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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塬戀曲

2018-07-17 09:25:40何喜東
地火 2018年2期

何喜東

七月,盛夏。銀杏還是青翠的綠色,但校園里的心疼已經漸漸彌漫開去。大學生活就像一陣帶著清香的微風從身上輕輕掠過。

每天早上醒來,就會發現有人已經離開,宿舍逐漸安靜下來,安小陽環視宿舍干凈的幾張床板,心里開始變得空蕩蕩的。大四這一年,宿舍里的他和老張、李明浩三個人共同決定放棄考研,直接走向社會工作,當時的想法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只要從這個校園里走出去,才可以大有作為。只有丁棟義無反顧地扎進圖書館,廢寢忘食地為考研做著準備。

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安小陽望著自己的個人簡歷嘆氣。跟別人相比,他的實踐經歷實在少得可憐,或許因為把太多時間給了愛情。他憑借勉強說得過去的專業成績,通過層層面試后,在女友馮薇薇湖南老家的一家文化傳媒公司謀到了一份差事。

安小陽將找到工作的消息告訴父親,沒想到父親卻說:“回油田!”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回!”

父親聲嘶力竭地吼:“還由了你不成,必須回油田!”

安小陽心知肚明,他學的并非石油專業,回到油田,他就要到山里去,就要穿工服,四年大學等于白念了,這是他一百個不情愿的。還有最讓他不情愿的一個因素是他相處四年的女朋友馮薇薇。

不可否認,大學是滋生愛情的溫床,愛情像苔蘚一樣從學校這棵古木的各個縫隙中迸發出來。圖書館,食堂,球場,小花園,都是愛情的發源地。

大一的時候,他們宿舍的人全買了電腦,于是上網聊天便成了課余生活的主要內容。他的愛情就是在QQ聊天里發芽的。有一天一個網名叫做“薇”的女孩來添加安小陽聊天。此后的一個多月,他和薇在網上不緊不慢地聊著,雖然每晚他都準時上網和她聊天,可是每次都裝成是巧遇的樣子。直到那年過21歲的生日,他邀請薇一起參加。沒想到她竟然爽快地答應了。

周六那天他們宿舍每個人都打扮得貌似相親的模樣,早早地等在自助火鍋店門口。等了半個小時,就遠遠看到有兩個女孩走過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孩說:“你就是安吧?”

“正是鄙人!你就是薇吧?”安小陽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孩,發現她五官比較好看,只是身材略胖,而且戴著眼鏡,說話時的神情仿佛是老師對學生一般,一看就是個學理科的女生。

她笑了一下說:“你薇薇妹妹在這兒啦!”

他這才仔細打量起另一個女孩,發現她面容清秀,臉上略帶羞澀,正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掩飾著內心的激動,安小陽走過去對她說:“幸會幸會,本人就是‘安,真名叫安小陽,這是我的室友老張、丁棟,還有李明浩。”

女孩向他們一一點頭致意,接著用悅耳動聽的聲音自我介紹:“我叫薇薇,這是我室友李倩。”

進了火鍋店,六個人圍著圓桌落座,一時氣氛尷尬。丁棟比較有幽默細胞,擅長活躍氣氛,發揮他的特長,講了一個校園內的笑話:“有一天,寢室里有倆兄弟心血來潮換床鋪睡,原來睡上鋪的睡下鋪,原來睡下鋪的睡上鋪。第二天一早,睡在上鋪的兄弟鼻青臉腫地哀嚎:媽呀,昨晚半夜起來去廁所,忘了自己睡上鋪,一腳邁出去,沒把我摔死。睡在下鋪的兄弟更委屈:昨晚想去廁所,摸了幾次沒摸到梯子,我就憋著沒去。”李倩聽完沒忍住,一口茶水噴到桌上。

李倩也不甘示弱講了個笑話:“一只餓狼覓食到一農戶家,聽屋內女人在訓孩子: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哭了一夜,狼癡癡等到天亮,含淚長嘆:騙子!都是騙子!”

一時氣氛活躍,他們敲著碗讓壽星講一個壓軸笑話,從進門一直盯著馮薇薇著迷的安小陽一時語塞,好在他隨機應變能力強,講了一個關于“委婉”的笑話:“教授在課上,告訴同學們如何提醒別人一些尷尬事情。比如說如果看見女孩子屁股上有草屑,你們應該委婉地說姑娘你的肩上有草屑,女孩子往肩部看,然后向下——看見了。這時,一個女學生舉手站了起來、說教授你領帶的拉鏈開了!”

馮薇薇第一個領會,忽然抿著嘴笑了,緋紅的臉頰上露出俏皮的小酒窩。李明浩打趣說安小陽套路太深出口就是段子,教授的褲子拉鏈開了非得說領帶的拉鏈開了。大家頓時笑作一團。

在自助調火鍋小料的時候,丁棟和李倩已經聊得火熱,兩個人一邊聊一邊笑個不停。調好火鍋小料往回走時,李倩一不小心將料灑在了丁棟的外衣袖子上,她趕緊讓丁棟脫掉了外衣,用紙巾幫他擦拭衣服。

吃完飯走出門的時候,丁棟提議到北門的練歌房唱歌,兩個女生以宿舍關門為由說:“實在不好意思,下次咱們再聚時我們請客去唱歌。”走到學校時已經很晚了,將她倆送到女生宿舍樓下時,李倩執意要丁棟把上衣交給她拿回去洗,丁棟順從地照辦了。

分別時,馮薇薇挽著李倩的胳膊輕輕說:“安小陽,生日快樂!今天晚上我很開心!”

接下來的時光,日子過得依舊平淡。只是在學校的主路上碰見過馮薇薇,安小陽每次都是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過,但是每次打招呼時,他變得莫名其妙拘謹起來,種種跡象表明,他已經喜歡上這個女孩。而丁棟和李倩則在那次聚會之后打得火熱,兩個人以那件衣服為契機,關系進展迅速。在那次見面的一個星期后,老張說已經看見他倆牽手漫步校園了。

大一下半學期,安小陽和丁棟報名參加學校的社會實踐團,實踐內容是去偏遠山區支教。安小陽所在的小分隊由三男三女組成,被派往青海湖旁邊的一所村辦小學上課。在開往青海的車上,安小陽看到馮薇薇也戴著他們實踐團的帽子坐在一個女生旁邊。

“你也參加實踐團了嗎?”安小陽問。

“我們系有個女同學家里有急事,所以臨時讓我代替她參加了實踐團,沒想到你也去!”馮薇薇說。

“那真是三生有幸啊!”安小陽努力掩飾著激動的心情。

他們被派往金塬鄉塔加村德扎小學。到青海湖的一個小縣城,他們并沒有過多停留,立刻上了一輛面包車前往支教的村子。一路上顛簸,車子稀里嘩啦地響個不停,路上馮薇薇說真怕它沒到目的地就顛散了架子。同去的還有兩個女生被顛得狂吐不止。

一路顛簸到了學校,六個人背著背包走下了車,看見簡陋的學校院子里面,站著由兩個中年人和十幾個孩子組成的兩個縱隊,其中一個面容和藹的中年人走過來和他們一一握手,用比較生硬的普通話進行自我介紹,說他是這個村子里的教師卓瑪,另一個年紀稍大的人是他們的村長。

第二天孩子們前來上課,六個人全都愣住了,早上學校舉行升旗儀式,由兩個學生負責升旗,剩余的孩子站成兩排,在老師用笛子吹奏的國歌聲中,目送國旗緩緩升上旗桿頂端。升旗儀式結束后他們便開始給孩子們上課,上課的時候卓瑪老師默默地坐在學生們的后面,一筆一筆詳細記錄他們講課的內容。

距離學校一公里處有一條河,學生和老師每天吃的水就是從那條河里背來的。發現卓瑪老師每天早早起床背水的事情后,他們不再讓卓瑪老師背水,而改由三個男生輪流背水供應日常飲用。

輪到安小陽去背水,他早早起來,背上竹簍出了校門,看到馮薇薇在前面的路上跳繩,便和馮薇薇邊走邊聊。來到了小河邊,馮薇薇看到河上有一座獨木橋,便上去搖搖擺擺地走起來。安小陽剛把水桶放在河里,就聽見“撲通”一聲,抬頭看見馮薇薇已經掉進河里,上游河道窄水流急,馮薇薇幾次想站都沒能站起來,在水里翻滾。安小陽趕緊從獨木橋上跳下河去,游到馮薇薇身邊,一把抱住馮薇薇。好在河不是很深,只到兩個人的胸口。馮薇薇驚魂未定,緊緊地抱著安小陽哭得撕心裂肺。清晨的河水有些冷,兩個人就這樣顫抖著在河里擁抱了許久。從那以后每當安小陽去背水時,馮薇薇便早早等在路邊,一路說說笑笑,開始一天的美好時光。

安小陽坐在河邊的獨木橋上,安靜地看著馮薇薇挑選光滑如鵝蛋的石頭,享受金塬鄉的第一縷晨光,早晨的光濕漉漉地攜卷著些許溫暖,像極了女孩的初吻,輕輕地貼在他的臉上。馮薇薇挑選了一塊紅色的心形的紅色石頭,一刀一刀刻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八個字,塞在了安小陽的口袋里。

安小陽說,他后來有無數次夢見過這個場景,馮薇薇輕卷褲腳,手里抱著四五顆心儀的石頭,回眸對著他微笑,一縷打濕的頭發粘在臉龐,那時候山頂的晨光正好直射到她眼睛上。那一刻清清涼涼的小溪波光粼粼,像一條天然的反光板照亮了逆光里馮薇薇俊俏的身姿。他發現有一顆久未逢甘露的愛情種子,被眼前的這條山泉澆灌,開始蘇醒發芽,即將破土而出。

安小陽回憶支教時,還要提到這句話:“那晚月色美!”那個夜晚,月色如銀。院子里濃郁的丁香一簇一簇,一串一串的紫色小花蕊,如同少女閨房懸掛的風鈴在輕風中搖曳。卓瑪老師和他們六個支教的學生在院子里聊天,興致濃的時候,拿起葫蘆絲吹奏了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曲調悠揚,仿佛能穿越時空,在曲徑通幽郁郁蔥蔥的鳳尾竹林里漫步前行。安小陽如癡如醉地看著當空的月色,說這曲子讓他想起了甘肅定西的老家,他還發現更加入神的,就是馮薇薇滿臉癡迷地望著他的眼神。

一個月的支教生活很快結束。安小陽對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戀戀不舍,在旗桿的中央刻下他的名字。回到學校后,安小陽和馮薇薇的戀情浮出水面。從此安小陽跟所有女生的男朋友一樣,每天幫馮薇薇打開水,晚上送馮薇薇回宿舍,和馮薇薇在校園里出雙入對。后來馮薇薇對于輕率地答應做安小陽的女朋友心有不甘,逼著他補交一篇情書以滿足她的虛榮心。四年的相伴,從熱戀到平靜,他們適應了擁有彼此的日子,習慣了相互陪伴的歲月。在快畢業的那幾天,馮薇薇的父母打電話說,在家里給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移動公司。那幾天,他和馮薇薇在又悲又喜的矛盾日子里度過。

安小陽是西安北邊的大油田長大的,當年選擇早早上班的同學,遍布油田的各行各業,他們有著和父親一樣黝黑的皮膚,他們反饋給他的信息是,采油一線就是偏僻、荒涼、單調、寂寞、無聊的代名詞。他不想把美好青春交付給大山,他不想重復家里兩代人走過的路。但父親還是執意讓他回油田。

畢業前一個月,父親、母親,七大姑八大姨,能用上的關系都被父親發動起來,展開了對安小陽的勸阻車輪戰。安小陽的父親是復員軍人,在大油田保衛部當副科長,脾氣倔強。母親是一線工人,退休后在家讀書寫文章,經常在報紙網站上發表,權當退休后的消遣。

爺爺說:“啥工作有比油田上的好?”

父親說:“啥工作有比油田的工作穩定?”

母親說:“咱們家幾代人的關系網都在這個油田的圈子里面!”

姑姑說:“你來了我們多多少少照看著你!”

安小陽據理力爭地只有一句:“我為啥不能留在城市?”

他被氣哭了,眼淚一行又一行。

僵持了一個月,精疲力竭的安小陽終于讓步了,他說:“去就去,我就不相信去采油還能死人!”

父親喜出望外,嘿嘿嘿笑出了聲。

告訴馮薇薇這個消息,開朗陽光的她,抱著安小陽的肩頭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陽陽,我還記得每次做完家教你給我帶的水果,還有我病的時候你陪我打點滴。真想時間就停止在現在,我們一直躺在這學校的操場上,我這樣摟著你,看天上的星星。你看這星星多美,這么多,這么亮,不知道你去的那個地方會不會有這樣的夜空,不知道我們會不會變成這天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啊。”

“薇薇,真想一輩子這樣生活。這四年是我最開心的日子,能和你到青海的學校背水,看夕陽,等落日。我們一起在古城墻上騎單車,累了就坐在城墻上說笑話,去回民街挑點你喜歡的小東西。我們還能一起上自習,一起討論不會的題目,一起享受成功的喜悅。”

安小陽把馮薇薇摟得更緊了,生怕一松手就不見了。他們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四年來經歷的點點滴滴。

他倆有了一個約定:“奮斗三年就結婚!”

馮薇薇走的那天,安小陽把她送到火車站,強忍著心中的刺痛,和她抓緊這最后的時間話別。

火車開動了,安小陽追著火車跑,直到看不見馮薇薇。他的心中莫名的失落,仿佛被什么掏空了,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看著漸漸走向天邊的那一個點,終于忍不住蹲到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窄窄的一條山路像一根繩子在巨大的山上繞著,一路繞到人頭昏腦脹、不辨東西。車子驚起了一只在路邊草叢中找食的灰色鴿子,鴿子奮力振翅,越飛越遠,越飛越小,最后在瓦藍瓦藍的背景里變成一個黑點。而瓦藍瓦藍的天空下,一道一道的山梁靜靜無聲地橫亙裸露著,像一匹匹黃褐色巨大的野獸。車上的安小陽一路默默不言,只是用一雙好奇的眼睛透過車窗,打量著陜北陌生而充滿神秘感的黃土塬。

安小陽從西安一路長途跋涉進入到陜北地界,一路越來越荒涼的風景讓他心里沉沉的,小心臟也隨著皮卡車的顛簸開始忐忑起來。黃土地帶的油田,就隱藏在這片黝黑陰影中,像一棵戈壁灘上的紅柳在蒼茫大地中隱約浮現。一路上的路牌越走越生僻,越讀越繞口,鐵角城是一個小鎮子,劉峁塬是一個小村莊,馮要先是只有幾戶人家的山彎彎,王盤山是坐落在路邊的新農村,張老灣是一個貿易交易點,司機一路熟練地開車一路口若懸河地介紹,唾沫星子堆滿嘴角。他拿出皺巴巴的半包香煙,給一臉嚴肅的安小陽塞了一根,自己點上一根狠狠吸了一口煙,然后吐出一個很規整的煙圈。當那盒皺巴巴的香煙被他倆消耗盡時,司機指著車前一個路標牌說:“到站了!”那個路牌斜掛在一根電線桿上,藍色的噴漆剝落了三四塊,安小陽斜著身子才看清,那上面寫著一個地名,兩個后來一直刻在他記憶里的字:高塬。

初到高塬鎮,到處是井架、到處是曠野,似乎與2009年的世界有點格格不入。街道被車輾得變了形,風呼呼地拍打著土房子,昏黃的沙土漫天飛舞。看慣了繁華的都市,乍一變換環境,一時讓人扭轉不過來。小鎮富有地域特色,圓形的桌子、紅色的塑料凳,挨挨擠擠地占據了好長一段的人行道。

在這里每天的感受,安小陽都和馮薇薇通過短信匯報:“薇薇,我在這里很好,我們現在在崗前培訓。”

“薇薇,食堂的飯菜很好,你放心,我都胖了,你好嗎?”

“薇薇,來這里工作的大學生很多,現在培訓,在這個地方,男多女少,周圍的兄弟們都瞄準了哪個女生能追,可是我心里只想著你。”

“薇薇,我好想你,等我休假了就去看你。”

……

從清晨到黃昏,安小陽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這么漫長,從前和馮薇薇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覺得時間匆匆,可現在是度日如年。鎮上燒烤與炒菜的香味到處彌漫,待幾個醉意朦朧,詞不達意的食客離席的時候,夜市才開始打烊。飄渺的一彎新月漸漸地突顯出來,勞累一天的人們開始從小鎮的街上隱退去,安小陽站在這大山之巔的夜色里,感覺到了命運的不可抗拒。俯瞰著群山大地、燈火闌珊的油區,他曾經七彩的青春夢,被石油籠罩在了其中。他在黑夜寧靜的月光下,久久地想家、想戀人、想同窗、想夢想、想遠方。

一個月集中培訓后,生產經理說:“只有品嘗了單井生活的寂寞并頂住了偷油賊的騷擾,才能增強工作責任心,才能做一名合格的石油工人!”

安小陽被分到了新44井組看單井。雖然早早就預想單井生活的艱辛,但新44井的艱苦程度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段時光,被記憶儲存成黑白的內存,每次放出來都像是無聲電影。

新44井管理兩口油井一口水井。他住的鐵皮房,是他見過的最簡陋的房子。房內陳設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老式帶煙囪的煤爐。被歲月風蝕得千瘡百孔的鐵皮房內,永遠和大自然的“喜怒哀樂”同步。外面刮大風,里面就“霧霾”;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如詩如幻”的小雨。

當時,被安小陽視做珍寶的是第一次上井時,母親硬塞在包里的滿滿一盒肉臊子。煮面時,少放一點肉臊子,然后隨便放點菜葉,就是美味佳肴。而肉臊子一吃完,就只有吃土豆白菜加掛面的份了。

單井生活孤獨乏味,寂寞無趣的安小陽就越發懷念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日子,大學的點點滴滴現在回頭看是多么的美好。他閑了沒事,就喜歡跟大學室友丁棟煲電話粥,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向丁棟倒了出去,心里才舒服一些。

傍晚出來坐在井場邊邊上,安小陽看著落日映照下的天空,還有遠處紅彤彤的云霞去思念心中的人兒:薇薇,我好想你,你現在干嗎呢,如果能和你一起欣賞這落日霞光就好了。

去大班工作幾乎是每名單井員工的夢想,所以各單井的看井工都暗自較勁。安小陽為了脫穎而出,除了每天細致地打掃衛生外,他還像泥瓦工那樣在井口拉根線找基準,然后用土夯實,再用泥抹得平平的、光光的,讓井場看起來特別平整。

有一次廠里的檢查組到他看的單井上檢查,檢查組的一個領導和一個拿相機的通訊員找他收集素材,說他是新分的大學生,對石油一線認識深,有很多切身感受,能挖掘一下閃光點。

檢查組的領導戴著厚厚的眼鏡,手里拿著厚厚的筆記本,說話不急不慢,要是聽到感興趣的,就不停地扶一扶鼻子上掉下來的眼鏡,然后在本子上記幾筆。

安小陽開始說的時候還有些緊張,后面就放開了,天南海北胡侃一通。他聲情并茂地將看井的艱苦與奮斗的歷程敘述了一遍,并將他看井時創作的小說推薦給領導看,說他的小說有石油一線職工的特點,有積極的現實投影,有深刻的時代印記。就這三點,讓檢查組的眼鏡聽得嘴都張開了,連說:“接著說,接著說!”

最后檢查組的領導湊到安小陽的電腦屏幕前,看到被安小陽吹得沒邊沒際的中篇小說,如獲至寶,說要投到油田文聯發表發表。

檢查組圓滿完成了工作。快上車的時候,那個檢查組的眼鏡對著安小陽說了幾句話:“我看你是個好苗苗,要多看多寫,尤其是新聞報道,日常工作生活中多留心,要記在心里,寫在紙上,廠里現在缺筆桿子,你要把握機會,有希望到重要崗位上干一番事業。”上車的時候,拿相機的通訊員說剛才的領導是廠辦的李秘書。

晚上他給女友馮薇薇打了電話,馮薇薇的聲音嘶啞,好像哭過。安小陽問她怎么了,她只說感冒了。聽了安小陽一天的經歷,馮薇薇好像思考了很久,才說:“不能讓專業荒廢了,好好施展你的才華,好好鍛煉幾年,你會更全面,發展也會更好。”安小陽跟情緒不高的馮薇薇膩歪了十幾分鐘,在馮薇薇說要睡覺的時候,才依依不舍掛了電話。

又過了三個月黑白記憶的日子。2011年8月,安小陽如愿以償地被調整到井區部大班工作。

高塬街道旁有棵古樹,古樸而蒼勁,粗壯的樹桿需要三個人才能合抱,蒼老的皮膚布滿全身,裸露的樹根像只巨手牢牢抓緊大地。見過這棵樹的人都說神奇,在風吹石頭跑一年一場雨的高塬地區,一棵古樹長成這樣實屬不易。這棵樹是他們“挖坑總動員”活動的據點。來到井區部后,安小陽的生活比以前在單井上豐富了不少,但是和西安的生活相比,還是天差地別。為了打發下班后的時光,安小陽和李強時常組織“挖坑總動員”這種活動,還美其名曰豐富青工業余生活。

安小陽剛剛到井區部不久,調度通知147井組憋罐,副井區長李強帶著安小陽和兩名焊工,連夜上147保拉油。兩天一夜時間,他們四個人加裝了三具事故罐,確保油井恢復正常生產,原油拉運也恢復正常。喜悅的心情還沒平復,就遇上了一場暴雨,他們及看井的一名員工被困在井場。安小陽高燒感冒,李強把自己的綠色棉襖脫下來,給他穿上保暖。被困的第二天就沒了食物,水也很快喝完了,井上只有一張床,一只1500瓦的電爐子。幾個大老爺們全身油污,蜷縮在地上睡覺,作業區救援隊伍到達現場時,他們已經筋疲力盡。李強的那件棉襖,被安小陽一直保存著,這也讓安小陽和李強成了患難兄弟。

三個人席地而坐,安小陽、李強還有一個湊局的同事一邊打牌一邊聊天,熱火朝天。

“45678,順子。小陽,你到底跟你女朋友怎么樣了?”李強快人快語發問道。

“56789,壓死。我們家薇薇在湖南,在移動公司擔任一個小經理。”安小陽說。

“要不起。這工作還可以啊!”湊局的同事說。

“10JQKA,壓死,778899,連對。湖南也是個好地方,但好地方人才太多,誘惑也多!”李強瞥了一眼安小陽。

“要不起。其實她一個人在湖南打拼挺不容易的,她一直說讓我離開油田,讓我和她一塊到湖南發展!”安小陽回了一句。

“QQKKAA,壓死,一對3。異地戀啊,難!”湊局的同事搖著頭。

“一對2。可憐的人!”李強說。

“守得云開見月明!李強你找女朋友的事情要抓緊啊!”安小陽點了支煙說。

“要不在油田再找一個唄!”湊局的同事也從安小陽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

“一對3,我贏了。不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回頭找我喝悶酒。”李強拿手揮了揮籠罩在臉龐的煙。

2012年8月初,井區部新分派來了四個實習大學生。為了讓新分派來的大學生早點進入崗位,適應新角色,井區長孟慶在食堂為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之后還舉行了一個小型聯歡會。聯歡會開始,孟慶井區長眼見氣氛沉悶,就站起來講了個笑話。井區長五十多歲,頭發也極其稀疏,腦門锃亮,一些被染得烏黑的頭發,像沒有邊界意識的藤蔓一般,爬過清亮的頭頂,與另一側勾連。他的慶陽方言腔加上扭捏的語調逗得食堂里的人哄堂大笑,大學生們也都笑起來。井區長孟慶等笑聲平靜下來,指著叫一個叫曹萌的女孩子故意板著臉道:“笑就對了,都是一群長得水靈靈的娃,下面你們一人也表演一個節目展示一下!”

大伙的目光全聚焦在這個叫曹萌的女孩臉上,女孩長得極標致,被大家一看她臉一下紅透了,小臉如同蘋果一樣。井區長故意問:“是不是還要個帥哥和你搭檔啊?”

她站起來使勁搖著手沒說話。

旁邊有人起哄道:“井區長你不行啊,這節目接不下去了你就不能算過關!就得受罰,再講一個段子。”

井區長一本正經地沖那女孩說:“哎呀,小同志,你要是再不表演我可要挨罰了!”說完還故意裝出一副可憐樣。

那女孩接過井區長孟慶手里的話筒:“誰唱一首歌,我來伴舞。”

一口脆生生的普通話。所有人先是一驚,然后起哄鼓掌。女孩異常鎮定,又抬起頭環視了一周,在逐漸平息的笑聲里,最前面桌子上的一個黑黑的漢子走到點歌機前,熟練地點了一首劉德華的《天意》,音樂響起前,有人起哄:“李強,點一首《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唱一下!”

李強黑黑的臉笑了一下,露出了白白的一排牙。李強身高一米八五,黑黑的皮膚加上健壯的身體很有施瓦辛格的風范。他17歲從石油學校畢業,早早地加入石油大軍的隊伍,艱苦的環境讓他的性格變得剛強堅毅。

音樂響起,李強渾厚的男中音引來掌聲一片,女孩先是一怔,她很明顯是沒想到有人點這么一首老歌,隨即在大家灼灼的目光里,踩著音樂聲雙手高舉,身體前傾,左腳向后舒展開始翩翩起舞,按照臨時的發揮舞蹈著。

“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終究已注定/是否能再多愛一天,能再多看一眼,傷會少一點/如果說,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運//誰也逃不離,無情無愛此生又何必……”

身上的紅工服也掩飾不了曹萌的苗條身材,她在人群中英姿颯爽地跳躍回旋,舞蹈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刻,她單膝點地,身體四十五度后仰做出了一個慷慨激昂的舞姿。人群中不時有掌聲傳來,音樂快結束時,曹萌邊跳邊往座位的方向不動聲色地移動,在音樂結束時做了個標準的芭蕾收式,巧妙地落座在自己的凳子上。

李強和曹萌的表演,將晚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那天晚上曹萌一下子成了名人。不出所料,曹萌成為那批大學生中第一個談戀愛的。但沒有料到的是,戀愛的對象竟然是李強。

李強和曹萌的戀愛步入了正軌,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李強和曹萌是天作之合。李強從石油學校畢業后,性格變得剛強堅毅。曹萌是師范大學舞蹈系畢業,長期的舞蹈訓練讓她生性溫柔,用同事的話說,他們倆簡直就是“黃金搭檔”!

12月的一天,李強跑到安小陽宿舍,說下周是曹萌的生日,他想給曹萌辦一個浪漫的生日Party,也是曹萌來油田的第一個生日Party,他不想讓她在憂傷中度過23歲。安小陽看著戀愛中暈頭轉向的李強,便幫他策劃了一個別樣的生日Party。

曹萌生日那天,李強早早地在鎮上定了個包間,把帶來的蠟燭擺成一個心形點燃,把生日蛋糕放在“心”的中央,將生日蠟燭小心翼翼地插到蛋糕上。一切安排就緒,恭候曹萌的到來。

李強正念著安小陽給寫的臺詞,門忽然開了,被蒙在鼓里的曹萌看到心形的蠟燭和蛋糕,臉上充滿了驚詫,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萌萌,今天是你在油田的第一個生日,祝你生日快樂!”李強走過去,拉起曹萌的手說。

曹萌沒有說話,眼里現出深深的感動,兩行淚已在臉上緩緩流淌……

點燃蛋糕上的生日蠟燭,曹萌雙手合十,雙眼微閉,許了一個心愿。隨后兩個人一口氣把蠟燭吹滅了。

“這里還有一個禮物送給你。”李強從懷里拿出一個精致的茶杯給她。

“茶杯?李強,你可真夠摳門啊。”曹萌開玩笑地說。

“禮輕情意重嘛!不過,萌萌你太不仔細了,你看看杯子上的字。”

曹萌這才注意到茶杯外壁上鍍了一首小詩,便輕輕詠了一遍。

“假如愛有天意/我們注定會相遇/縱然茫茫人海/分離還會相聚//假如愛有天意/一顰一笑是那么自然/你的深情我永遠無法忘記/無數開懷的笑顏流淌在心底//假如愛有天意/無論世態如何變遷/你是我心中永恒的唯一/我仍然深深地愛著你”。

“你寫的?真是你寫的?”曹萌萬分驚奇地問。

“那你說呢?有哪個傻小子會這么無聊呢?”李強看著包間的一個角落里笑著。

“唔——,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文采!我以前怎么就沒看出來呢?”曹萌看著李強一臉陶醉。

“萌萌,遇上你就是我的天意。”李強深情地抱住曹萌。

安小陽和馮薇薇一直周旋在分手與不分手之間,兩個人似乎是以辯論賽的雙方,各持己見,又不分上下。說累了,就不愉快地結束,等到氣氛稍微緩和了些,就又回到了這個話題上。

安小陽一有空就迫不及待地給馮薇薇發信息:“薇,最近你很反常,我很擔心你,到底怎么了?”

五分鐘過后,馮薇薇的信息到了,安小陽心跳得厲害:“小陽,我想了很長時間了,一直沒好開口,這么長時間沒說,是怕影響你在新崗位的表現。現在工作穩定了,你每次很興奮地說你工作上的事情,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你的工作。而我也是,現在我的工作也很穩定,父母在我身邊,每天享受家庭的團圓,心里全是踏實感。最近有親戚要給我介紹男朋友,父母也在勸我,叫我面對現實,我不可能辭了現在的工作去你那里,你也不會為我失去你現在心愛的工作吧!”

“你忘了咱們的三年之約嗎?”安小陽快速回復了一條短信。

“我……現在很矛盾!”馮薇薇回復。

無休止的說服仿佛一副重擔,壓在他倆的肩上,爭論得越多,心情就越壓抑,安小陽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一遍又一遍問自己:這是怎么了?事情什么時候變成這樣啦?

八月天的太陽毒辣辣地烤著大地,空氣像凝滯了一般,沒有一絲風,連路邊的樹木都無精打采地打著瞌睡。安小陽和另一個大班的班員在山上巡線,他脖子上的汗珠子已經流成一行一行,打濕了一大片襯衫。

“確定你就是我的唯一,獨自對著電話說我愛你,我真的愛你,baby……”安小陽的手機突然響起,一聽是專門為馮薇薇的來電設置的鈴音,安小陽按下接聽鍵說:“薇薇,我想死你了。”

“陽陽,我下午五點到你上班的地方,今天是你的生日!”電話里馮薇薇說。

“什么——什么?你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接你!”

“我下午五點多到。這會兒在縣城的車站里。”

“真的嗎?我接你!”安小陽壓抑不住地提高了聲音。

安小陽趕緊給李強打電話預定了一桌晚飯。回到井區部,李強已經等在了院子門口。井區部的院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方方正正的院子里面三排平房一棟辦公樓。安小陽來到院子里的時候,連門崗的老大爺都對他笑得很神秘,他想,馮薇薇要來的消息,在這個院子里肯定已經傳得人人皆知了。

看到下車的馮薇薇,安小陽怔住了。她穿了一雙皮靴,緊身褲上是一件小夾克,這身打扮在這座山上挺少見,而她一頭栗色長發,更是這山上的稀罕物。一直到她站在他面前,安小陽還沒回過神來,他的臉燙得發紅。

看到安小陽的模樣,李強趕緊笑著接過馮薇薇手里的蛋糕,順勢用肘頂了一下六神出竅的安小陽。

拉著馮薇薇的手,安小陽一直到包間,再也一直沒有松開過。李強訂的吃飯的地方依舊是“傻兒魚”,一個在陜北到處都能找見分店的大型連鎖餐廳。吃飯的人都已經到齊,九個人剛剛滿滿坐了一桌子。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幾個涼菜,李強咬開酒瓶蓋,往杯子里斟著,伸手要拿馮薇薇面前的杯子,安小陽趕緊伸手捂住,說:“她不喝酒。”

李強的手停在半空里:“還真憐香惜玉啊!”

井區長也笑瞇瞇地說:“行了小陽,不會讓你女朋友多喝,意思一下。”

安小陽連連擺手:“她真不行。”

“一來今天你女朋友來看你,二來今天你過生日,也算是雙喜臨門,必須得喝一個。”井區長說。

“你不給我這個副職面子,也得給咱們老大面子吧!”李強向井區長擠擠眼笑。

“明天給你放一天假!”井區長說。

店小人多,服務員嘴里吆喝著“借光借光,小心燙著”,端上一盆招牌菜“麻辣傻兒魚”。馮薇薇側開身讓出一個上菜的空當兒,李強就勢接過了馮薇薇的酒瓶,象征性地給馮薇薇倒了一小杯:“小馮不會喝就意思一下吧,魚來了,咱們開吃啊。”

美味的傻兒魚調動了大家的情緒。一桌人吃著說著,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馮薇薇不失時機地舉起杯子,大方地說:“今天是陽陽27歲的生日,謝謝你們對他的照顧,這些酒我干了,大家隨意!”

一杯喝完,李強也舉起酒杯:“小陽咱倆喝一個,你和小馮結婚的時候我給你當伴郎!”

馮薇薇看了一眼安小陽,微笑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

在飯局進行到下半場的時候,酒到酣處的一桌人開始鬧酒,拉東扯西,吆五喝六,一個個全沒了斯文樣。先是猜火柴棒,九個人最多攥九根火柴棒,猜對了罰一杯。后又玩老虎棒子雞:老虎吃雞,雞吃蟲,蟲吃棒子,棒子打老虎。筷子一響,口號喊出,幾下就分出了勝負。在他們連連的進攻下,主角安小陽終于敗下陣來,馮薇薇也替他喝了不少酒。

最后吃蛋糕前,安小陽和馮薇薇同時將蛋糕上的蠟燭吹滅。切開蛋糕的時候,井區長不勝酒力溜到了桌子下,李強趕緊找人將井區長弄回了宿舍。從井區長宿舍出來,李強對著挽著安小陽的馮薇薇說:“你們結婚的時候可得請我當伴郎!”

馮薇薇眼神黯淡,尷尬地笑了一下。李強察覺出她的不自在,趕緊換了話題對安小陽說:“那你們趕緊休息,探親房都給你們收拾好了。”

回到探親房,趁著安小陽洗澡的時間,馮薇薇飛快地換了件粉紅色的睡衣,躲在被窩里面。

安小陽洗完澡出來,熄了燈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一肚子的話忽然不知從何說起。

黑暗中馮薇薇拉開了話題:“陽陽,關于上次我給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安小陽拉起馮薇薇的手一時語塞。

“陽陽,打電話你吞吞吐吐,到現在你還猶豫不決。想想當初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多快樂!”

“薇薇,其實這三年來,你就是我最大的夢,每次我堅持不下來的時候,我都是想著咱們的約定,才走到了現在。”

“你知道一個女人,除了事業之外,最希望的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

“薇薇,你的痛我知道;你的心我了解,我一直都在牽掛著你。”

馮薇薇摟住安小陽的脖子說:“那你跟我一起回湖南吧!這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而且湖南發展的機會更多。”

安小陽盯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薇薇,你聽我說,我知道山里不能跟湖南相比,我以前也不喜歡油田,但自從被家人逼著來到這里以后,我已經喜歡上了這里。我們一直流傳一句話:穿上工衣我無法擁抱你,脫下工衣我無法養活你。”

“你回了油田后,我本以為愛情可以超越距離。但是,當我真正嘗過相思淚,吃過離別苦后,每夜從夢中醒來,都感到孤單難過!”她哽咽著說。

“薇薇,三年了,咱們結婚吧!”他吻著她的頭發說。

“結婚?結婚容易,結婚后怎么辦?還是兩地分居嗎?”馮薇薇哭得淚水漣漣,“你知道我一個人獨自在湖南打拼到經理位置上,有多不容易嗎?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不可以太自私了!”

“薇薇,我……”

“兩條路,要么,跟我回湖南結婚;要么,要么分開過!我們的青春都耗不起了!”馮薇薇坐起來語氣堅決起來。

“薇薇,我爺爺干了一輩子石油、我爸爸干了一輩子石油、我媽媽干了一輩子石油,我現在才知道,我的血脈在這個大油田啊!”安小陽仰頭止住流出的眼淚。

“那我們這幾年的感情算什么啊?”馮薇薇問。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就是現在這么近的距離,他倆之間也已經橫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工作三年的時間已經將兩顆心生生地隔在了鴻溝的兩邊。

安小陽想起來將床頭的燈打開,馮薇薇忽然伸出手將他的手按著,將冰涼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他的唇上。安小陽驚訝地抬起另一只手伸向床頭,黑暗中摸索了幾下將燈打開,一瞬間床頭柔和的光幽幽地籠罩住了兩個人,安小陽看到半倚在他身上的馮薇薇滿臉淚水,面色潮紅如桃花,領口松松垮垮,露出半截瓷白瓷白的酥胸。

安小陽后知后覺,他后來才想起來,那天從見到馮薇薇后,她一直就很反常。

事情忽然就突破了安小陽的預期。馮薇薇主動顫巍巍地伸出玉手碰觸安小陽那個敏感的地方,并將薄唇又一次壓在他的唇上,發出一聲細細的呻吟,忽然安小陽感覺有一股原始的沖動從靈魂最深處滋生出來。

安小陽緊緊擁住她光裸的背,慌亂地扭動著身體尋找合適的方向。然后他聽見身下微弱的掙扎,意味深長的呻吟。

當聚集的能量終于從火山口噴發出以后,安小陽恍惚間有種沖刺一萬米后腦袋缺氧的眩暈感。原本獨立的兩個人,竟然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緊密相連。如果身體交接得密不可分,是否就可以直抵對方靈魂的深處?

第一次混亂過后,他倆一夜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像大四畢業的時候一樣,彼此摟得緊緊的,生怕一松手就再沒有擁抱的機會了。

安小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總之醒來的時候天色大亮,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有些搞不清楚身在何處。安小陽伸出手摸床的另一邊,除了被子別無一物。他猛地坐起來,眼睛在房間里搜索,沒有看到馮薇薇,連她的包和衣服都沒有,桌子上放著一封信。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胡亂穿上衣服,拿上信一把拉開門,從房間沖了出去。

太陽有點刺眼,他瞇著眼睛,趕到門崗房,門崗房的大爺愣著看了他幾秒鐘,然后說:“你女朋友走了,你也沒送送!”

安小陽愣了幾秒鐘,發了瘋似的沖到小鎮街道上,尋找一圈后又沖往縣城的方向,他沖到一座高山之巔,一直眺望著面包車從山頂盤旋而下,一點一點消失在視線里。

他久久地站在山上。一直到傍晚,當李強他們找到安小陽的時候,他還抓著馮薇薇留下的那封信。安小陽站在高高的山上,火紅的身影,像火焰一樣燃燒著……

馮薇薇的信全文是席慕容的一首詩歌

《十字路口》

如果我真的愛你

我就不會忘記

當然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說這天氣真好

風又輕柔

還能在斜陽里疲倦地微笑

說人生極平凡

也沒有什么波折和憂愁

可是如果我真的愛過你

我就不會忘記

就是在這個十字路口

年輕的你我曾揮手

從此分離

馮薇薇

2013年08月18日

2014年6月,李強和曹萌攜手領了結婚證。曹萌說李強陪她走過了剛來油田最無助的幾年,她要陪李強走過一輩子!李強邀請安小陽當他婚禮的伴郎,安小陽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選擇去陪伴這位患難兄弟走過那一段最耀眼的紅地毯。當年李強說要給安小陽當伴郎,結果讓時間導演成了安小陽給李強當伴郎的劇本。伴娘是曹萌的好朋友陳璇。安小陽手捧著一大束鮮花,陳璇的手里則捧著一個托盤,托盤里是要交換的結婚戒指。安小陽臉上始終掛著笑容,那一天下來笑得臉有些累。

晚上李強打電話說:“我今天待客,請朋友唱歌,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吧。”

“有美女嗎?”安小陽問。

“有美女,有大美女!剛好撫平你受傷的心靈。”李強在電話里調侃著說。

“我現在是金剛不壞之身,你隨便在我的傷口上撒鹽吧!”安小陽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哦對了,這位美女還是咱們廠機關的!”

“莫非是對我早有耳聞,垂涎已久……”

“我見過無恥的人,可沒見過你這么無恥的人!你到底去不去?”

“我也就委屈一把,滿足一下女人的虛榮心好了。”安小陽自鳴得意地說。

“你自戀得簡直讓人想吐,晚上8點,‘音樂匯!”說完李強便掛了電話。

安小陽來到“音樂匯”推開包間門,震耳欲聾的音樂像巨浪一樣朝門口的他襲來,包間里面除了李強還有和曹萌聊得熱火朝天的一個女孩。李強正撕聲裂肺地唱BEYOND的《光輝歲月》,耳不忍聞。

李強看見安小陽,放下話筒,走過來做了一個結實的擁抱,轉身拉著安小陽坐到沙發上介紹:“這位帥哥是我的兄弟安小陽,安全的安,大小的小,陽光的陽,瞧這名字起的,小太陽,真是名如其人呀!那么這位呢,就是陳璇,陳慧琳的陳,葉璇的璇,這名字就更不得了,名如其人,一聽就是大美女!”李強眉飛色舞地介紹著。

安小陽和陳璇禮節性地握了一下手,順便好歹也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孩。瓜子臉,一副精致的窄邊黑框眼鏡,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一條黑色的休閑T恤搭配一條泛白的牛仔褲,高高梳起的馬尾辮,讓她又不失文雅,不流于媚俗。

“安小陽,你遲到了十分鐘!我忘了告訴你,今天誰遲到誰買單!”曹萌對著坐到沙發上的安小陽說。

安小陽剛要開口,李強笑著說:“曹萌開玩笑啦,你別當真。別人唱歌要錢,我唱歌是要命,兩位美女聽著我的鬼哭狼嚎,早就抗議了,咱們喝酒!”李強說。

李強叫來服務員,點了兩打啤酒,又讓陳璇、曹萌點了一大堆小吃和果盤,李強把錢付清以后,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醉不歸的架勢。

“今天既然來了,咱倆誰也別想站著出去!”李強慷慨陳詞。

“行,還是那個純爺們!”安小陽高聲叫道。

“陳璇,你也喝點!我知道你能喝!”這話李強已經說了好幾次。

“不是說了嘛,我得開車。要不然,兩個你也不是對手!”陳璇摟著曹萌說。

李強苦笑了一下,看了安小陽一眼,然后說:“這你都看出來了?這就是機關培養出來的女漢子!”

“李強,你說誰是女漢子!”曹萌笑著將一包杏脯砸在他胳膊上。

“她是哪個單位的?”安小陽問。

“陳璇是咱們展館的解說員啊,準確地說是首席解說!”說著曹萌翹起了一個大拇指。

“原來是這樣,難怪聽她唱歌像天籟之音啦,原來是師出有門!”安小陽借著酒勁說。

“見笑見笑,你們倆也唱首歌?”陳璇說。

安小陽剛想說話,被李強給搶先:“陳璇,今天讓你聽聽我們小太陽的天籟之音!”

“李強,你喝多了吧,說話都大舌頭了!”安小陽狠狠地說著,伸手一把把李強撥開的杏脯放進自己嘴里。

“對,對,唱一首,就唱劉秉義的那個什么,什么來著?”李強接過陳璇手中的一個麥克風,塞到安小陽手里。

“《我為祖國獻石油》!”曹萌說。

“對!對對!《我為祖國獻石油》。”李強大舌頭說。

“我唱不好這首歌,換首別的吧。”安小陽說。

“選哪首?”陳璇已經站起來,朝點歌機走去。

“《曲終人散》吧。”安小陽說。

我終于知道曲終人散的寂寞

只有傷心人才有

你最后一身紅殘留在我眼中

我沒有再依戀的借口

原來這就是曲終人散的寂寞

……

歌聲順著話筒線從音響傳出來的時候,陳璇的目光不自覺地看了看安小陽,喝完酒的安小陽臉頰通紅,但那俊朗的眉宇間好像寫著許多苦澀。

這首歌她在KTV也唱過,但每次都是活潑歡快的氛圍,今天被眼前的這個男孩唱出來,卻變得如此滄桑,似乎此時才能深諳這首歌的內涵,韻味就更加別致了。到歌曲快結束的時候,她分明聽見了安小陽顫抖哽咽的聲音,看到他仰起頭時眼角的淚痕……

歌聲未落,李強已經帶頭鼓掌。

“再來一首!”曹萌起哄。

陳璇靜靜地在沙發上坐著,沒有鼓掌,沒有說話,她的意識還沒有從他的歌聲中走出。

周末安小陽被李強生拉硬拽坐到私家車上。從第一眼看到開車的陳璇和副駕駛上的曹萌,安小陽就明白了李強說的爬山完全就是一個陰謀!車子一腳油門出了基地,很長時間才拐進了山里的林蔭小路,繼續向前行駛,清澈的溪水在山石間盡情流淌、跳躍,那特有的嘩嘩聲響,讓這空間變得更加清幽致遠。下車來到河邊,陳璇微閉著雙眼,深深地呼吸著山間清新的空氣,陶醉在這天然的氧吧之中。

他們來到山下,陳璇登上山腳小路,曹萌跟在身后,很有專業登山運動員的范兒。到了小山坡邊緣,安小陽抬頭發現兩個女孩那紅色沖鋒衣和藍色天空、墨綠松樹、灰色山石構成了一幅美麗的風景。在山頂休息時,安小陽自告奮勇,用陳璇的單反相機,為他們拍了各種凌空飛翔的照片。

下山的時候,極目遠眺,幽谷千尺,怪石嶙峋,盡收眼底,美不勝收,妙不可言。曹萌說:“這么美的風景,唱首歌吧!”

“我專門下載了一首應景的歌,放給大家聽一下。”李強掏出手機附和道。

剛開始只是李強在哼著曲調,然后曹萌也加入了節奏,安小陽和陳璇也被這種情景漸漸感染,放開了聲調,在空曠的山間唱響了許巍的那首《旅行》: “青山藏在白云間,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澗,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有一群向西歸鳥。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他們唱得酣暢淋漓,唱得心花怒放,平日里的郁結、煩悶此時此刻統統被一掃而光……

此時,夕陽就像魔術師,用一把巨刷把這挺拔的嶺、高聳的峰涂抹得金碧輝煌。四個全身沐浴著金色的年輕人,肩并著肩一步步走向山下。

爬山回來后,陳璇以送照片為名,以各種工作為由,成了安小陽班里的常客。她愛說愛笑,不久便和班里的人打成一片。陳璇的大氣,還有靚麗動人安小陽都看在眼里,他無法不被眼前這個女孩吸引,無法去排斥她,但也無法接受她,可陳璇已經走進了他的生活,并正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

井區部組織職工參觀廠展館,安小陽跟著參觀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展館門口,忽然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在安小陽眼前,這不就是陳璇嗎?等他們在展館門口站定,陳璇大方地站在左前側,開始了講解工作:“歡迎來展館參觀,我是講解員陳璇……”

自信大方的儀態、標準流利的講解、投入用心的引導,安小陽拿著筆記本記錄的時候感覺很像聽老師講課的小學學生。離陳璇近的時候,看著她姣好的面容,他似乎能聞到空氣中有暗香浮動。

講解完后,安小陽不禁感嘆,難怪上次曹萌說陳璇是首席解說,果然名不虛傳!從展館出來的時候,他看著陳璇額頭上細細的汗珠,對著她笑著點了點頭。陳璇也以笑容回應。

陳璇避開人群,對安小陽說:“我和曹萌是好朋友,她給我說了你經歷的事情,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人都要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我珍惜自己的緣分,我對你的印象挺好的,我想我們可以做朋友。”

安小陽一時語塞,是激動,興奮,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縈繞了好長時間。

馮薇薇走了,安小陽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就是一只沒有線牽的風箏。來到油田后,安小陽想過失去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想過失去發揮大學所學專業知識的平臺,想過失去工作之余游覽大河大山的自由,所有能失去的一切他都想過,唯獨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失去相戀七年的愛人。

李強打牌時候的話一語成讖。安小陽幾乎每天找他喝悶酒,而且專門喝高度數的烈性酒。每天一瓶酒下肚,安小陽有時候哭,有時候笑,有時候愣愣地發呆,李強和曹萌使出渾身的解數也只會換來簡單的一聲嘆息!

身邊的人都問:“小陽,你條件也不錯,再找個女朋友吧,到底想要什么樣的?”

他也只是一笑應之。

李強也時常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究竟要找個什么樣的,作業區這么多美女你都看不上也就罷了,那么別的作業區,別的廠……咱們廠光單身的女工就有兩千,環肥燕瘦,任君選擇,總有一款適合你,別老這么漂著。”

大家都說,安小陽,我們看著你這樣,難受!

男大當婚,這是所有人為安小陽操心的原因,但他相信一切東西都是冥冥之中注定,這是他的一場劫難。他好像高塬之上的苦行僧,挑著這副重擔前行。

安小陽偷得浮生半日閑,躺在街道旁的古樹底下,數著頭頂榕樹上的麻雀睡著,聽著叫聲醒來。有一刻他想,或許這棵樹的年輪里刻著這個油田的變遷,枝葉里流著這個油田的血液。樹底下細細碎碎的野花一片一片,扁豆大小的花朵俯下身子才能看得清晰,花瓣六片,顏色淺白,但是開成籃球場一樣大小的規模,也甚是起眼。小花兒儲蓄了一年的力氣,鼓足了勁,搖曳漂亮的小花蕊,迎接屬于它的花期。那時候的世界,仿佛只剩他一個人,吹過臉龐的風只為他一個人而吹,穿過胸膛的陽光只為他一個人而溫暖,紛亂的鳥鳴,也只是讓他的世界顯得更幽靜。

2015年元旦,丁棟和李倩的愛情結束了長跑,攜手走進了婚姻殿堂。丁棟和李倩研究生畢業后,在西安一家傳媒公司任職,現在丁棟已經坐到了他們部門文案組組長的位置上,也算是付出得到了回報。

來到結婚的酒店,丁棟站在門口迎客,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打著領帶,看上去很紳士。

“終于把你盼來啦!嘖嘖,你瞧你穿的,太扎眼了,會搶了我的風頭的。”丁棟迎上來抱著安小陽的肩說。

“沒辦法,人長得好,穿什么都扎眼!”安小陽毫不客氣地開玩笑。

“哎呀,安小陽你能來,我太高興了!”新娘李倩穿著一身雪白的婚紗從大廳里面走出來。

“恭喜你們啊,你倆得到了我渴望的一切,事業和愛情。”安小陽感慨。

“謝謝啦,你也會找到屬于你的幸福!今天馮薇薇也過來了,你看見了嗎?”李倩拉住安小陽小聲說。

安小陽一愣。隨即說:“哦,她已經跟我沒有關系了!”

“呵,當然沒關系,但還是同學嘛!”丁棟拍了拍安小陽的肩膀。

來到宴會廳,婚禮現場已經布置好,熙熙攘攘的人群讓安小陽感覺眩暈。婚禮進行曲奏起,李倩挽著丁棟的手臂出現在賓客們的面前,滿臉幸福的笑容。忽然在變換的燈光中,安小陽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馮薇薇正坐在中間的席位上看著他。想起那年他們四個人初次相識的場景,眨眼之間,時間已過了十年。現在李倩和丁棟的愛情終于修成了正果,而他和馮薇薇卻天各一邊。

當年的大學同學難得聚在一起。畢業幾年,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已經開始顯現出巨大差異。老張喝多了酒,抱著安小陽和丁棟追憶當年,舉著杯子高吟:“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安小陽發現馮薇薇站在他身后,馮薇薇剪短了頭發,畫著淡淡的妝,渾身上下散發著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你過得好嗎?”馮薇薇問。

“好與不好又有什么關系!”安小陽吸了口煙說。

“你還在恨我?”

“呵呵,恨?恨就是長在心里的毒藥,我沒必要為說放棄的人在心里種下毒藥!”

“我要結婚了,我想親口告訴你,我只希望你過得好!”

安小陽忽然感覺心被刀劃了一下,清晰且尖銳的疼從一個地方慢慢擴散開,這把鋒利的刀,把他所有的幻想都連筋帶肉割斷了。他承認在最痛苦的時候,曾經恨過馮薇薇,不過他始終還抱有幻想。婚禮上的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而他忽然感覺如此孤單。安小陽說:“我祝您幸福。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

“那你一定要保重!你一定會找到比我更愛你的女孩!”馮薇薇深情地抱住安小陽。

安小陽在沒有抱緊馮薇薇以前,把抬起的雙手從她背后放了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也,保——重!”

看著馮薇薇轉身,安小陽忽然理解了相忘于江湖的含義,也許蕩氣回腸的愛情消失的時候,最好的結束就是相忘于江湖,在心中為眼前的人默默祝福。

安小陽不免有些壓抑,乘著上廁所的間隙,坐在大廳沙發上,點了一根煙悶悶地抽著。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從悲傷的情緒里驚醒:“安小陽嗎?你快點趕到醫院來,你母親在職工醫院!”電話那頭的聲音急促而堅決。

“怎么了,怎么了?”

“你母親出事兒了,腦溢血,我們正在搶救!”

電話那邊掛斷了,安小陽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一幅油畫,瞬間失憶了幾秒鐘,然后一把抓起書包朝著酒店門外跑去。

安小陽給在家休假的陳璇打電話,懇求她先到醫院看下母親的情況。他連夜趕往西安,一路上他心弦崩得緊緊的。安小陽趕到醫院已是凌晨四點多,他跳下車跑進醫院。

陳璇正靠在高壓氧艙急救室門口的墻上,眼睛紅紅的,眼角掛著淚滴,滿是悲傷和疲憊。

“怎么樣,我媽怎么樣?”安小陽趴在搶救室的門口問陳璇。

“正在搶救……”陳璇緩緩地說。

“醫生到底怎么說?”安小陽急切地問。

“腦溢血突發,你們家里沒有人,要不是鄰居發現得及時,人就……”

“突發腦溢血?”安小陽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身體健康的母親怎么會有腦溢血?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去,搶救室的門緊閉著,沒有一個醫務人員出來。天漸漸亮了,安小陽的表情凝重得可怕,陳璇的心也懸得越來越高,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安小陽摟住陳璇的肩,身體軟綿綿的,嘴唇干裂,眼睛里滿是淚水。

“陳璇,我怕,我媽……”安小陽的聲音沒有一點力氣,充滿了恐懼。

“這個時候我們一定要往好里想,心靈是相通的,阿姨一定能感覺到我們正在給予她力量!”陳璇摟著安小陽發抖的肩膀說。

早晨七點多,父親從蘇里格趕到了醫院。安小陽發現他印象里一向精神的父親一夜間看上去蒼老了好幾歲。

“別太擔心,一切會平安的!”父親過來摸著安小陽的頭說。

“為什么我媽會突然暈倒?”安小陽喃喃說道。

“你媽媽去年年底就出現看東西模糊、視力下降、頭暈目眩、站立不穩的癥狀,你一直情緒不好,就沒有給你說過。”父親說。

安小陽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心里滿是愧疚,作為兒子他深陷在兒女情長中不能自拔,對父母的關心少之又少。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醫生走出來。安小陽像黑夜中的行者看到黎明的曙光一樣,猛地抓住醫生的胳膊問:“大夫,我媽怎么樣了?”

“呼吸逐漸恢復正常,但是還沒有蘇醒過來……”

“那就是說沒有生命危險了?”安小陽未等醫生說完便又焦急地問道。

“生命危險應該沒有了,但病人的意識能不能恢復過來,現在還不能確定,還得在重癥監護室治療觀察兩三天才能知道。”

“她,她會留下后遺癥嗎?你們一定要全力搶救啊……”安小陽父親急切懇求著。

“你放心,我們肯定全力以赴,這是醫生的職責。”醫生說完,匆匆地走了。

安小陽一下癱坐在地,陳璇趕忙把他扶起來,攙他坐到不遠處的椅子上。

三天后,安小陽陪著母親從重癥病房轉到普通病房。渡過了危險期,但她還需要在醫院養兩個月。

安小陽提著煲好的雞湯來到病房,進門后他發現陳璇正在母親的床邊削蘋果。

“你什么時候來的?”安小陽驚訝地問陳璇。

“我今天有空,過來探望阿姨。”陳璇把削好的蘋果遞給病床上的母親。

“唉,總是麻煩閨女,心里很過意不去。”安小陽母親一臉歉意。

“麻煩什么呢?舉手之勞的事情,阿姨你要好好養病!”陳璇說。

“是啊,你快點好起來,大家就都放心了。”安小陽說。

“你把身體養得棒棒的,我還等著看你的散文呢。”陳璇說。

“身體養好就行了,哪還有精力寫那東西。”安小陽說。

陳璇朝安小陽撅著嘴笑了一下,看得吃蘋果的母親滿眼笑意。

從病房出來,安小陽把陳璇送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回家了,你快點上去吧,好好照顧你母親,我很喜歡她寫的散文!”

目送著陳璇鉆進車的那一剎那,安小陽心里的某個角落忽然一下子敞亮了起來。

草長鶯飛的5月,母校的櫻花成為了市民春游的好去處,安小陽約上陳璇來到學校,來到他曾經的宿舍樓下。靜靜地站在這座宿舍樓門前,抬起頭就能看到原來那間宿舍的窗戶。伴著沙沙的雨聲,似乎還聽到了宿舍里傳出的喊叫聲,是在侃女生,還是在打游戲?再仔細聽,四周靜靜的只有雨滴敲在青磚上的聲音。

“你還記得在這里生活的那四年嗎?”陳璇問。

“感覺那場景歷歷在目。轉眼都畢業八年了,日子過得真快,時間都去哪兒了?”安小陽似乎是自言自語。

“是啊,門前老樹長新芽,院里枯木又開花,時間都去哪兒了啦?”陳璇也感慨。

“其實,我媽從病房里平安走出的那一刻,很多事我就想明白了。”安小陽說。

“小陽,我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你。不過,今天聽到一點也不晚!”陳璇的話簡單而又深邃,“讓我抱抱你,以喜歡你的名義,好嗎?”

“好——啊。”安小陽抱著陳璇顫抖的身體,忽然感到有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脖頸上,熱熱的帶著體溫。

“我帶你在校園里轉轉好嗎?”安小陽提議說。

“好啊!”

他倆并排慢慢地踱步而行,仿佛又回到了大學青澀而浪漫的純白時光。只是身邊的人變得不一樣。走在兩排櫻花簇擁的林間小路上,安小陽的手不自覺地扣在了陳璇的手上,緊緊相握的指間,彌漫著春天愛情綻放的味道……

高塬——這個安小陽曾經發誓要逃離的地方,十年后卻成了他的精神原鄉。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那些調走的還是堅守的同事,失去聯系好幾年的高塬石油人,通過微信又聯系在了一起,安小陽組建的微信群,集思廣益選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叫——“黃土高塬”。高塬早已超越了地名的含義,成了烙在這里生活過人們身上的印記。

剛來的時候不明白這地方的方言,人家問安小陽能聽懂不,就問“解哈不?”,安小陽一頭霧水,為啥說個話還問“害怕不”,后來才知道是問他聽懂了沒有。現在安小陽也能說一口陜北話。陜北話里,土塊念“土疙瘩”,去年念“年時”,現在叫“兒歌”,高粱稈叫“棒棒”。

起風了,安小陽站在高塬山巔,張開雙臂閉上眼,讓風從腋下呼呼地鉆過去,想象自己飛起來了。眼前的這片荒塬向人們敞開,來到這里的人看得到它的褶皺,它的傷痕,這里雖然貧窮,但是它能給你它的所有。這里的瀘州老窖、悶倒驢、二鍋頭、西鳳,雖然都是一樣的辛辣刺鼻,卻每次都有不同的記憶。這里承載著他所有的青春記憶,青春里的那些事、景、人,想起來好像昨天發生的一樣,那一點一滴的記憶,一格一格儲存在大腦里。

收到卓瑪老師的信,是2015年5月初。這位可敬的老師說他們那年一起支教的六個大學生后來陸續都到過金塬,只有他沒有回來過,他希望能再給安小陽演奏一次《月光下的鳳尾竹》。

沿著十年前的路線來到金塬德扎小學,這次不再需要行色匆匆。車順著草原間的大道穿行,遠眺野花朵朵。野花間一座座帳篷,似白云似星星散布在草原上。藍得刺眼的天,白得傾目的云,給遼闊的草原投下斑駁的陰影。

天黑之前坐上了那輛變化不大的面包車,一路上聽著它稀里嘩啦的聲響,安小陽來到學校門口。學校還是當年的樣子,丁香依舊散發著香氣,一串一串的紫色小花蕊,絢麗地被嬌嫩的綠葉襯托著,好像一直開放在金塬的歲月里。

來到一間亮著燈光的宿舍門口,安小陽喊了一聲:“卓瑪老師。”門吱呀一聲開了,晚上門口光線不好,卓瑪老師向前走了幾步才看清楚來的人是安小陽,便上前和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卓瑪老師這幾年里容貌變化不太大,只是背比以前駝了一些。

“你們教過的孩子們,都在大城市讀大學,他們一直想著你們幾個,我替他們敬你一杯!”卓瑪老師激動地敬上一杯青稞酒。

“謝謝您!這里永遠都是我心里的一塊寧靜之地。”安小陽接過烈酒一飲而盡。他和卓瑪聊了好多近幾年工作生活的情況,他倆都喝多了酒,卓瑪老師拿起了葫蘆絲,為安小陽一個人吹起曲子《月光下的鳳尾竹》,安小陽在葫蘆絲發出的悠揚婉轉聲中,看到當年一群人圍坐在院子里的情景。

第二天起床,卓瑪老師給安小陽在水龍頭上接了一盆洗臉水,安小陽驚訝地問什么時候在這里修了一條水渠。

卓瑪老師笑了笑說:“這水渠有個秘密!”

“秘密?我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也想過在這里修建一條水渠,減輕你每天背水的負擔。”安小陽回憶起和馮薇薇提過這個建議,當時限于資金短缺,才把這個計劃擱置了。

卓瑪老師慈祥地說:“傻孩子,這個水渠就是用你們捐助的錢,修建而成!”

“捐錢?我們?”安小陽不可思議地望著卓瑪老師。

“這么多年,一直有人來看望我和孩子們。”

“誰?”

“馮薇薇!”

安小陽愣在了宿舍門口。

卓瑪老師說這么多年馮薇薇每年都來學校,每次都會留下一萬元錢,并說以她和安小陽的名義捐助,馮薇薇說這是她最大的心愿。半個月前水渠修通后,馮薇薇也來拜訪過他,還講述了她與安小陽分手的事情以及自己要結婚的打算。她走的時候也說這里永遠都是她的心靈故鄉,并留下了兩瓶昨天晚上他倆喝掉的青稞酒。

卓瑪老師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很難說誰對誰錯,存在就是合理,馮薇薇是個好女孩。”

卓瑪老師帶著安小陽來到那根飽經滄桑的旗桿下,安小陽在旗桿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忽然在他名字旁邊看到熟悉的痕跡,出自馮薇薇之手的一張笑臉圖案和豎著刻在旗桿上的一句話:世界以痛吻我。

安小陽的眼底一片潮濕。他曾經刻骨銘心愛過恨過的人啊,竟然以如此方式愛著他。馮薇薇在他倆愛情的發源地,一直默默地澆灌著最純真的愛,這一瞬間她的愛已經超越了愛情本身。是誰說過,靈魂深處有香氣的人,一定慈悲善良。安小陽在“世界以痛吻我”旁邊,刻出另一行字:美麗心靈。

他拿出許愿瓶,將馮薇薇送給他的紅色心形石頭,以及那封信裝進去,埋在水渠下面。從開始的地方結束,這應該就是最好的善終。

“如果石頭可以發芽,這顆石頭也會生長開花,像校園里綻放的丁香,芳香四溢;像水渠里奔涌的清泉,沁人心脾。”卓瑪老師拉著安小陽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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