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桓仁讀水

李佳怡

從那些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

總是會讓我微微的恍惚，回眸——席慕容

北方有佳地。時值仲秋，一行來自五湖四海的師友在遼寧東部，距沈陽200公里的桓仁相聚。此時楓葉紅的醒目，繁華又鋪張，山邊溝壑里堆滿了深淺不一的顏色，時刻驚艷著我的雙眼。而我獨掛桓仁的水，它并非名川大河，百年來卻日夜流淌，生生不息。

我在桓仁遇到的第一滴水，在地下。資料上提到，望天洞是山海關(guān)規(guī)模最大、發(fā)育最好的旱洞。若按字面理解，望天洞里應(yīng)該沒有水。然深入洞中不久，我便與水相遇，這多少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從巖石縫隙里滴出的水，濕洇洇的一片，微弱而毫無存在感。我見到了水最無力的一面，仿佛是勝利，宛若成了嘆息。深入洞穴，里面衍生著姿態(tài)各異的鐘乳石奇觀。卑微的生命，只能乞求用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淚珠般的一滴水，沿著一個方向滴落長達(dá)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里面的沉積物才會落地生根，緩慢長大，最終成型。這是水的力量，以柔弱之軀擎起萬物，為連接傷口而拱起脊背，為捏合破碎而徹夜低泣，為創(chuàng)造壯美而身臨斷崖……越往里走水越多，走到鐘乳石“邊石壩”處，水終于有了可觀的模樣，石縫依然是它誕生的搖籃。它們清澈似幻影，安靜得無依無靠。這便是真正的水吧？跨步成河，停身成湖，翻涌成海；騰起為霧，撲下化雨，哀傷作淚……

再往深處，鐵欄之下閃著一方黝黑得如同墨玉的光暈，原來是一泊被峭壁圍攏而成深達(dá)7米的湖。像一只巨大的眼睛，萬古不滅地凝視著時空。它臥在整座洞府的最低處，承接著落下的所有塵埃。它一定與所有的水一樣來自空中，落下時順著山上森林龐大而復(fù)雜的根系來此安身。它曾經(jīng)周游世界，為人類洗滌過糧食，洗滌過靈魂，洗滌過歷史，洗滌過愛情；洗過百姓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大手，洗過帝王的夢境，洗過圣潔的江山，洗過欲墜的宮殿；洗過浩劫，洗過恥辱，洗過苦難，洗過滄?！藭r的透明，從某種意義上講，又或許是一種不堪的混濁。

至今，我仍能想起那一幕，走出望天洞，眼前赫然流淌著一條河流——大雅河。那片因雨后泛起的波光，靈致透徹，妙不可言。它是渾江第二大支流，有著奔騰之勢和無比驕傲的過去。1624年，建州衛(wèi)女真首領(lǐng)李滿柱率眾首入遼東，幾經(jīng)遷徙，選擇落腳和后來的發(fā)展繁榮之地就是這片水域。大雅河兩岸茂密的森里和肥沃的土地養(yǎng)育了建州女真的血性，棟鄂部在此崛起，后來歸順努爾哈赤，為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

仰望一條河，內(nèi)心總是起伏的。就像任何一塊土地一樣，一條河曾被掠奪，被深淺不一地?fù)]霍。那些被河水濺濕的靈魂真實地疼痛著，像河岸旁裸露的植物的須根，絲絲縷縷地翻卷，勇敢地為塵世提供箴言。但不管在哪個統(tǒng)治者的手上，河流都以自己永恒的奔波訴說著純美與善良，從不動搖。

我驚訝于這里所有的風(fēng)光都與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溉识嗨?，是它留給我的印象。在3547平方公里的小城境域面積里，64座千米以上的高山之間流淌著84條河，形成大大小小100多個庫灣，還有數(shù)不盡的被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泉眼的水源，水資源總量達(dá)到54.6億立方米，位居遼寧之首。雖同在遼寧，卻很少有機會來桓仁。時長穿梭往來于東北大地，竟也習(xí)慣了家鄉(xiāng)的地大物博。大地上的事物在消失又在輪回，朝代更替，子嗣延綿，河流日復(fù)一日灌溉著稻田，地里一茬茬的莊稼告訴我，現(xiàn)如今這里的一切如此穩(wěn)固、安居。人們熱愛種水稻。一路上稻田廣闊無邊，參差相依，播撒、耕種、收獲，村莊依山脈之中，地勢平坦，站在東端峰巔，風(fēng)光盡收眼底。

水與山真是一對孿生兄弟。就這樣，以一種驚艷的方式，在楓林谷，我與所有楓葉一起，完美的邂逅了一場霧凇。秋冬之交，所望之處放著璀璨的白光，似仙山，布滿整座山坡。在這里，我同時遇見了水的三種形態(tài)——液態(tài)之水，淙淙流淌在谷底的小溪；氣態(tài)之水，漫卷在崇山峻嶺之間的濃霧；固態(tài)之水，凝結(jié)在草木枝葉上的冰雪?！八撸刂畾庋?，如筋脈之通流者?！保ā豆茏印に亍罚?水是山峰的血液，是大地的經(jīng)脈。不管流動還是凝結(jié)，在這高山之巔，水永遠(yuǎn)如此，見證著萬遍不止的日月輪回、季節(jié)更迭、滄海桑田。

游覽了五女山和回龍湖，才對渾江有了新的認(rèn)識。渾江不止是一條江，而是一座廣闊的水系。渾江很小，小得在地圖上都不得標(biāo)記。而一旦身臨其境，渾江的磅礴之勢即會顛覆人對水的認(rèn)知。這條浩湯之河發(fā)源于長白山，一路蜿蜒迤邐而下，敞開博大深遠(yuǎn)的胸懷，接納富爾江、哈達(dá)河、六河、大雅河等眾多條河流，形成了錯綜復(fù)雜的水系，鋪展在桓仁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大小不一的沖積平原和灘涂、濕地布滿了每一處入江口，造就了獨特的以水為核心的生態(tài)網(wǎng)，桓仁由此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生命基因庫。

“九百里渾江美如畫，五百里畫廊在桓仁?！痹谶@渾江水系之上，歷史曾經(jīng)誕生了高句麗和建州女真兩個偉大的民族，原來文明與水有關(guān)；在這渾江水系之上，7座水電站把水能轉(zhuǎn)化為電能，光明也與水有關(guān)。如今，渾江水已通過長達(dá)85公里的輸水管道，流進(jìn)了大伙房水庫，供應(yīng)以沈陽為中心的遼寧中部城市群用水。在不久的未來，遼寧14個城市里，幾乎都將飲用到渾江之水?；溉适钱?dāng)之無愧的“遼寧水塔”。

水是柔弱而嬌貴的，它無力拒絕骯臟。生態(tài)已成為這座北國小城最為顯著的優(yōu)勢。無論混濁還是透明，水都是人類苦難的兄妹，在無始無終的時空里，每一個生命都像一滴水那樣路過土地。

生活在繁華都市，時常會感到窒息，于是向往遠(yuǎn)行，哪怕在無人的山路上寂寞的行走。那樣的時候，會流淚。在桓仁的夜晚里仰望蒼穹，我想，一定有那么一群人，在用最清澈的水替全人類擦洗著大地和天空，我有幸看見了猶如寶石般閃亮的繁星，竟把眼前這大山裝點得神圣無比。若不是身臨其境，何以能見到大自然賜予的鋪張，人類也無法干預(yù)它的美。天空飄雨，想起那日詩人阿堅問我為何憂郁，我笑而不語，難道是“葉”太美？

(選自《航空畫報》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