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興澤
聊城大學

1931年,享有世界聲譽的歷史學家陳垣在傅斯年的積極推助下出版了《敦煌劫余錄》,陳寅恪應邀為之作序。在這篇著名的序中,陳寅恪寫下了那句頗有影響的話:“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倍嗌倌赀^去,“敦煌傷心史”屢屢被人提起,甚至將其刻在“敦煌藏經洞陳列館”門外的大石頭上,并且署名“陳寅恪”三字,提醒參觀考察者記住那段屈辱的歷史。其實,這是對陳寅恪本意的過度闡釋。這原本是陳寅恪對當時學人“鄉愿式”愛國感慨的概括,他本人對這種感慨并不欣賞,這很容易從上下文關系中得到明證。但陳寅恪的概括實在過于精辟,遂在誤解中廣泛流傳。我們在此借用,鉤沉史籍,對“傷心史”早期中外學者的交往做些梳理,借以管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史學大師們的民族感情和學術氣度。
陳垣《敦煌劫余錄》的內容,如書名所示,是敦煌文獻“劫掠”后剩余部分的整理編目。他略仿宋代金石學家趙明誠《金石錄》前十卷本體式,對京師圖書館藏八千余軸敦煌文獻進行整理,“每軸著其原號、起止、紙數、行數及其內容”,“分別部居,稽核同異”,編輯成冊。從1925年著手到1931年出版,斷斷續續,花費了五六年的心血。整理這些文獻的過程,也是他心火燃燒的過程,因為面對的只是稀世文物的“劫余”部分,而精品珍品大都被外國人“劫掠”去了。作為一個民族意識極強的愛國學人,他為之痛心和憤怒。書稿完成后,他余怒未消,遂在“序”中憤憤地追述“匈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相繼至敦煌載遺書遺器而西”的事實,傾吐塊壘,立此存照。有朋友勸他不要指名道姓,說大家日后還要見面,面子上過不去;也有人覺得“劫余”二字刺眼,建議換用溫和的書名。陳垣堅持點名道姓,“用‘劫余’尚未足說明我們的憤慨之思,怎能更改!”憤懣之言,擲地有聲,表現了一代史學家的民族感情。
《敦煌劫余錄》所提到的伯希和是法國人,20世紀著名漢學家。在他的漢學成就里,“敦煌學”占據重要位置。20世紀前幾十年他經常來華,與中國史學界進行廣泛的學術交流。陳垣“序”中所說的“載遺書遺器而西”發生在20世紀初。當時清朝政府羸弱無能,正為內政外交搞得暈頭轉向,無暇顧及敦煌文物。地方官員或者不懂其價值予以漠視,或者知其價值卻趁機中飽私囊,無力也無心保護這些文物。道士王圓箓多方奔走再三呼吁,終得不到響應。稀世文物得不到起碼的保護。俄國人勃奧魯切夫、匈牙利人斯坦因、法國人伯希和、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先后來到敦煌,將大批文書經卷、織絹繪畫甚至塑像“劫掠”而去,這便是中國學術之“傷心史”的始源。事情發生后,國人為之驚駭且憤懣。但國事衰敗,學術亦衰敗,“驚駭”“憤懣”都沒有改變文物的命運,眼看著稀世之寶流落異國?!敖儆唷辈糠诌\抵北京后,也沒引起足夠重視。到陳垣發現并著手整理時,敦煌研究已經成為世界漢學研究的“顯學”,“劫掠者”伯希和更是名聲大噪,成為享譽世界的漢學家。而中國則很少有人進行整理和研究,多年后陳寅恪為《敦煌劫余錄》作序,仍感嘆“吾國學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學著作之林者,僅三數人而已”。
伯希和具有豐富的東方學知識和深厚的古漢語造詣,精通梵文、回鶻文、藏文、西夏文、希伯來文、龜茲文、于闐文、粟特文等十多種文字,多是已經消失或瀕臨消失的古文字。當年他為巨量的敦煌文物深感震驚,也為那些珍貴的文物堆放在千年洞窟感到痛惜。他知道敦煌文物的價值,也知道怎樣運用和發掘其價值。經看管者王道士同意,他編號、抄錄、登記造冊,對各種文物作了初步整理之后,也打定了將部分文物運往法國的主意。在與王道士進行了討價還價之后,他用五百兩銀子的價錢取走了7000余卷寫本和畫卷,打包裝車,運往法國。伯希和精心護送運載車輛行程數千里,一路跋山涉水,歷經硝煙戰火,文物毫發無損。

伯希和在敦煌藏經洞(1908年)
文物運抵法國后,伯希和登記造冊,妥善地收藏在法國博物館,供世人觀賞和研究。敦煌文物“驚艷”世界,很多人前往觀賞,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和學者投入研究,中國學人也開始走進這個原本屬于自己的學術領域。伯希和明智大度,他提出凡參觀研究者,均無償地提供方便,中國人可以自由地觀覽和照相。開放的舉措立竿見影,敦煌文物迅速走向世界,研究領域碩果累累。伯希和“劫掠”,是功是過?眾說紛紜。
在當時乃至后來很多國人心目中,斯坦因、伯希和的行為屬于“盜取”,提及此事便憤憤然,戚戚然。幾十年后,著名作家余秋雨撰寫《道士塔》,仍鄉愿盛厚,憤慨之言溢于言表,甚至說到他寫散文的“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還有“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卷”的“屈辱”和“嘆息”。寬泛地說,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的行為的確是乘虛而入、趁火“打劫”,但還須具體分析。斯坦因將“劫取”的文物據為“己有”,其行徑違背國際公理,極大地傷害了中國人的感情;而伯希和始終包含著搶救和保護、整理和流布的主觀意圖。他將“購買”的文物運往法國是經過當時政府同意的,走的是合法程序;運往法國后,沒有當作私人或者“私國”的物品和藏品,而是將其作為世界文化遺產“存放于”法國博物館,他不僅自己整理研究,也希望和鼓勵其他國家的學者進行研究。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經過他的推助,無人問津的“廢紙”重見天日,瀕臨散失毀壞的文物得到保護,世間罕見的文獻得以在世界范圍內發揮作用。伯希和堅信自己的選擇無私心且有益于國際學術事業,故沒有“劫掠者”和“盜竊者”的心虛膽怯,反倒為自己所做感到坦然,甚至有些自豪。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常來中國,與中國史學界如羅振玉、王國維和陳垣、陳寅恪、傅斯年、胡適等眾多著名學者進行文化交流,并保持著密切的學術友誼。
中國學者,尤其是位居史學頂端、具有世界眼光的學者,也表現出寬厚的學術襟懷和精神氣度。陳寅恪殊不贊成“傷心史”的感慨,視其為“聊寄憤慨之思”,這是基于世紀初中國社會現實和文物命運——“其發見之佳品,不流入于異國,即秘藏于私家”的認識?!傲魅胗诋悋惫倘煌聪В粼趪鴥?、“秘藏于私家”未必就好,這是學界都清楚的事實。在將敦煌文物“劫余”部分運往北京途中,或者因保護措施不得力、裝載運輸不盡心而導致大量文物破碎毀壞,永久地消失于世間;或者被沿途官吏中飽私囊——千里長途,每經一關都被截留,經手者眾,幾乎每個經手者都要雁過拔毛。據說,當時供職甘肅或清廷學部而愛好古董者,大都藏有精品,有人因此成為大收藏家。就數量而言,敦煌“劫余”部分數倍于“外流”,而運往北京者只剩陳垣整理的八千余軸!更讓學界傷感痛心的是,某大收藏家“秘藏于私家”,既不研究也不播布,日本人可以隨便影印,卻不給中國人看。緣此,陳寅恪殊不贊賞“傷心史”的感慨。即便是情緒激憤者如陳垣,雖然憤慨于外國人的“劫掠”,但對伯希和“劫掠”后的表現也表示欣賞。他欣賞伯希和的學術胸懷,并與其保持友好關系。他和伯希和都對摩尼教有深入研究,交流切磋,彼此互助。伯希和聽說福建烏山有兩通摩尼教碑文,刻有《二宗經》和《三宗經》。但他沒見到實物,既無法確定存無,也不敢妄自評判,就寫信求助于陳垣,請其幫助調查尋訪。當時陳垣遠在北京,無法前往稽核,但伯希和求助,他不推脫,不敷衍,委托助手樊守執便中幫助調查,竭盡朋友之誼。

敦煌石窟中的華嚴三圣(伯希和攝)
《敦煌劫余錄》出版兩年后,1933年1月,伯希和來華,中國史學界給予熱烈歡迎。中央在北京的學術機關和學術團體、國立大學及私立大學國學發達者,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燕京大學和輔仁大學以及中國營造學社,或者邀其參觀訪問,或者請其座談講學,“皆盡禮推誠”,就連喜歡獨處、輕易不參與社交活動的陳寅恪也熱情參加接待,多次陪同參觀宴請。陳垣則或者設宴招待,或者參與陪同,表示了滿滿的熱情和篤厚的情誼。他曾以輔仁大學的名義宴請,邀請陳寅恪等眾多知名學者作陪——這似乎還是當時的文化事件,《晨報》發布了宴請消息,題目是“輔大歡宴伯希和”,透露了宴會氣氛和學者情誼。在此期間,陳垣將《敦煌劫余錄》贈送給伯希和——在現代學者中,陳垣年紀稍長,身上頗有些老知識分子品位,且對中國的“忌諱”文化做過專門研究,為人處世周全得體,現在當面把帶有情緒的著作送給當事人,絲毫不覺唐突,也沒想到會出現尷尬。概因民族感情深厚,胸懷大度,譴責歸譴責,友誼是友誼,不因民族感情影響學術交流,也不因友誼喪失民族立場。這是學者的坦誠和氣度。
贈者真誠,受者“坦然”。因為伯希和也是一個純正且有境界的學者。他此次來華,目的之一是為他所供職的法蘭西學院購買書籍。離開中國前,他將購買的書籍統統交給中國古物保管會的主持人馬衡辦理托運事宜,以表明他遵守中國有關規定,不帶走一冊善本書。其實,他若托法國使館直接運回,像日本人那樣,即使盜走違禁書刊,中國也沒有辦法——當時雖然已不是清朝末期,但國民黨政府忙于內政外交,沒有時間和心思關注外國學者購買圖書的事情,也不會因為伯希和帶走違禁書刊而開罪法國領事館。但他不那樣做。他知道陳垣在《敦煌劫余錄》里指責了他,也清楚“劫余”二字的含義,但沒有計較,也不辯解——心里有些不愉快,但沒有表示不滿,更沒有因此影響業已建立起來的友情。他理解陳垣的民族情感,敬佩他的學問,在他心目中,“中國近代之世界學者,惟王國維及陳先生兩人”。為表達對陳垣的敬重,也為促進國際漢學交流,他曾將自己所著《伯希和敦煌石窟圖錄》《伯希和敦煌石窟筆記》等寄贈給陳垣和王國維;為成就陳垣的研究事業,抑或包含著表示“攫取”中國史料的“歉意”,他特意將俄蘇國家學院所藏《元秘史》的影印本,贈給京師圖書館。陳垣治元史,也注意到《元秘史》,伯希和所贈影印本對他來說無疑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與陳垣相比,陳寅恪、傅斯年等學者更能理解伯希和選擇的意義,因而對“傷心史”的感受更富有理性內容。如陳寅恪,既不贊同“傷心史”的感慨,也不太同意陳著的“劫余”二字,盡管他在序中充分肯定了著作的意義。他在其序中特意歷數重要者高調評點,充分肯定陳著之價值,說“比于異國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讓焉”、“今后斯錄既出,國人獲茲憑藉,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究問題,免做敦煌學之預流。庶幾內可以不負此歷劫僅存之國寶,外有以襄世界之學術于將來”,均暗含著沖淡“劫余”的意思。
而陳著編撰和出版最有力的推助者傅斯年則對“傷心史”的感受包含著更豐富、更具有建設性的內容。概略地說,陳寅恪與伯希和關系“最近”,交往“最”直接,他們都精通十多種古代中亞語言,是當時世界上頂尖學者之間的溝通、交流和友誼;陳垣“最”受伯希和推崇,其與伯希和的聯系是陳寅恪提供的通信地址;傅斯年“最”理解伯希和在敦煌文物問題上的姿態,也“最”看重伯希和,希望與其建立無障礙聯系,這與他的學術抱負密切相關。
傅斯年在歐洲讀書的時候,伯希和已經是國際漢學界名人。其時,他讀書興趣駁雜,而語言歷史始終是關注的重點。他熟悉伯希和的研究情況,或許與其有過接觸——雖無史料記載,但依照傅斯年的性格,這應該是情理之中的事。對伯希和,傅斯年既推崇佩服,也“憂憤深廣”。他推崇伯希和在漢學研究、尤其敦煌學建設方面的卓越成就,說伯希和“將中國文史研究流布,發現已湮沒之光榮,明辨將滅之文物”,為國際敦煌學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同時,傅斯年又憤憤不平。其緣由,或許包含一般學人的民族心理情結——中國文物被歐洲人“竊之掠之研究之”,大凡中國人都會心存芥蒂,但這種心理占很小比重。因為他對伯希和“攫取”敦煌文物的背景和過程有客觀而理性的認識,對“存余”部分運往北京途中遭遇的憤慨遠勝于伯希和的“攫取”——他說運輸途中的毀壞和官員的瓜分是“浩劫”。最重要的是,作為學術志向遠大和民族情感強烈的青年學者,他最憤慨的是漢學研究的“中土搖落”,是“東方學正統”不在中國。這是他“憂憤深廣”的癥結所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傅斯年常常搖晃著他那碩大的頭顱感慨嘆息。他是情感型的人,每念及此就情緒躁動,寢食難安。
這種急切的心情,也表現在陳垣身上。他曾多次呼吁重視史料整理,“我們若是自己不來整理……而外人卻越俎代庖來替我們整理了,那才是我們的大恥辱呢!”他希望青年學子努力,把漢學中心奪回到北京。而陳寅恪感慨于國內敦煌學有世界價值的成果稀少,希望中國學者運用新材料,加入“時代學術之新潮流”,也包含著這種用心。二陳和傅斯年的學術共識,既是他們崇高的學術情懷,也是高度自覺的民族情懷。所不同的是,二陳缺少傅斯年那般學術領袖的魄力,而轉心致力于學術研究;傅斯年則大氣磅礴,顯示出學術領袖的風采?;貒坏揭荒陼r間,他就建立了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半年后又積極活動成立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為改變“中土搖落”的學術現狀、構建“東方學正統”、實現學術理想鑄就了組織和人才高地。
在此基礎上,傅斯年高舉構建“東方學正統”的大旗,高調引進人才,組織起強大的學術研究陣容。在人員配置方面,國內延聘蔡元培、胡適、陳垣、陳寅恪、趙元任、李濟、李方桂、劉半農等眾多一流學者,還曾經大膽設想,請“外國人助力”——即延聘歐洲有聲望的漢學家擔任史語所研究員,借助他們的經驗和力量振興中國學術事業。在他看來,這對史語所亦即對“東方學正統”的建設和發展非常重要,在給蔡元培、楊杏佛的報告中強調說“此格斷不可泛”。在開列的擬聘請名單中,他將伯希和排在三個“外國所員”之首——排名第二的是陳寅恪在德國留學時的老師繆勒,而已在世界漢學界嶄露頭角的瑞典漢學家高本漢(珂羅倔倫)卻排在末位。因延聘外國所員不符合中央研究院的章程,宏大招聘計劃沒法實現后,傅斯年仍不甘心,改聘伯希和為外國通訊員,但按月付工資——名堂變了,延聘的事實沒變。可見,伯希和在他心目中所處的位置多么尊崇。30年代伯希和兩次來華,傅斯年均熱情款待,時常陪伴左右,并以史語所的名義設宴款待,表現出足夠的熱忱。
但在當時——“吾國學術之傷心史”的初始階段,并不是所有學者都具有陳寅恪、陳垣和傅斯年這般學術氣度和認識境界。在對待伯希和的態度上,有些學者表現得強硬而激烈。1935年英國倫敦舉辦中國藝術展,伯希和是組委會五個成員之一。國民政府決定將故宮博物院的藏品運往倫敦參展,請伯希和為文物挑選委員。此舉引起學術界一些人的強烈不滿,王力、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張奚若、熊佛西等近三十位學者聯名發表公開信,反對將文物運往英國參加展覽,其中有涉及伯希和的內容,說“伯希和向與英人斯坦因至甘肅敦煌,行賄當地道士,發掘古室,盜取無數唐代以前古物,至今猶存巴黎國書館與英倫博物館中,不知凡幾。前歲斯坦因卷土重來,舉國上下監視其行動,一是彼境無所措其手足,今若歡迎伯希和參加此頂挑選工作,不免前后歧視,自貶尊嚴。英國之推此人來華,或有用意”。1935年5月,伯希和來華的時候,還有學者發表文章,說像伯希和這樣的歐洲學者,搶掠中國文物,屬于“不受歡迎”的人,應該把他趕出去!而在他離開的時候,甚至有人提出,把他扣下,要他交回“盜走”的敦煌文物。
陳寅恪和陳垣均不贊成這種態度。他們一如既往,熱情款待,竭盡熱誠;傅斯年的反應更激烈。他親自陪同伯希和去安陽考察殷墟考古發掘現場,參觀出土文物,向伯希和介紹殷墟發掘的收獲,以及重要發掘的學術價值,希望借此將殷墟研究推向世界。而針對王力等學人的公開信,他還特意撰寫了《論伯希和教授》,替伯希和澄清某些事實,希望國人客觀地認識伯希和的“攫取”行為。傅斯年回顧了伯希和“攫取”敦煌文物的過程,指出伯希和運走文物曾經報告當時的中國政府及學人,是“攫取”而非“盜竊”——“攫取”雖然含有“巧取豪奪”“非法獲取”的意思,但既非“盜取”“劫取”,也非“掠奪”。并且說,作為學者,伯希和與斯坦因不同,英國的斯坦因,以“暫借”之名行掠奪之實,將中國文物據為自己國家所有,拒絕外國人觀展,更進行“壟斷”性研究。傅斯年稱他為“古董商”“博物院之典守官”。對斯坦因,傅斯年殊無好感。前些年斯坦因冒領旅游護照到新疆發掘文物,并揚言中國無學問,引起學界公憤。傅斯年更是憤慨異常,他搜集其“劣跡”印成小冊子,廣為散發,并打報告,走南京,直到將其驅逐出境。傅斯年說,斯坦因與伯希和的“原始要終”,皆不可“混為一談”。與斯坦因的自私狹隘相比,伯希和將“攫取”的敦煌文物公開,使之成為世界性的文化遺產,各國人均“可以自由觀覽照相編目”,北平圖書館就已影印照回。伯希和的這些作為,推動了敦煌學研究和國際漢學發展。

1935年,傅斯年與梁思永(右一)、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右二)在安陽第十一次發掘現場合影
傅斯年向有憎者欲其死、愛者欲其生的偏激,難免因偏激導致事實失誤。在替伯希和辯護中自然也因溢美而存在失實的地方,但基本事實相差不遠。他高度評價伯希和在漢學研究方面的成就和貢獻,說他在巴黎建立的漢學派,已經被“中國以外,全世界漢學者奉為祭酒者”符合實際。他特別希望中國學者從巴黎學派中學習治學經驗,發揚光大中國學術。“學術之進步,甚賴國際間之合作、影響、與竟勝。”“國人如愿此后文史學之光大,固應存戰勝外國人之心,而努力赴之,亦應借鏡于西方漢學之特長,此非自貶實自廣也?!痹诟邓鼓昕磥?,這才是中國學者應該做的,且是當務之急。傅斯年超越了“傷心”,其識見進入別一境界,而與二陳擁有同等襟懷——陳寅恪不贊成國內學者忽視新材料、新問題,沿襲“閉門造車”的治學方法,正與陳垣呼吁重視史料整理一樣,都希望中國學者“不負歷劫僅存之國寶”、對世界學術之林有所貢獻。
更讓傅斯年欽佩的是,伯希和對中國的友好立場。1933年伯希和來華的時候,中國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傅斯年遂問伯希和,游中國后是否去日本?伯希和答曰:“日本固多吾之友,日本近來東方學工作固有可觀,吾此次東來,日本因請吾順道一游,然自沈陽事變之后,日本人之行為吾甚不滿,不欲于此時見之也。”態度十分明確。傅斯年又問:是否將往大連同羅振玉見面?——羅振玉是著名學者,對敦煌文物的保護和研究均有貢獻,被視為“中國敦煌學的奠基人”,伯希和與他是學術好友,以往來中國,他們總要見面交流。但“九一八”之后,羅當上“滿洲國”臨時賑務督辦,積極參與成立“滿洲國”的活動。傅斯年斥之為漢奸賣國行為,公開表示與其勢不兩立;伯希和對羅振玉的行為也十分不滿,明確告訴傅斯年:“吾亦不欲見之?!备邓鼓陠柕弥苯?,伯希和回答得干脆,且說到做到,他海道來,海道走,不去日本,也不去東北。伯希和的正義立場贏得中國學者的贊賞。他走的時候,陳寅恪、陳垣、傅斯年、胡適等眾學者均到車站送行。
從某種意義上說,伯希和的這種態度,才是贏得傅斯年和“二陳”敬重的原因。因為他們確切地知道而且十分痛心:有些中國人士,“長城戰血未干,遽然東渡攀交”!
而這,才是中國學術的“傷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