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存世最早的一封信

北 塔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1919年11月16日，茅盾給郭虞裳寫了一封信：

虞裳先生：

今天接到先生的信。我那篇《對于婦女解放問題的感想》，現(xiàn)在想去，簡直是亂想。我那時有兩個感想：一是根據(jù)滑德的話，以為女子解放原來是為社會進化，所以我杜撰的解放定義是不僅做到男女平權(quán)，社交公開，是要做成男女在社會上簡直毫無二致，同為生產(chǎn)者，同為消費者。一是不取小家庭制，主張廢家庭，因為小家庭制尚不能使女子都到社會上做個生產(chǎn)者。這兩層我以為似乎有相通的地方。

我以為西洋式的小家庭有些毛病。譬如一夫一婦成立個小家庭，夫有事，妻也有事，家中便少不了一個女傭人，這是不經(jīng)濟，女傭人的工作又幾乎可說是nonproductive labour，而且這女傭人也不好算是解放的。倘然不用女傭人，或用不起，那么，只好住寄宿舍了(boarding house)；住寄宿舍，在西洋風俗不算成立一個home，所以有許多人不喜歡，硬要創(chuàng)個家庭，于是做妻的只好分一日的二、三小時管家務，因此絆住身子，不能到社會上同做生產(chǎn)者了。在男女分工上看，做妻的管管家務原不算倒楣，不過家家各有個妻受家務絆住身子，在社會經(jīng)濟上說來，實在不上算，何如組織公廚設立公共育兒所，用少數(shù)的勞力，做出多數(shù)的成績呢；然而公廚等等，一定是沒有了家庭制度之后，才可以大大發(fā)達。

所以我以為我們提倡打破大家庭之后，便欲提倡廢去家庭制度；將來沒有家庭(home)，也沒有什么叫家族(family)，大家都是人，都是在同一社會中的人。社會即是大家庭，社會中各員，即是大家族，只有社會生活，沒有家庭生活，社會生活即家庭生活。所以我以為將來不要現(xiàn)在怪嚕蘇的市房，一家有一家的門戶和廚房；將來造房子的應該造客棧式的大廈，房間一樣大小，夫婦共居一間或各居一間，這只是夜里歇歇用，一切游戲讀書娛樂都可以公共。那時做妻子的更沒有什么家務可管，自然可以個個都到社會上做生產(chǎn)者的了。

以上我的意見，和無治主義派相合，不過他們因此而謂婚姻制度可廢，主張絕對的戀愛自由，我有些懷疑了。

我以為現(xiàn)在講婦女解放，最宜先決者是兒童公育和公廚；兒童公育不就是育嬰堂的變相，公廚也不就是包飯作的變相，這是要請舊派人曉得的。蕭伯納很主張兒童公育，不過他以為不健全的兒童，應當殺死，卻又和別人不同了。

以上的話都是亂說說，先生以為怎樣？還請見教。

上次的一篇感想，許多地方說的不爽不快，請您給我撕了罷，不好算數(shù)的。

沈雁冰

十一月十六日

一

這封信是茅盾存世最早的一封信。

郭虞裳是“五四”時期四大副刊之一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的主編，還是徐志摩的密友。

郭虞裳(1891-1971)，原名傳治，字虞裳，后以字行，上海人。郭虞裳早年在上海南洋中學及唐山路礦學校學習，1919年11月，去英國留學。在英國期間，他曾經(jīng)一度借住在徐志摩的家里。徐志摩的名文《我所知道的康橋》中寫道：“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xiāng)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弊鳛樾熘灸业暮糜?，郭虞裳還曾為徐志摩保密。那時，徐志摩每天早晨都要出去理發(fā)，因為理發(fā)店對面的雜貨鋪是他收發(fā)信件的地方，他和倫敦的林徽因經(jīng)常魚雁往返。郭虞裳看在眼里，沒有將徐志摩的這一秘密及時告知徐當時的夫人張幼儀。后來徐志摩干脆離家出走，前往倫敦找心上人去了。郭覺得單獨跟張幼儀一起住太尷尬，才離開徐家。在數(shù)年后，他才把徐志摩當年以理發(fā)為幌子偷著寄信的秘密告訴張幼儀（朱云喬撰《張幼儀傳：錦瑟年華誰與度》，工人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郭虞裳之所以借住在徐家，可能跟張幼儀的二哥張君勱有關。

1916年4月，張君勱從歐洲回國，曾兼任《時事新報》主筆（有人說是總編輯）。年底，張君勱北上時，將主筆一職交給了張東蓀。

郭虞裳曾于1919年7月27日繼俞頌華出任上?！稌r事新報》副刊《學燈》主編，一直到這年11月中旬他因為要出國才推薦宗白華接替自己擔任主編。據(jù)宗白華晚年回憶，郭虞裳不僅是《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的主編，還是《時事新報》的總經(jīng)理，擅長管理和經(jīng)營，不擅長文墨（鄒士方執(zhí)筆：《宗白華談田漢》，載《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4期）。宗白華在這篇訪談里還說：“這年9月，《時事新報》總編輯張東蓀找我，聘請我接替郭虞裳擔任該報文藝欄《學燈》的主編?！编u士方在《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3期發(fā)表《對〈宗白華談田漢〉的訂正》一文，對宗白華的回憶做了三點“訂正”：

《時事新報》

其一，“《時事新報》負責人張東蓀聘請宗白華編輯《學燈》是在1919年8月初，不是9月?！边@一條沒有任何問題。

其二，“宗白華編《學燈》時，郭虞裳仍是《學燈》主編，一直到這年11月中旬宗白華才接替郭虞裳擔任主編?！编u士方用來改正宗白華的依據(jù)是：“1919年11月18日《時事新報·學燈》上有郭虞裳致沈雁冰的信，信的末尾說：‘這幾天事情太多，打起精神，還忙不了。學燈編輯的事，現(xiàn)請定我最敬佩的朋友宗白華先生代理，以后學燈一定可加些光采了?！币闹兴f這封信是郭虞裳給茅盾的回信。同一天，《學燈》也刊登了茅盾致郭虞裳的另一封信。鄒士方根據(jù)茅盾這兩封信來證明“一直到這年11月中旬宗白華才接替郭虞裳擔任主編”，因為既然到了18日，茅盾和郭虞裳還在通信，郭肯定還是主編，宗還沒有擔任主編。如果宗已經(jīng)是主編了，那么，茅盾應該轉(zhuǎn)而跟宗通信了。當然，還有一個概率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可能：宗已經(jīng)是主編了，郭虞裳雖然不再是主編，但降而為普通編輯，所以茅盾依然跟他通信。

再來細看鄒士方要訂正的宗白華的原話：“這年9月，《時事新報》總編輯張東蓀找我，聘請我接替郭虞裳擔任該報文藝欄《學燈》的主編?！边@句話到底有沒有問題，值不值得訂正，那要看我們?nèi)绾蝸砝斫膺@句話。鄒士方的理解恐怕有點太簡單直接，他想當然地以為，張東蓀找宗時說要宗接替郭虞裳擔任《學燈》主編，宗立即就當上了這個主編。事實應該是：1919年8月初之前，郭虞裳已經(jīng)決定出國，并且已經(jīng)告知張東蓀自己準備離職，張當然要物色郭的后繼者，這時他就找到了宗，而且預告他郭虞裳將離職，郭一離開，宗就接任主編。在郭正式離開之前，宗先以普通編輯的身份協(xié)助郭編輯《學燈》。從8月到11月這段時間，完全可以看作郭與宗兩人之間的交接期、過渡期?！斑@幾天事情太多”云云，當指他一邊要準備出國諸多事項，另一方面要完成《學燈》編務的交接工作。所以，宗白華的說法沒有問題，此處不需要訂正。

郭虞裳和張君勱雖然在《時事新報》的工作時間都很短，郭只有4個月，張也只有8個月，而且在時間上還沒有交叉，即兩人并沒有同時在《時事新報》供職。但《時事新報》的這段編輯生涯對他們的人生都影響很大。張君勱在主持報紙的筆政期間，討伐袁世凱的態(tài)度無比堅決，言論也十分激烈，這使《時事新報》日益成為上海很有影響的報紙，他自己也名噪一時?！秾W燈》是“五四”時期四大副刊之一，郭虞裳當編輯期間，遂與文化界人士廣為接觸。他對于張君勱這位本報系的著名前輩應該是熟知甚至崇拜的。而徐志摩跟發(fā)妻張幼儀鬧離婚期間，張君勱恰好也在英國。據(jù)羅家倫在《憶志摩》一文中的追述：“志摩自己不敢和君勱說這件事，再三托從前《時事新報》的主筆郭虞裳和俞頌華兩人去向君勱開口?！?/p>

郭虞裳之被徐志摩所信賴乃至依賴可想而知。

二

茅盾在信中談的是“五四”時期火熱的大話題：婦女解放問題、家庭制度問題、婚姻制度問題，等等。

（一）關于婦女解放運動

茅盾存世最早的這兩封信寫作時間相隔僅僅兩天。兩者都于寫作當天就發(fā)表在《時事新報·學燈》上。

茅盾給郭虞裳寫信，談的不是私人問題，而是時興的公共話題。

在數(shù)千年封建主義制度的壓迫和封建禮教的制約下，中國婦女長期受“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薄澳凶鹋啊焙汀芭訜o才便是德”等禮教的束縛，境遇悲慘，這使她們具有強烈或者潛在的革命性?！拔逅摹币淮锩枷爰覀円M西方最新的婦女觀，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婦女觀，來研究中國的婦女解放問題，迅速取得了轟動性效應。因此，有人說“五四運動是一次偉大的婦女解放運動。五四運動時期廣大的中國婦女以前所未有的革命姿態(tài)，英勇地參加了五四愛國運動”（牛書成：《五四運動與婦女解放》，《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作為“五四”時期思想界的風云人物，從1919年起，茅盾高調(diào)積極介入婦女解放問題的理論探討熱潮，發(fā)表了大量的文章，在信件里也是大談特談。據(jù)有學者統(tǒng)計：茅盾“在當時影響廣泛的《婦女雜志》《民國日報·婦女評論》上發(fā)表有關婦女問題的文章、評論、譯文多達五六十篇，從而形成了他婦女解放的思想理論”（張蓮波：《論五四時期茅盾關于婦女解放運動的思想》，《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7期）。

茅盾這封信所展示的關于“婦女解放問題”的意見，有幾點是張蓮波文章中所沒有特別關注到的，或者說論述不全、甚至付諸闕如的。比如，茅盾連帶論述了女傭人的勞動性質(zhì)問題，這體現(xiàn)了他對底層民眾的關心或憂思。“這女傭人也不好算是解放的”云云，說明他的婦女解放視野覆蓋了包括女傭人在內(nèi)的全體婦女。

（二）強烈的社會化思維與“毀家”設想

茅盾是杰出的“社會學家”，或者說是不折不扣的“社會”主義者。他對社會的方方面面有著濃厚的興趣和細致的觀察以及深刻的洞見，他的所有文學觀一言以蔽之，與其說是以“人生”為圭皋（他參與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被稱為“為人生”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流派），還不如說是以“社會”為宗旨。他熱衷于從社會的角度去理解人，去解剖問題，去設想出路。他的小說里討論婦女問題也時刻應用社會化的視野。他把婦女解放運動放在整個社會的進化過程中展開討論。

茅盾認為：“女子解放原來是為社會進化?！币簿褪钦f，一方面，我們之所以要談婦女解放，是因為社會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一步了。另一方面，婦女解放了，社會才會得到更加健康、平衡、全面的發(fā)展。

他把女子放在社會中，而不是家庭中，去賦予她們權(quán)利，或要求她們盡義務。他認為，作為生物人，或家庭人，男女有別；但作為社會人，即在社會上，男女“簡直毫無二致，同為生產(chǎn)者，同為消費者”。在傳統(tǒng)社會，或者說在傳統(tǒng)社會的很多領域，女子只是消費者，而不是生產(chǎn)者；女子不生產(chǎn)社會產(chǎn)品，而只生產(chǎn)人；女子消費男子的生產(chǎn)成果，同時也被男子所消費，從而降格為商品。只有作為生產(chǎn)者，女子才能爭取經(jīng)濟獨立，只有經(jīng)濟獨立了，才談得上人格的獨立，只有人格上獨立了，才有資格談男女平等。

張蓮波替茅盾概括說：“婦女解放運動不是要廢除家庭……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婦女運動要求的只是改善家庭，把大家庭變?yōu)樾〖彝ィ辜彝ゲ环恋K個人的自由?！奔础拔逅摹睍r期，茅盾似乎主張改善家庭，而不是廢除家庭，尤其不要廢除小家庭。但是，從這封信來看，張蓮波的概括不無偏頗，或者說不符合茅盾當時的真實思想。

為了盡可能的社會化，關于家庭和家庭制度，茅盾不惜采取了激進的態(tài)度，即取消家庭（包括似乎是合理的小家庭）。因為在家庭中，無論是傳統(tǒng)的大家庭，還是現(xiàn)代的小家庭，婦女都受到家事所累，不能到社會上去做生產(chǎn)者，而只能在家里作為消費者，充其量只能幫社會生產(chǎn)勞動者（人）。“所以我以為我們提倡打破大家庭之后，便欲提倡廢去家庭制度；將來沒有家庭(home)，也沒有什么叫家族(family)，大家都是人，都是在同一社會中的人。社會即是大家庭，社會中各員，即是大家族，只有社會生活，沒有家庭生活，社會生活即家庭生活。”總之是存社會滅家庭。這是“五四”時期有些學者對社會主義社會的真實設想。

為了實現(xiàn)人的高度社會化，茅盾還做了一些具體設計。比如，關于住房，他的設計是：“將來造房子的應該造客棧式的大廈，房間一樣大小，夫婦共居一間或各居一間，這只是夜里歇歇用?！边@就是后來中國許多集體宿舍的設計和分配制度的由來。再比如，為了讓婦女擺脫看孩子、做家務的勞累，他力倡“組織公廚設立公共育兒所”。他強調(diào)“現(xiàn)在講婦女解放，最宜先決者是兒童公育和公廚”。有了公廚，人們想吃飯時，只要去領取或購買即可。有了公共育兒所，家長只要早晚或周末接送孩子即可。這樣，婦女可以把大量的時間精力解放出來，去生產(chǎn)，或者去娛樂，有利于她們自身的全面發(fā)展。

為什么說茅盾取消家庭的思想是激進的？“五四”時期，激進的民主主義者對傳統(tǒng)的家庭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新式知識分子提倡廢姓，抨擊宗法家庭制度，批判大家族制度蔑視個人尊嚴、摧殘個性發(fā)展。五四運動以后，中國一些地方的大家庭逐漸走向解體，難以數(shù)計的青年尤其是女青年掙脫家庭的鎖鏈，走向廣闊的社會空間。但是，許多人只是主張家庭改制，而不是直接取消家庭。所謂改制，就是由大改小，也就是改成所謂的“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夫妻加上自己的孩子。茅盾敏銳而切實地注意到：這樣的家庭結(jié)構(gòu)其實是不利于婦女解放的，因為妻子得照看孩子、從事家務。因此，他主張連小家庭都廢除。這有他的道理和苦心，但這樣的主張無疑是極為激進的。

在“五四”時期，這樣激進的主張顯得稀松平常。茅盾的這些說法不是他自己首倡的，而是附和了別人的提法?？涤袨槭甲饔?884年、成于1901年—1902年的《大同書》（后發(fā)表于1913年康自辦的《不忍》雜志）中說，宗族制度除了保障繁衍后代，對人類沒有其他好處。所以他主張廢棄家族制度，還說“去家界”是實現(xiàn)“大同社會”的必要條件。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評論《大同書》說：“全書數(shù)十萬言，其最要關鍵在毀滅家族?！笨梢姡皻Ъ艺摗痹缭?0世紀初就在中國出現(xiàn)了。

“兒童公育”論則更早。在西方，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已有此論之萌芽——要求兒童接受斯巴達式的訓練，弱小的孩子就不該生存下去，因為他無法被培養(yǎng)為一個城邦的護衛(wèi)者。蕭伯納完全繼承了柏拉圖的這一兒童教育思想。用茅盾在信中的話來說：“蕭伯納很主張兒童公育，不過他以為不健全的兒童，應當殺死?！憋@然，茅盾是不同意這種帶有叢林法則的殺童觀念的。

在中國，早在1845年，洪秀全寫下的《原道救世歌》中就提到，兒童、老人及殘疾者，由社會公養(yǎng)?？涤袨樵谄洹抖Y運注》（康自稱成書于1884年，發(fā)表于1913年的《不忍》雜志）中提出“人人教養(yǎng)于公產(chǎn)而不恃私產(chǎn)”，兒童更是要公養(yǎng)。

不過，茅盾在“五四”時期關于婦女解放的思想還沒有達到極端激進的程度，即，他雖然提倡廢除家庭制度，但不同意廢除婚姻制度，不主張絕對自由的戀愛、絕對放任的感情。這體現(xiàn)了他清醒和理性的一面。

《大同書》

（三）毀家而不廢婚。

“毀家”和“廢婚”經(jīng)常被同時提出，因為婚姻和家庭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聯(lián)袂出現(xiàn)，相互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結(jié)婚自然就組成了家庭，沒有婚姻，何來家庭；同時，家庭是婚姻的港灣和保障。

康有為在烏托邦氣息濃厚的《大同書》中就闡述了“去家廢婚”的理論：既然佛法求脫痛苦時要求“出家”，不如使人“無家可出”；既然家庭肇始于婚姻，“去家”就得“廢婚”。康有為同時于書中提出“交好之約”論，即男女自愿定約，最長不超過一年，最短不少于一月，不得有夫婦之名，婦女不從夫姓，刪除所有從夫限禁，所生子女由公家養(yǎng)育為“世界之天民”。

到了“五四”時期，“毀家”和“廢婚”成了個人主義思想和婦女解放運動的兩面旗幟。當時，不少有識之士揭露與抨擊舊式婚姻和家庭制度，有一些激進分子把任何婚姻制度均視為束縛人類自由的羈絆，從而欲除之而后快。其中，以無治主義派最有影響力。此處“無治”不是莊子的“無為而治”（有政府而無為），而是“無政府主義”（Anarchism）。

無政府主義是“五四”時期最激進也最蠱惑人心的外來思潮之一種，他們要求廢除一切組織和制度，其中當然包括家庭和婚姻制度。比如，劉師復是中國無政府主義的集大成者（理論與實踐都很徹底），其在辛亥革命以后不久曾專門寫了兩篇文章：《廢婚姻主義》和《廢家族主義》。其中，《廢婚姻主義》中說：“婚姻制度無非強者欺壓弱者之具而已?！驄D者本以感情相結(jié)合，今乃設為名義，互相牽制，尚何愛情之可？言既非愛情，即為強制，夫婦出于強制，則又何貴其為夫婦耶？……兩人之愛情，茍其互相膠漆，永無二心，則雖無夫婦之名而戀愛自由，亦可相其白首，此豈非男女之美談，又何必藉婚姻以牽制?！倍?，他認為“家族之起源，由于婚姻”。所以，“毀家”必須先“廢婚”，“廢婚”乃“毀家”之根本?！肮蕪U婚姻，所以去家族之根源，廢族姓，所以泯家族之界域。二者相為表里者也?！?/p>

1912年，劉師復與妹妹及女友在內(nèi)的身邊幾個理想主義者一起建立“心社”，提出“十二不”的戒條，其中就有“不結(jié)婚”一條。

1914年7月，劉師復在上海發(fā)起成立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同志社時，即宣告：“本自由平等博愛之真精神，以達于吾人理想之無地主，無資本家，無首領，無官吏，無代表，無家長，無軍長，無監(jiān)獄，無警察，無裁判所，無法律，無宗教，無婚姻制度之社會?！?/p>

劉師復

劉師復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嚴格堅守著自己的信條，與志同道合的丁湘田女士同居，不舉辦婚禮，從而廢除婚約。當時他們相互的稱呼是“愛人”。

“五四”時期的無政府主義團體達七十余個。跟劉師復一樣，絕大部分無政府主義者一直主張廢除婚姻制度，提倡男女自由結(jié)合。而茅盾只同意他們的廢除家庭論，卻不同意他們的廢除婚姻論。

“不擅長文墨”的郭虞裳不僅與茅盾相互書信往還討論有關問題，還把他倆之間的通信及時刊登在當天的《學燈》上，由此可見，他倆都是把信當作“準文章”來寫。當然，在文風和文體上，信件比正兒八經(jīng)的文章更加靈活、隨意。郭虞裳給茅盾這封信的回信中，問茅盾為何“毀家”而不“廢婚”。

在18日復郭虞裳的信中，茅盾答以理由：“我以為家庭制度不靠婚姻制度而存在，我們一方面盡管無家庭，人人視社會是家庭，一方面仍有婚姻制度、夫婦名義；不過，婚姻制一定要極簡極聽人自由，夫婦名義要不礙男女兩方的自由意見和行動。比如有兩個男女，是夫婦了，他們不立門戶，只住在一家旅館里，男女各有事做……”

也許，茅盾當時以為，家庭是對個人自由的束縛，而婚姻不是。為了保障婚后的個人自由，他極力要把家庭撇出去，硬要把家庭和婚姻分開。事實上，這種“分”當然沒有無政府主義的“合”更具有現(xiàn)實合理性。后來的歷史事實證明，家庭和婚姻都沒有被廢棄。因此，恐怕連茅盾自己當時都有點不太相信，盡管他說：“我們在已往的婚姻制度夫婦制下混得久了，……因而覺得這兩者是和家庭制相連不可分罷了?！钡R上有點不自信地問郭虞裳“尊見以為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