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
作為“70后”作家,任曉雯近年的表現令人矚目,她的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以一個“沒用”小人物的命運折射著一個城市的面目,一段歷史的鏡像,被稱為“實力”之作。她的小說看似淡然,卻在無比平靜、節奏均衡的敘述里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張力。
《換腎記》也同樣如此。這篇小說的框架不大,在一個家庭內部展開,但它所講述的又并非中國傳統家庭里常見的一地雞毛。小說開篇就以利落的“前一日,梁真寶喝多了水”引出丈夫的尿毒癥,以及妻子陳佩佩嚴密的飲食監控。關于他的治療,如能保持透析和良好生活習慣應無大礙,但說到底,換腎才是上上之策。
這是一個“小”家庭里的“大”問題。說“小”,是因為這個家庭幾乎就是當下中國一個微縮的家庭模板;說“大”,是因為這個問題無關乎日常,無關乎溫飽,而直逼生死這一終極命題。
這又是一個以“輕”的手法來處理“重”的問題的示范。任曉雯既輕又巧地將這一個問題拋出來,連帶著中國家庭常見又永恒的瑣屑問題:婆媳矛盾。
陳佩佩慫恿梁真寶換腎,換何人的腎?婆婆嚴素芬。小說開始,夫妻二人關于“嚴素芬”的爭吵已經悄然揭開了家庭矛盾的一角。換腎問題提出來后,日常矛盾就上升為了各人揣著小心思的錯綜復雜的格局。由于嚴素芬和梁真寶配型合適,夫妻兩人自是一心想用上她的腎;而嚴素芬自覺辛苦一生,正是享福的年紀,難不成還要為兒子再死一次?就在這各人的算盤和盤算中,一場關于“腎”的拉鋸站開始了。

任曉雯將這場“戰爭”寫得觸目驚心,但它來得并不突兀,也不生澀,因為陳佩佩的堅持、梁真寶的附和、嚴素芬的躲避,都是在這個家庭內部的細小博弈中展開的。最嚴重處,莫過于嚴素芬因不答應換腎而被陳佩佩鎖在屋子里,她跑到陽臺上喊“救命”也被媳婦誣為“老年癡呆癥”。
讀及此處,讀者難免心寒??v然我們已經洞悉了生命除舊布新的本質,縱然我們在內心暗暗贊同陳佩佩說的“我們年輕,生活沒開始呢。不像那老太婆……”但我們依然會為嚴素芬那艱辛難堪的無處躲避而感受到無奈的心酸和掙扎的絕望。在“生與死”面前,她的自私、卑瑣、逃避、反復無常都是可以原諒的。在小說最后,當她以一種與人間永別的心態梳妝打扮之后,被兒子媳婦強行押到醫院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逃,可是一轉角就被一輛像玩具車似的奇瑞QQ撞倒了。她出門前為自己精心選擇的磨砂皮黃色船鞋飛了出去,沾灰蒙塵,“像只破碎的腎”,這最后的比喻在巧妙的對應中飽蘸著濃重的悲涼。
在中國現代文學中,“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常常與國族、時代、社會等問題聯系在一起。在當代文學中,在史鐵生、賈平凹、蘇童、閻連科等人那里,“疾病”依然與歷史的維度、國家的巨變、村莊的沉淪等宏大命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70 后”筆下,“疾病”攜帶著的象征越來越個體,也越來越微觀。而在《換腎記》中,“疾病”就是“疾病”,它沒有隱喻,沒有承擔溢出其邊界的多余功能,它與“健康”一樣就是人類生存的正常狀態,同時也無可避免地成為檢驗人性、關系、情感的“試驗劑”。
任曉雯顯然更“狠”一些。她要用這“試驗劑”去檢驗人性的限度,檢驗親情所能承受的重量。于是,她繃著一股子勁兒,將“疾病”朝著“死亡”的方向推去。嚴素芬在逃避兒媳婦換腎建議的過程中,就一直以“死亡”的可能性結果作為借口。她認為自己和兒子兩個人會同時死在手術臺上,家產會落入兒媳婦手中。她在這種想象中恐懼、自憐、憤怒。但意料之外的是,導致她死亡的不是換腎,而是換腎之前因逃避換腎倉皇出逃遇上的車禍。
這是一個敘事按照自身的邏輯往下運行的故事或者說事故??墒牵谶@場悲劇里,無人可以指責。也就是說,這里只有悲劇,而無對錯。我以為,這正是任曉雯能夠將故事不斷推演下去的內在動力。每個人都沒有錯,車禍就在他們“無心之舉”的共同作用下發生了,無可選擇地碾平了一個人的命。她的命,本來可以換回兒子的健康生存?;蛟S,在作者看來,這種由“無心之舉”導致的“無心之過”才是最大的“悲”。
如果換了一個作家,或許不會讓車禍發生,而代之以“大團圓”、“大歡喜”的結局,那也無可厚非,符合中國家庭的敘事倫理。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任曉雯的這種“殘酷”設置、毫不手軟的推進,似乎來得更加自然,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