘 要:1934年3月,天津《大公報》刊登了梁思成《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一文,已收錄入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等文獻之中,流傳于世。樂嘉藻隨之而作的“答辯”,投書《大公報》而石沉大海,鮮為世人所知。樂老先生后裔將留置篋中輾轉保存八十余年的遺稿,交給筆者整理出來,作為歷史文獻公諸于眾,供廣大文史學者及中國建筑史研究者參考。
關鍵詞:樂嘉藻 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辟謬 答辯
中圖分類號:K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2-109-119
1933年6月,樂嘉藻先生所著的《中國建筑史》在杭州印刷面世,這是由中國人自己編著、自費出版的第一部中國建筑史的開山之作。次年3月3日,天津《大公報》刊登了由美國哈佛研究生院學成歸國,時任中國營造學社法式部主任梁思成所撰的《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一文,成為東西方文化理念碰撞出的一朵“耀眼火花”而流行于世。而樂老先生隨之而作的答辯狀——《讀〈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辟謬〉之答辯》,投書《大公報》而石沉大海,鮮為世人所知。因此,人們只知梁的“辟謬”而不聞樂的“答辯”。后來,國內出版機構整理再版樂嘉藻《中國建筑史》時,均未將樂老先生的答辯收錄其中,令人惋嘆。
樂嘉藻先生(1867—1944年),字彩澄、采臣,晚號硁穸,貴州黃平人,清同治年間隨家“避亂”移居貴陽。1893年中貴州鄉試舉人,后與貴州學政、天津人嚴修結識,而成為終生追隨之師。1895年4月赴京會試,參加著名的“公車上書”,并分別向朝廷上書二份(一為設教部書,一為陳兵事書),由督察院代奏而未果。戊戌政變后回貴陽,先生以提倡新學為己任,1902年與李端棻、于德楷等人創辦貴陽公立師范學堂。1909年9月當選為貴州省咨議局第一屆議長及貴州教育總會會長,曾自費赴日本考察教育。先生是貴州辛亥革命的領導者和組織者之一,辛亥起義成功后,出任大漢貴州軍政府樞密院樞密員。1912年3月,貴州“憲政黨人”引滇軍唐繼堯入黔,顛覆貴州軍政府,殺戮“自治學社”成員,先生憤然離黔,寓居北京、天津兩地,歷任天津商品陳列所所長、巴拿馬賽會直隸籌備事務局干事等職。此前,先生侄子樂森璧(字伯恒)與黔人許先甲(字肇南,號石枬)、諶湛溪(諶立,字祖恩)在北京考取第二屆庚款官費留學美國,學成回國后,成為一代黔籍歐美派學者。1915年5月,先生隨巴拿馬賽會直隸代表團赴美國舊金山參會,任調查員、直隸報告編輯主任,著有《大會參觀日記》。先生后任農商部主事,遂定居北平,曾在商標局、平溪鐵路局兼任職員。應北平京華美術專科學校(京華美專)之聘,先生在校專門教授中國建筑美學,后將其講義結集成冊,命名為《中國建筑史》。1944年3月27日,先生在北京大將坊胡同(現稱大醬坊胡同)寓所病逝,葬于北京香山萬安公墓。
據樂嘉藻先生在《中國建筑史》緒論中所言:“……民國四年,至美國舊金山,參觀巴拿馬賽會,因政府館之建筑,無建筑學家為之計劃,未能發揮其固有之精神,而潦草窳敗之處,又時招外人之譏笑。至是始覺本國建筑學之整理,為不可緩之事。自念生性即喜為此,或亦可以盡一部份之力,于是以意創為研究之法,先從預備材料入手,如建筑物之觀察,圖畫印片照片之收集,次則求之于簡編……民國十八年,自計已年逾六十矣,始取零星散稿,著手整理,而精力衰退,屢作屢輟。三年以來,僅成歷史兩編,誠恐精力逾退,稿本未定,他人代為,更非易事,爰取既成兩編,加以修正,附以雜文,合為三編,付之梓人。”該書的付梓面世過程,據《樂嘉藻日記》所載曰:1933年1月26日“前意若信言,《中國建筑史》由杭州長興印刷公司排印。蘭兒信,石印附圖由蘭兒油繪”。5月6日“著《中國建筑史后序》”。5月7日,“午刻,寫致石枬信,附《建筑史后序》,由漢生(先生之孫樂光蔚,引者注)叫車送去”……5月27日“午后二時出,至上海銀行取石枬助款四百元。”《中國建筑史》在其親家漆運鈞(字鑄成,號松齋)、女婿漆士昌(字意若),同鄉至友許先甲(字肇南)、甘鳳章(字嘉儀)、喬運亨(字小渠)等人的共同努力下,于當年6月在武林(杭州)付印出版,線裝面世。先生女森珉(又名令芬,即《日記》中所稱之“蘭兒”)的丈夫漆士昌,早年留學日本慶應大學,時為浙江省地方自治專修學校教授,婚后定居杭州,后任杭州之江大學日語教授、中國銀行濟南分行經理等職,為先生器重之愛婿。
先生在《中國建筑史》后序中說:“……顧余不善治家人生產,老而益困,書雖成而無資以付印也,又數年矣,余女令芬既于歸之翌年,以其奩資之所馀,為余付印于杭州,便于為我繪圖,且助校也。資力原薄,久而未竣,黔中友人之佽助者又以道阻,未能達。幸老友許君石枬,助余四百元,而功始成。許君之為我謀也,久矣。因其夫人久病,醫藥多費,未遑及也。夫人病終不起,彌留時,以其數年持家勤儉之所積者,還許君,且言,顧以此數助許君踐助我之成諾,而余是書遂得就正于世人,賢哉夫人也。不以余之所識者小,而辛苦以成許君之美,而余畢生之所引為責任者,至是終獲一結論,是可感也,烏可不志。夫人姓路,諱彬,字淑娟。路氏,吾黔畢節之著姓也。”據《樂嘉藻日記》所記:1933年4月15日“出往前王恭廠吊許石枬妻喪”,知為許夫人路氏亡故之日。許氏夫婦資助先生之義舉,躍然紙上,令人感泣。許先甲早年畢業于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獲學士學位及工程師職稱,并擔任中國留美學生會會長,回國后擔任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校長。此時隱居北平,潛心研究中國古文字學,與先生交往甚密。許夫人路氏,系貴州畢節世家(有“一門五進士,三代三翰林”之譽,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系路朝霖妻侄)路幼清之女,賢淑而有見識。其夫婦鼎力資助先生出版《中國建筑史》,其功甚偉也。
樂老先生著作出版后,隨即贈送給燕京大學司徒雷登、天津嚴慈約(貴州學政嚴修之子)及旅京同鄉艾一琴、邢端等親友故交,并寄贈天津博物院、美術館及中國營造學社等學術機構。《樂嘉藻日記》有:1934年1月8日“贈《建筑史》,天津博物院,美術館;北平朱總長、營造學社”之記錄。“北平朱總長”即曾任北洋政府內務總長兼交通總長的黔人朱啟鈐先生。
先生在著作出版的欣喜之際,梁思成的《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在《大公報》上發表,先生閱報后隨即憤而著文反駁。據《樂嘉藻日記》所載:3月25日“四時石太太來訪,交來3月3日《大公報》,內有梁思成對于《中國建筑史》之駁議,肆意輕薄,思作答覆,遂輟畫,夜作文”。3月26日“二時,答覆書脫稿,氣始平”……4月10日“二時,發致天津《大公報》編輯處信,內附《答辯稿》二十葉”。5月11日“五時接蘭兒信及辯答稿”。先生寄天津《大公報》的答辯文章石沉大海,但由其女婿漆士昌親筆過錄謄清的文稿(系用“浙江省地方自治專修學校講義稿紙”謄寫)卻留置篋中,輾轉保存至今。
樂嘉藻先生早年與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舅父李端棻均為支持維新變法之同仁,并有各種私交舊誼,先生屬于梁思成父執之輩,兩人都不可能陌生。梁思成由美學成歸國,供職于中國營造學社,從事中國建筑學研究及舊籍整理。而中國營造學社的“掌門人”為黔人朱啟鈐先生。朱為當年的黔人顯宦達人,因“門戶之見”或“政治立場”諸方面與旅京黔人存在著諸多不一致,暗地里卻互為蔑視與不屑。樂先生又曾禮節性贈書朱啟鈐和營造學社,梁思成是否受到某些“暗示”而作“辟謬”,或是“門戶之見”而“黨同伐異”,就不得而知了。否則梁雖“年輕氣盛”,也不致于對父執輩的老人作此“肆意輕薄”的“過當”之語,后乃至天津《大公報》拒登先生“答辯”之文,乃為當世之“迷”也。可以說,這是一場一方“肆意攻擊”,一方被“封口”,完全有悖于公平對等原則的學術爭鳴。
先生及所著《中國建筑史》的學術價值和歷史地位,正如現代學者崔勇教授在《論20世紀的中國建筑史學》一文所述:“中國人自己最早撰寫的中國建筑史學著作,是樂嘉藻先生寫就的線裝本《中國建筑史(寫于20世紀30年代),這是當時建筑史學界,因其首創性的歷史功績而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正因為樂嘉藻先生的線裝本《中國建筑史》,使中國人自此有了自己的建筑史專著,一改外國建筑史壟斷建筑史學界的局面。樂嘉藻先生可謂是中國建筑史學的先驅,是中國建筑學科建設的拓荒者與探路人。”又如張帆《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評述》所言:“樂嘉藻的中國建筑研究在方法上從文字學、金石學、歷史學、古文學及繪畫藝術等方面研究中國建筑及其歷史發展,在設計理論層面,善于從古代文獻中整理出中國建筑設計原則(諸如‘觀闕之制‘四向之說等),在具體論述層面,比較偏重于‘設計和‘評論的層面,對于‘庭園建筑的研究也具有較強的可操作性。以歷史的眼光加以審視,我們可以認為,樂嘉藻的中國建筑研究帶有明顯的個人學術風格,且在當時不失為一種運用中國傳統方法對中國建筑展開系統研究的有益嘗試。”
梁思成系中國建筑界的一代宗師,其《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已收錄所著《中國建筑史》及各類民國文選之中,廣為世人所知(詳見附錄)。近年來,樂老先生的重孫女樂慈、李建軍夫婦由河北石家莊赴黔,委托貴州省文史研究館組織專家整理出版《樂嘉藻日記》,將樂嘉藻《讀〈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辟謬之答辯〉文稿掃描件隨之帶來,交給筆者整理,希望刊布面世,使這一留置篋中、湮沒了八十余年的爭辯文獻得以重現天日。雖然梁文“辟謬”充盈著諷刺挖苦之語,對樂老先生的專著持否認詆毀之態,但樂老先生當年的“答辯”卻娓娓道來,據理而辯,溫柔敦厚而不失為長者風范。至于先生與梁思成就《中國建筑史》之間“辟謬”與“答辯”之是非曲直,由讀者自己去對照分辨、見仁見智而作出公允評述。現將樂嘉藻《讀〈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辟謬〉之答辯》整理出來(為尊重原稿,整理稿幾乎按原稿的斷句而標點),供廣大文史學者及中國建筑史研究者參考。
讀《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辟謬》之答辯
樂嘉藻
嘉藻新著《中國建筑史》印行后,聞天津《大公報》,登有梁思成之駁議。求之兩星期,今始得之。題曰“辟謬”,細讀一過,噫!何其語氣之過當耶?
夫學問之事,宜有一定范圍,任取一事一物,任由何方面研究之,皆學也。中國地大物博,歷史久遠,就建筑一事而言,其可研究之方面多矣。其研究之法,有須借助于外人者,則求學于國外,是也;有不須借助于外人者,則就國內之書籍與所有之事物,而自治其學,是也。此就事而言也。若就人而言,則有其力能求學國外者,則求學國外,返國工作,如先生之所為,是也;有不能求學于國外者,則就其性之所近,及其力所能致之參考資料,自盡其力,亦未嘗不可也,如藻今日之所為,是也。言其究竟,不過各盡其國民之責任而已。取經雖不同,而其為治學則一也。成績雖不同,而其為國民心力之所構成則一也。
嘉藻自成童之年,即知研究建筑,每有感觸,輒自為之計畫,然始以此為職業也。舊式讀書人,作八股,應科舉,戊戍會試,時值政變,始與同人,研究當時所謂新學者。政變失敗后,走還故鄉,仍與故鄉人士,研究新學,創辦學校。其后革命成功,而為滇軍所迫,乃去故鄉,走都下,以至今日。在此三十年間,建筑之改良計劃,仍時時為之不厭,而尚未見有所謂建筑學者。民國二年在津,始于公園圖書館,見東西人士建筑學之書,至此始有意為學。四年至美國巴博觀會,因政府館建筑之爭議,頗受激刺,至是始知治此學之已不可緩矣。五年歸國,開始收集圖書標本,自為研究,其時已四十八歲矣。博微祿以資生,就公余以讀書,處此境遇,安能求學國外?又生性酷好藝術,而于語言學則絕對不能,二三十歲時,屢為之而皆失敗,故至今不識一外國文字,故雖收集圖書,亦只限于國文。然藻之對于建筑,其最感興味,亦只在形式方面,故收集資料,雖不限于此一方面。而所研究者,則但在此一方面,就此一方面言,則中國舊籍,及現代印刷物中,可資應用者亦不少,此藻之書所以竟撰成也。
先生駁議,謂今日之建筑,須具有合用堅固美觀三要素,此其言誰能否認?然此乃西人多年研究之所得也,亦先生多年留學之所得也。藻即不識西文,又未留學外國,何從而知之?即令知之,而對于工程方面,并不感興味。所謂研究建筑者,始終只在形式(美觀)一方面,其所撰述,亦但在形式一方面,今將本書概略,列舉如下:
本書分三編,以第二編上下,為中國建筑史正文,兩編之中,又以編上為正文,蓋本人專研究中國建筑形式,故就形式分類。如編上之平屋等九章,編下城市等五章,則系就實用分類,故非此書正文也。屋蓋原在編上之末,庭園原在苑囿園林之次,整理時,因其在分類上性質不合(平屋等等,皆一個建筑物,屋蓋為一個之一部份;庭園,則因其計劃處太多而考證處又太少之故),故分出列為首編。第三編,則所附建筑之雜文也。此等分配之原因,在緒論中已自言之。先生謂不當,可也。謂其不可觸,則或者,因緒論中之所言不甚明了之故耶!此兩編中,計分平屋等九式之九章,及城市等五類之五章,雖寥寥不及七十頁,然每一章之中,莫不根據舊籍,審查標本圖,有所考證,有所論斷,此實可稱臣力已竭者也。雖其所據之標本圖,有不足據之處,然以藻之環境,與其力量之所能致,其所有者,僅能如是,且本人又焉知其不足據耶?知其不足據,則早已不用,此類亦多矣。歐人治此學之程序,藻雖不能徹底了解,但據早年東友之所言,大約須將本國建筑遺物,用歐人之學說,與其方法,全行調查,繪成詳圖。一方面,整理舊日文獻,然后合兩者,而求其歷史上之真象。日本此事,在其維新三十年內外,已經完成,然日本之致力于此者在何時?致力于此事者若干人?而其國土及其歷史又不過如此,然亦須三四十年而始告成功。若我國者,幅員大于日本,歷史長過日本,時至今日,國內如先生之工作者,能有幾人?而先生每年之中所成就者,能得若干?由此推之,則中國何時,始能有據精確報告而研究之之時,此在先生不知如何?若如藻者,即再活十幾年,八十老翁,亦將不及見矣。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而藻之平生,又頗以研究中國建筑學,引為責任,在此時期,能坐待調查報告之完成耶(況且那時并未有人做此種工作)?不然,則將棄去不顧耶?抑又思之,中國建筑學,必皆須待西法調查成功,始能研究耶?或者尚有不須借助西學,但用本國書籍與圖畫,亦可以研究之之處,如其有也,我又何必定待河清難俟之完成,我何不但就我心之所能到,與力之所能及,取其可以研究之處而研究之。我心之所能到者為形式,我力之所能及者,為所有之書籍與圖畫,我亦即有之矣,安敢不自引為責任?此藻之所以不識一個西文,不藉一分補助,而孜孜以從事于此之故也。至其成績,則藻讀書五十年,亦自有所見矣。世之人,有能堅忍耐苦以成一學者,無論如何,亦必有其不可盡廢之處。昔人言:一舉手之勞,亦能令空氣動蕩。而況以半生之精力,指定一目的以進行,其將終無一可獲耶?故凡一種創作,其中有錯誤處,亦必有精當處;有可笑處,亦必有可取處。此正如一個出來的做事的人,有贊成之者,亦必有反對之者,固不能認為悲觀也。
此種常識,亦普通人所能解者,不識學人何以反會茫然。譬如農業,自當用西法改良,但當改良設備尚未完成之前,就不當用中國老法耕種耶?用老法耕種,便是大損中國人臉面耶?至于用老法之成績,不及用西法者之有利,自然難免,然亦不是該罵的。
吾書的兩冊,除先生所見許兩章,及所批評者若干條外,豈遂無可觀者乎?古人曰:“大雅所嗤,末學所資”,此正言人之立言,雖淺近,亦應有其相當之用處,以中國文明發生之早,歷史如是之長,而建筑界中,形式繁多,名稱歧異,從古無人焉為之厘定者。早年向東友問日本建筑,則寫幾種書名見示。數年前,嚴慈約先生向言,有歐人問中國園林建筑法,因問是有何書,可以答問?藻瞠然無以應也。又侄伯恒先生向問,有西人問:中國亭之一物,究有若干式樣?各式始于何時?藻亦無以應也。夫以中國今日,亦有號稱治學者矣!北京號文化區域,而此種淺近之圖籍,欲求可以答外人之問者,竟無一種,豈非中國學界之缺點?平心論之,此種書,不應由中國人自著耶?豈亦須仰給外人耶?以中國人之心思才力,新舊學人如此之眾,豈并此種應用之書,亦不配作耶?國內之專門建筑學者幾人?先生又名家之子,學成歸國,亦已有年,亦未聞有何種解決法。古人云:“紫衣和尚不言,故野和尚言之”,藻一待死之老人爾,平生研究學術,本無爭名于市之心,晚年整理舊稿,亦不過愛惜羽毛之意,自經兩君下問,而始有發表之計畫。其書雖不足重,亦曾自兩千年以來紛亂之中,提出頭緒,按部整理,使之秩然有序,為此學創立一骨干,即至不濟,亦未嘗不可作檢查工作,并藉以答西人之問,使外來之人,對于斯事,有分別之認識,是亦中國人應有之努力也。寄書學社,乃贈答之行為(屢蒙贈書,理應作答,極尋常事),并非向先生挑戰,不識先生果何以故,色然而怒,盡其丑詆之能事,一至于此,何耶?觀西人葉慈博士之論中國建筑,一塔也。而時碑時匣,時樓時觀,其支離之程度,較中國人之不了解尤甚。雖然,是定西人之咎耶?西人之研究中國事物,亦只能用其固有之眼光方法,至于此特殊之紛亂,完全應由中國人自已整理。藻之為此,亦正欲自盡其責任,而先生乃慮及損及先生之臉面,竊恐自西人眼光觀之,正未必如此也。夫先生之成績,在今日中國,固可謂難能可貴矣。然自日本維新后所完成者觀之,亦不過專門學生畢業后應有之工作,在西人眼中觀之,亦恰是學界普通之工作,且所用者,明明是西人之學術與方法,又安望西人認此為中國治學人之臉面,然則除去西洋學術之外,先生之所挾持以代表中國學人者,為何……[原手稿缺第六頁,原稿紙頁630字格]種學術,若其未也。則先生之所謂治學之人,果何人耶?所謂臉面,果何物耶?
吾家亦有子弟,畢業專門,以其所學,在國內工作,從不致自稱曰中國治學人。蓋所謂中國治學人者,必其所治為中國固有之學,或由西學而得新發明,以貢獻于世界,斯可謂中國治學人矣。其臉面,亦中國學人之臉面矣。如先生所為者,不過建筑學材料之搜求耳。以此自負曰中國治學人,謬哉!
且先生篇首,表明今日中國學人之態度,其中尤有可議者,其言曰:“外國人講我們的東西,而沒有講到家者,我們都不應該放松,應該起來辯駁他,或是自已捲起袖子來做他們所未能做到的”。乍乍看去,似乎梁先生的責任心,可謂十足。然再看去,竟可以說不是中國人說的話。不然,何以一點不負責任。夫所謂外國人講不到家者,其咎果在外國人耶?或者是因本國人整理之工作,未曾做到,致使外國人到中國來,找不著相當合用之書耶?由后言之,則其咎不在外國人也,果能辯駁他或糾正他了,則何不在人家未曾錯誤之前,自已整理自已的文化,讓自已人明白。一方,也可使外人得到應用的書(如果葉慈博士曾經見過我的《中國建筑史》,我可以保他不會把塔同樓觀,弄得一塌糊涂,甚至牽扯到埃及金字塔去)。尤其可怪的,是“捲起袖子來做他們所未能做到的”,這真可算是比“東車棧鯨魚”還要大的笑語了。請問先生:“中國人的事,應該中國人做嗎,或是應該外國人做嗎?”若是應該中國人做的話,則先生要是能做,為何不自動的去做?必等他外國人未能做到,才“捲起袖子來做”,若先生尚未能做,則外國人未能做到之時,莫說先生捲起袖子,就是脫下衣服,又何能勉強得來呢?由前之言,是之謂惰,由后之言,是之謂妄。總而言之,是崇拜外人太過。由崇拜心理,變為依賴心理,遂不覺將中國人的責任,都卸在外國人身上了,自已反轉過來站在監督地位。嘻!怪哉!青年的中國治學人的態度。
雖然,此種心理,并不自梁先生始,蓋其來已久矣。民國元年,我在東城蘇州胡同一個日本鋪子,買建筑雜志,見一個學生,向日本人買中國地圖,嫌他太略,呶呶的責備他,“為什么沒有再詳細的?”那日人只笑著謝罪,說“不對住!對不住!將來一定還有更詳細的。”中國人聽者“這是甚么話?中國人用的中國地圖,是該督責著日本人預備的?”與梁先生心理,真可說是后先輝映。
伊東耶!關野耶!鮑希曼耶!是何人哉?與我有甚么關系?我以中國人做中國建筑史,愛怎么就怎么做了,豈必須向日本人、西洋人面前請示,求他指派,得他許可,方敢做耶?做成之后,在國內發行,他愛看,請他看。他愛批評,請他批評。他不愛看,不過不理罷了。他焉能說:“你們中國人,做你們建筑史,不合我的口味,我是不答應的么?”照先生意思,就是在說:“現在日本人西洋人都有的在研究中國建筑了,你們切不可亂研究亂著書,謹防讓人家見著笑話啊!人家是如何的偉大”。然依我的見聞說:“東西學人的心眼,象先生這樣偏私隘陋的,從來沒見過”。單看東西人,對于中國舊籍,是如何的搜求,就可想見。如說我的書不夠格么?請試找找幾種關于藝術方面的舊書,看看他的內容,看看他的名稱,再來批評好了。著書本是個人心思材力的表現,豈能盡合他人的意思?豈特外人,就是本國政府,亦不能定出格式,縛束國人思想,干涉國人言論(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先生何人,乃有如是威權?任何人的批評,我都應當接受,但先生是如何態度,何況又加以編造事實。(例一)改竄文字,(例二)肆意污蔑,公然侮辱。先生知道批評是甚么,若未知道,不防在原版(即登《辟謬》的一版)的反面看看,此處亦有批評,看人家是如何的身份,如何的語氣。尤其可笑的,是隨便就請出外國人來,這又何必,難道梁先生所說的話都不算話嗎?
例一:關野貞等的書,我并未看過,也未引用過,先生卻說看不清楚,浮躁。
例二:我說老人婦孺、青年男女。先生卻改成老太太、青年人,以為可笑,其實照先生所改,也不見得可笑。此處是說庭,老太太、年青人,就是庭的主人,有何可笑。若說可笑,則孟子的墻下樹桑、五母雞、二母彘,那不更成了笑話嗎?這樣躁動,是不對的,謹向閱報諸君謝過,如今靜默五分鐘,平平氣,還是來說正經話,正當的商榷(雖然前后不是商榷的態度),我自應當答復,駁文中第五段,那么我們至少要讀到他云云。所說的那種史體,似乎西人的史體,如教科書所用的那些某某之時代等,然此不過書體之商榷耳!中國人向來就不用此體,我自然未嘗不可用西人史體,然亦不得說非用不可。況且原是創作,我原可以自創一體。我就形式研究,雖然每式各自成章,但每章之中,又何嘗不是依時代說來,難道就不是史嗎?凡人讀書,不可挾有成見。先生心目中,只知道有西洋人,自然只知道有西洋史體。清季學人,曾有說中國歷代之史書皆不能稱史者,甚至《資治通鑒》,亦只能叫做史料。若果如是,則我之不配稱史,又何必辯。
西人那種史體,吾人呼之曰幌子式的史體,就象商家掛的幌子一樣,叫人家一見了然。中國史書,何嘗不注重時代上的特殊性,不過不把幌子掛出來罷了。幌子史體,便于教科書。中書則并不提出,讓讀者自去探討,此是史學,今姑不論。要照梁先生所說,那又何難?即如首章平屋,我何難掛出幾個幌子來。上古之時代,商代之回嚮式,周代的推進式,周季的兩重式,再在史書上,抄些廢話下來,那就是背景了,再把宗教科學都寫上去,那叫做著書,簡直抄書罷了。莫說兩編,就是二十編也說不完,那方是“指鹿為馬”呢!
一部份者,建筑物之一部份也。一種建筑物有史,建筑物之一部份亦有史。屋蓋為建筑物之一部份,故屋蓋有屋蓋之史,自然值得研究。建筑的本身是甚么?答曰:二編上平屋等九章,是建筑的本身,二編下即不是本身,是各種建筑物集合成的。
屋面曲線,由于病象,此藻之創解,安能引論?若能引證,又不是創解了。先生若有反證,盡可提出,若是沒有,只是不信罷了,我亦何能勉強。若問我何所見而云然,則上面所說的草屋平屋,就是我的所見。但是雖無引證,卻有例證,因病象而成美,其例亦甚多矣。西子捧心而東施效顰,后世的啼妝墮馬妝,及女子的病態之美,如此豈非證據,好惡本是情感上的事。西人對于中國事物,說好說壞,不一定是研究的結果,一半也是一時高興,而一般惟西人馬首是瞻者,見西人說好,便生方設法,替他證明“實在是好”,見西人說不好,也就生方設法,替他下注腳“實在不好”。此種現象,亦是社會心理中一種病態。中國人是中國主人,中國文化是中國人文化,對于本國文化,是可自由研究,自由批評的,難道先要看看外人臉色么?中國人總是偏于消極的,嗜好也是如此。如病態之美纏腳等等皆是。屋面曲線,在北方的,因為運用得法,還有他的美處。若在南方,則因曲得太過,且有些曲得不一致。我是生長南方的人,所以見到的曲線,覺得有好的,有不好的,就是北方工師,也常說南方曲度太大,看去覺得薄削,所以就我所見,屋面曲線,及女子病態之美,及纏腳,都是一種病象。既是病象,如何會發生出來,因推求他來源,方發見他是由于技術與材料上之弱點來的,纏腳將要打倒了,女子病美,也大家覺得了,只有屋面曲線是病態,那或者可以說是我的新發現,我并不想打倒他,不過說他是病象,并指出他的來源罷了。“自然結果”四字,一點也不哲學。屋面既用曲線,則檐角不能不隨著曲上去,不過在邊角則曰翹耳。此尋常匠人所知者,先生豈真不解耶?如果屋面都是曲線,臨到檐邊檐角,又忽改用直線,豈不免不調和耶?
尤有一事須聲明者:我的歷史觀,是根據進化論來的,所以說中國建筑,都是隨時代自然發生,由是自簡而繁自粗而精的(當然有時例外,若屋蓋即不免)。中國自夏桀以前,都是草屋,草屋極易成曲線,我想屋面曲線,那時就有,后來改用瓦屋,就承用以為美。在商代雖無明文,而就周代翹角觀之,亦自有痕跡可尋,由此相沿下來,遂有如宋代之可觀了。豈特建筑,世上事物,由自然的現象而發生的,其例又甚多矣。同先生說中國的事,又說我神乎其神。如今就說歐人的事吧,牛頓重學,又由萍果墜地現象利用來的;瓦特汽機,是由水壺噴氣現象利用來的,這話要出在中國人書上,又不知是如何的神乎其神了。照先生論屋面那幾句話,簡直是屋面哲學,就好象先有哲學后有屋面一樣。由此推之,應當是先有如今的汽機學后有瓦特了。
“讀書不慎”四字,恐先生亦正難免,即如此段關野貞等《支那建筑照片》云云,下即斷定我是看不清楚,不慎、浮躁,此又是一個笑話。實告先生,我根本就未見過此照片,先生何所見而遂說我看不清楚?先生說我浮躁,由此看來,恐先生眼中,簡直有了幻覺了,因為腦中只有關野貞,所以不問何人,他所看的,一定是關野貞的照片。
我的標本圖,多自雜志及報端收來。其中時代,亦皆用原來說明書,并未一一詳考,以之與須數百人數十年始能完成之材料比較,當然相差甚遠。古人曰:“巧遲不如拙速”,我之此書,即為今日中國建筑上急需之一部書,中外人士見之,可以知道中國建筑物,共分若干種。其狀如何?其名為何?每種之歷史如何?如此已足,并非為考證一塔而設,誰又向此尋考證去?古人曰:“大輅椎輪”,社會是進步的,我的書不好,將來中國建筑好書,自然接踵而起,我不過象發明汽機的人罷了。若據今日之汽機,責備當年瓦特之粗疏,豈非過論。
此并非我自怒之解,蓋以一人之心思材力,所能成就亦必有限也。若說他無用吧,則如前所言。如某某外國人,見過此書,必不會若此錯誤。他人若研究此學,至少也可助他一些材料。即或不然,有人以為我書不好,再著一部好的,不也是拋磚引玉嗎?在中國學界冷落,一年一年的消沉下去之時,正宜使國內之人,無論他是新的舊的、老的少的,都應該一切解放,讓他能就他自已的思想能力,盡他自已的責任,此方是中國人應有的態度。至于發表出來的書,社會中人,自應該考核糾正,作善意的批評,也決不能借此來開玩笑。若謂我“指鹿為馬”,我緒論上說得甚明(精力衰減,屢作屢輟,恐精力愈退,稿本未定,故取既成兩編(歷史)加以修正,附以雜文,合為三編。……求之紙面,合之簡編,憑藉終嫌太薄,故以十年辛苦,僅能得種種概念,至于豎古橫今,以求一精確之結論,則未能也)。由是言之,我之書,就是中國建筑史中種種概念。至于先生所說如何如何方夠得上中國建筑史上的那一部書,即我所謂豎古橫今精確之結論,我明說是未能,說得明明白白(伊東亦說此事前途甚為遠道)。所以我的書,說是鹿就是鹿,說是馬就是馬。若說“指鹿為馬”,又有甚么憑據?要說指的是屋蓋庭園兩章,屋蓋由周說到現在,庭園中史的痕跡在總論中,且又由歷史兩編中提出編入雜文中矣,亦何曾指鹿為馬?
建筑史,亦不過建筑之史耳。由先生筆下寫來,便不知其中有如何神秘,真所謂神乎其神矣。照先生報告看來,梁架斗栱,皆是建筑,豈一亭一閣,及不能稱建筑耶?譬如有人講人體生理學,一根骨頭,一條肌肉,皆算是人,而一個生人,反不能稱人,有是理乎?若說到史,又豈有一定之體制,前說幌子式的史體,如今又借中村之《中國美術史》來談談,此書以時代為經,以各種美術為緯,內容程度,或合先生之所謂史。我之不用此體,因我之立場,與我之希望,與中村不同。中國美術各種之分別,向來都是很明了的,無論如何分配,讀者皆易了解。至于建筑,但就形式名稱兩方面說,已就夠混亂的,一式可有數名,一名可包數式,加以時代地方之不同,更令讀者茫然。所以我的研究,即注重此兩方面,先就一定名稱,求出他一定形式,一式各為一章,敘述他的經過,即是各成一史,集合下來,即稱曰建筑史,此又有何名實不符之處?中國之史,從來即分為正史與編年史兩種。中村之書,屬于編年一類,我書屬于正史一類,此體創于司馬遷之《史記》,分本紀世家傳書等類。所以史書中分類,原是中國老例,且司馬氏之對于《史記》,與我之對于《建筑》,亦有相同之處,皆是對于面前一大堆的材料,要想法將他整理出來。整理之方法,第一步即是分類,此體之史,持與編年之史相較,或者反不如他的統一,然卻比他系統分明。但就我之書說,各式的建筑,單簡明了的陳例在面前,深求者可以知道各式之歷史,隨便看看,也可以認識各式之真象,不至于見著實物,定不出名字,也不至于見著名字,想象不出形式,此是我書之效用,亦是建筑學中第一次著書人之責任。以上所引,為政治史。今更接近一步說藝術史,我所知者,有米芾《書史》《畫史》、陳繼儒《書畫史》、郭宗昌《金石史》、文彭《印史》、梁同書《筆史》、米芾《硯史》、袁宏道《瓶史》等,此等舊書,不易流傳,藝術家偶然發見一個名字,搜求不遺余力,一旦尋得,如獲至寶,替他校訂,替他流傳。先生試取觀之,看他體例如何?內容如何?就知我的拙著,不至于值得這樣的大驚小怪了,也就知道這個史字,是中國人隨便可用的了。
我說康熙有暢春園,先生說暢春園乃明李偉清華園故址,康熙并未營清華園。這兩句話,說得支離含糊,令人捉摸不定。先生即是未鬧清楚,何必就信筆雌黃。就照先生說的:“暢春園乃明清華園故址”,是承認有暢春園了。究竟甚么叫園?甚么叫故址?這兩個名詞,先生是否弄清,由一個故址,變到一個園,中間不經過一番營的工作,就會平地涌現了嗎?我著此書,所憑據的材料,多是民國九十年住在天津公園之時,收集來的,緊鄰就是圖書館,得暇就借書來考查。所以此時要我答復,多半是答不出來的。但是暢春園還答得出。我所據,是雍正著的《圓明園記》,上說:“圣祖仁皇帝,就明戚廢墅,節縮其址,筑暢春園”。我是一向浮躁,也不管他父子相承,本園業主說的話,靠得住,靠不住,就不慎的用上了。清華園,現在卻無證據,但是明朝故址,到康熙時會變成園,不營一下子成嗎?況且我并未說他營,僅是說他有啊!我說圓明園內小有天,先生說小有天在圓明園北路武凌春色。先生此言,是駁我嗎?或是證明我的?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豈圓明園北路,即不是圓明園耶?譬如我說,北京有白塔,先生說錯了,白塔在北京西城,豈西城即不是北京耶?此段爭來爭去,并無異同,全是廢話罷了。
“鉏麑觸槐”一事,說趙家庭中有樹,有啥希奇?這也是一個笑語。著書求證據,是問他確實不確實?不是問他希奇不希奇?此段是說庭,引此以證明周時庭中亦有樹,在考證上說,此是確實的證據,也就是珍奇的證據。先生說他不希奇,請試舉幾條來。若舉得出,那“有啥希奇”四字,也就無大誤了。然而例可以替我多添些證據,我是歡迎的。不然的話,那四個字,也就下得太浮躁點。尤其可笑的,是不問時代,不問地域,拿今日北京來比,雖然,就算放開時代地域,就說今日北京罷,北京人家庭中無無槐樹者(前以人手為比,人無無手者,就是說庭中無無槐樹者),這個斷定,請先生自已去證實罷了。聞先生居于人家園中,或者就認定北京人都是住在園中了。
人各有能有不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那是讀書人光明態度。用不著遮揜的,工程作法之有無,與圖之畫得好不好,不過金錢問題罷了。買一部工程作法,需三十元錢,雇一個畫圖助手,花四十元錢,又有啥希奇?挑剔至此,真太無聊,先生休矣。
附錄:《讀樂嘉藻<中國建筑史>辟謬》
梁思成
回憶十年前在費城彭大建筑學院初始研究中國建筑以來,我對于中國建筑的史料,尤其是以中國建筑命題的專著,搜求的結果,是如何的失望;后來在歐美許多大圖書館,繼續的搜求,卻是關于中國建筑的著作究如鳳毛麟角,而以“史”命題的,更未得見。近二三年間,伊東忠太在東洋史講座中所講的《支那建筑史》,和喜瑞仁(Osvald Siren)中國古代美術史中第四冊《建筑》,可以說是中國建筑史之最初出現于世者。伊東的書止于六朝,是間接由關于建筑的文字或繪刻一類的材料中考證出來的,還未講到真正中國建筑實物的研究,可以說精彩部分還未出來。喜瑞仁雖有簡略的史錄,有許多地方的確能令洋人中之沒有建筑智識者開廣見聞,但是他既非建筑家,又非漢學家,所以對于中國建筑的結構制度和歷史演變,都缺乏深切了解。現在洋人們談起中國建筑來,都還不免隔靴搔癢。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每日所尋覓的中國學者所著的中國建筑史,竟無音信。數月前忽得一部題名《中國建筑史》的專書,樂嘉藻先生新近出版的三冊,這無疑的是中國學術界空前的創舉。以研究中國建筑為終身志愿的人,等了十年之久,忽然得到這樣一部書,那不得像餓虎得了麋鹿一般,狂喜的大嚼。豈知……
我希望我只須客客氣氣的說聲失望,這篇書評也就省了。但是我不能如此簡單的辦,因為對于專門的著作,尤其是標題如此嚴重的《中國建筑史》,感到有良心上的責任。
外國人講我們的東西而沒有講到家的,我們都不應該放松,應該起來辯駁它或糾正它,或是自己卷起袖子來做他們所未能做到的。現在無端來一部如此標題的專著,而由專門眼光看去,連一部專書最低的幾個條件都沒有做到。在這東西學者眾目昭彰之下,我們不能不費些時間來批評他,不然卻太損中國人治學的臉面。
最簡單的講來,這部書既稱為“‘中國‘建筑‘史”了,那么我們至少要讀到他用若干中國各處現存的實物材料,和文籍中記載,專述中國建筑事項循年代次序賡續的活動,標明或分析各地方時代的特征,相當的給我們每時代其他歷史背景,如政治,宗教,經濟,科學等等所以影響這時代建筑造成其特征的。然后或比較各時代的總成績,或以現代眼光察其部分結構上演變,論其強弱優劣。然后庶幾可名稱其實。
樂先生這部書非但不是這么一回事,并且有幾章根本就沒有“史”的痕跡,而是他個人對于建筑上各種設計的意見。如第一章后半“庭園”,他并沒有敘述由文獻或實例上所得知道的古今庭園是若何,卻只說老太太愛在院內種葵花,玉米,黃瓜,蠶豆……年青人愛種花,誰有金魚缸……等等,又說“庭園應以……,宜有……,可以……,須較……”整整三十八頁,而在緒論中卻再三聲明其為“屬歷史一方面”,這豈非指鹿為馬?緒論中同時又說這是“專取一部分研究”,“一部分”是“一部分”,“研究”是“研究”,何能謂之“史”?
更有令人不解的,除去是否“史”的問題外,就是樂先生章節之分配。為什么把屋蓋與庭園放在一章?如屋蓋是中國建筑之一部分,為什么樂老先生只研究屋蓋部分而不研究其他部分如梁,柱,臺基,墻,斗拱,門窗裝修等等?而庭園,據樂先生自己說,是一種“特別之建筑裝飾”(這是什么意思先不講),又為何與建筑“一部分”——屋蓋——同一章呢?
如果庭園是特別之建筑“裝飾”,依此原則,則宮苑,民居,官衙,寺觀,城市,都成為“特別之建筑裝飾”,那么請問建筑之本身又是什么呢?
名稱與章節既如上述的令人不解,現在我們單取其中幾個普通的例,一探書的本質。
第一編第七頁論屋蓋之曲線,先生說,“清代曲線,應載于‘工部工程作法中,余現手底無是書,故不能舉”。請問這是正正經經說的還是當笑話說的?中國四千年遺留下來的古籍中,關于建筑術的專書,只有宋《營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兩書存在;而研究四十余年,著中國建筑史的人,竟能“手底無是書”,已屬奇怪,因此“故不能舉”,更屬奇怪;這豈是著書立說的人所應有的態度?何不一張白紙,正中間一行楷書,“中國建筑史”,下寫“現因手底無參考書,故不能舉”,最為簡潔了當?
第一編后半關于庭園的歷史或與史微有關系的紀錄,則有第十頁“周制,皋門之內,應門之外,有三槐”一段;有“鉏麑觸槐而死”的故事,和其它兩三處類似的史料。應門外的三槐,固然是當時的制度。至于趙盾院內有一株槐樹,有甚稀奇?何必大驚小怪引為史證?北方的槐樹比北平街上的野狗還多;趙宅院內有一株槐樹,不要說不足為史證,況且何必要證?證又何益?若連這都要大書特書,則我可以告訴樂先生,晉靈公家里有女人,有廚子,廚子有手,因為“宰夫胹熊蹯不熟,殺之,……使婦人載以過朝,趙盾士季見其手……”。如此做法,則全部四庫全書,都成了建筑史了。
樂先生對于史料之選擇及應用是如此。至于他對于中國建筑之構造術之了解,則又何如?再舉屋蓋為例:他說“……屋蓋上之曲線,其初乃原因于技術與材料上之弱點而成之病象,……其后乃將錯就錯,利用之以為美,而翹邊與翹角,則又其自然之結果耳”。這是樂先生對中國屋頂之演變唯一的解釋,若是先生必作如是見解,至少也請老先生拿出一點有力的證據來。翹邊翹角又怎么“是其自然之結果”,我們也愿意明白。無論它是結構上有許多極巧合的牽制所使然的,抑或是因美觀上或實用上所需要,在合乎結構原則之下而成功的,它絕對不是如樂先生所說那樣神乎其神的“將錯就錯”哲學的“自然結果”。
第二編十四頁說,“斗即斗拱(栱?)在檐下者也,此亭上裝飾之可考者也……。”凡是對中國建筑術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斗拱是中國宮室構架中最重要的有機能部分,而不是裝飾;凡是對于中國建筑在史的方面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中國各代建筑不同之特征,在斗拱之構造,大小,及權衡上最為顯著。斗拱在中國建筑上所占的位置,尤其是研究各時代結構演變經過和形成外觀特征上,如此重要,而樂老先生對它,只有不滿一行的論說,其書之價值亦可想見矣。
建筑是一種造型美術(Plastic Art),所以研究建筑的人,對于它形狀的觀審,必須精慎。第二編中一大部分是塔之討論;按其形狀,樂先生將塔分為許多種,并舉實物為例,這是很好的態度。但是樂先生的觀察,似乎尚欠準確。例如嵩山嵩岳寺塔,樂先生說是圓的,圖也畫成圓的;但是關野貞等《支那建筑史》內照片極清楚是多角的,而評解中也說是十二角的。這是因為看不清楚所致的錯誤,難道老先生的眼鏡須要重配了嗎?
錦縣的古塔,老先生也說是圓的;假使這“古塔”是指城內廣濟寺的塔說,則其平面是八角的。我自己去攝影并寫生過。但是這塔的上部,因為檐層已毀,棱角消失,看來確是不規則的圓錐一個。若稱此為圓塔,則幾千年后,全中國的塔,無論八角,四角,五角,三角的,都要變成圓塔了。在這里我想責備先生的眼鏡也不能了。
至于樂先生對于古建筑年代之鑒別力,即就塔中取一個例,第一條:
北魏興和時建,今之真定臨濟寺青塔,六方直筒形,狹檐密層。臨濟宗尚在后,寺名當是后世所改。
在這寥寥數字中,除去可證明先生對建筑年代之無鑒別力外,更暴露兩個大弱點,(一)讀書不慎,(二)觀察不慎;換言之——浮躁。縣志卷十五第四頁說:
“臨濟寺,北魏興和二年建,在城東南二里許臨濟村。唐咸通八年,寺僧義元有道行,圓寂后,建塔葬之,遂移寺建于城內。金大定二十五年,元至正三年重修……”
北魏之寺在城外,今之寺在城內,今寺之非魏寺,固甚明顯。且塔之建既在咸通八年,又哪得來魏塔?即使有魏塔,也只應在城外,不應在城內。志既有金元重修的記錄,在形制方面看來,其清秀的輪廓,和斗拱之分部,雕飾之配置,命題,和雕法,與其它金代磚塔極相似。我自己詳細研究過的,臨濟寺青塔外(見《中國營造學社匯刊》四卷二期),尚有趙縣柏林寺真際禪師塔,也是金大定間建,形制差不多完全相同,其為金建無疑。這還是由學問方面著眼;在常識方面,則塔乃臨濟宗始祖義元禪師的墓塔;“北魏的義元塔”,直是一部宋版康熙字典,豈止“寺名當在后世所改”哉?至于八角看成六角,獨其余事耳。
此外所舉多條的塔的年代,我未得逐條去校查,以我所知約有三分之一以上已是的確錯誤的。假使老先生對于建筑的年代稍識之無,就是讀書時更忽略一點,也不至有這種的錯誤。
關于橋的歷史,尚沒有多少人研究過。但是武斷如第二編二十七頁所說“唐時巨川,雖無起拱之橋……”一類的話,是須有證據才可說的。鼎鼎大名的趙州大石橋,乃隋匠李春所造。一個單券長四十公尺(約十二丈),正可以證明樂老先生這句話,如同他許多別的話一樣,是無所根據,不負責任的。
至于“北海疊翠橋建于遼,盧溝橋建于金,玉蝀橋建于元”,若就橋初建的年代說,的確不錯,但若謂為“古代之橋今可得見者”,則完全錯誤。北海兩橋,不要說明清修改已有詳細的記錄,單就形制而論,其券面之砌法,券頂獸面之刀法,橋檐的梟混,欄桿之雕刻,無一而非明以后的標準“官式”做法。著中國建筑史的人豈可連這一點的認識都沒有?至于鼎鼎大名的盧溝橋,則:
康熙元年,橋圯東西十二丈,重修。……雍正十年重修橋面。乾隆十七年,重修券面, 獅柱,石欄。五十年重修橋面東西兩陲,加長石道。……
請問經過這種重修之后,“古代之橋,今可得見”的部分,還有多少?
第二編下,是“仿歐人就用途上分類”的:城市,宮殿,明堂,園林,廟寺觀,是老先生分的類。這里所謂“歐人”,不知是歐洲的哪一個人?什么是“城市”?城市就是若干“宮殿、明堂,園林,廟寺觀”等等合起來而成的。樂老先生說,“世界所謂建筑,皆就一所建筑物而言,然論中國建筑,則有時須合城市論之……”請問這“世界”是誰的世界?“世界”現代的建筑家,和現在的建筑學校,有只“就一所建筑物而言”,而不“合城市而論之”的嗎?古代的雅典,羅馬,帕爾密拉,斯帕拉陀等等等等;近代大火后之倫敦,巴黎之若干部分,新大陸整個的大都市如華盛頓,紐約,費城,及其他,其他,“皆選定區域,合城市宮室作大規模之計劃,而卒依其計劃而實現者也。”若要暢談“世界”,至少也須知曉世界大勢,不然則其世界,只是他一個人的世界罷了。
論完世界大勢之后,樂老先生將“都城之規制”,自“周之東都”,以至“清人入關,都于北京”,數千年的沿革,一氣呵成。宮室制度,亦自周始至清,賡續的敘述,在此書中的確是罕貴的幾段“史”。然而自周初至今,三千余年,僅僅二三千字,先生雖自謂為“大略”,不怕讀者嫌其“太略”?
苑囿園林一節,未能將歷代之苑囿園林,如城市宮室之敘述出來。其中一段只將漢唐以來的苑囿名稱羅列,而未能記其歷代活動之體相,尤嫌其太略,尚不如“都城”“官室”兩節。對于清代園囿建造之年代,老先生也如對于塔的年代一樣的不清楚。例如“康熙有暢春園,清華園……”之句,不知樂先生何所據而作此論?近數月來專心研究圓明園史料的劉敦楨先生說,暢春園乃明李偉清華園故址,康熙并未另營清華園。又如“圓明園內之小有天,仿西湖汪氏”,案小有天在圓明園北路武陵春色,樂先生的話,出處不詳,恐怕尚待考罷。這不過是一兩個例而已。
中國歷代建筑遺物,以祠廟寺觀為最多;古代建筑之精華,多賴寺觀得以保存下來。在這調查工作剛剛開始,遺物實例極端稀少的時候,在一部《中國建筑史》中,現在已經學者們測繪研究過有限的幾處遼宋金元遺物,每處至少也值得一頁半頁的篇幅;廟寺觀全節,至少也須享受數十頁,乃至更多的記述,才算對得住我們手造這些杰作的先哲。而此書之對廟寺觀,只是寥寥數語,不滿兩頁,將古代實物十分之九,如此輕輕撇開,還講什么中國建筑史!
第三編則為“關于建筑之文”三篇,分論中國建筑之美,仿古,及保存三問題。關于建筑的哲學,猶其他抽象問題,辯論是無止境的。但是在“美”和“仿古”兩問題上,有幾句不能不說的話,現在合在一起討論。
建筑之三要素:合用,堅固,美觀,已是現代建筑界所公認。三者之中,美的問題,最難下定論。不過合用而且堅固,我們可以說是一座美好的建筑所必須有的先決條件。要創造新的中國建筑,若不從實用和堅固上下手,而徒事于“輪廓,裝飾,色彩”的摹仿——盲從,則中國建筑的前途,豈堪設想!
“北平舊建筑保存意見書”是第三篇中最后一文。文中提議將北平古建筑若干部分拆毀。建設新都市,誠然有時不能不犧牲多少的古物。但是都市設計中的杰作如地安門,西安門,中華門及各牌樓等,樂先生竟說“皆宜撤去,以求交通上之便利”。北平道路寬大,房舍稀松,大街均整齊的通南北東西,極少有不便交通的地方,須要撤去極堂皇的大座建筑物的。更不用說那地安門,西安門等本身便是都市中不可少的點綴。假使法國有個老頭子,提議把巴黎的凱旋門,圣典尼斯門,剛哥廣場水池等等,一概“撤去,以求交通上之便利”,那老頭子腦部的健康,恐怕就有問題了。
第三冊整本是圖,在今日制建筑圖,丁字尺和鴨嘴筆較毛筆方便。即使用毛筆,亦須準確,不能徒然寫意,尤其是建筑的部分。如二編上附圖三十,平坐斗拱,竟用皺筆涂繪如同團絮;又如圖三十一,檐及屋頂,竟放在鳥巢上,原來也算是斗拱;圖三十二,卻又將檐下斗拱畫成曲紋,如折扇聯置,其與實物之肖似程度,還遠不如一張最劣的界畫。至于平面圖,只能算許多方格。現代工程界有幾種公認的方法,符號,和標識,制圖人應先稍事認識,以便采用。不然,中國舊法木匠們,也有他們的符號標識,也可采用的。
總而言之,此書的著者,既不知建筑,又不知史,著成多篇無系統的散文,而名之曰“建筑史”。假若其書名為“某某建筑筆記”,或“某某建筑論文集”,則無論他說什么,也與任何人無關。但是正在這東西許多學者,如伊東,關野,鮑希曼等人,正竭其畢生精力來研究中國建筑的時候,國內多少新起的建筑師正在建造“國式”建筑的時候,忽然出現了這樣一部東西,至自標為“中國建筑‘史”,誠如先生自己所慮,“招外人之譏笑”,所以不能不說這一篇話。
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北平
An argument of Bi bliography Deeply Submerged for more than 80 years
—— Reading Yue Jia Zaos Defensive Argument while Reading Liang sichengs History of Chinese Construction
Li Fang Pang sicun
Abstract: In March 1934, Tian Jings Dagong Newspaper issued Liang Sicuis article, which was Reading Yue Jia Zaos Defensive Argument while Reading Liang sichengs History of Chinese Construction. It was accepted in the bibliographer in Liangsichengs Chinese Construction, which is wildely Circulated in the world now. Yue Jiazao latter on wrote his Argument ,and it was enrolled in Da gong Newspaper, which was not published and disappeared until now. It was unknown to the world . His later generation got his works out to me for adjustment and revising, which was put into the box and the posthumous manuscript stayed there for more than 80 years.And I published it as the historical bibliographer, which can be referred to for the numerous literal and historic scholars or Chinese researchers of Constructional history nowadays.
Key words: Yue JiaZao;Liang sichengs Argument on Chinese Construction History;Argument and Respo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