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簫聲

積雪草

父親年輕時是個文藝青年，雖然是行伍出身，卻多才多藝，一支洞簫吹得風輕云淡，吹得明媚生花，吹得輕柔婉轉，吹得風起云涌。

簫聲雖然音質圓潤清幽，但多少還有些嗚咽之意，多少帶些悲涼之音，聽上去有些凄惶。它沒有笛聲的清亮明快，也沒有二胡的婉轉悠揚，父親卻有本事把它吹出歡愉之音，那是他的心境使然，還是對生活的熱愛？

年少時，看見父親站在后園的杏樹下吹簫，那時，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杏花春雨，長簫幽咽，斯時斯刻，美不勝收。

花影里，父親的身影挺拔凝重，一支長簫在手，吹得風動花落。我看不見飄逸，只望得到凝重。

看著父親的背影，我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但我心中生出水一樣的柔情，山一樣的堅毅，那是父親用簫聲傳遞給我的信息。

父親吹簫，不縱情，不恣意，更不是隨意揮灑才情，當然更不是想當什么文藝青年。那年月缺衣少糧，誰有那閑情逸致？只因因緣際會，偶然得一支洞簫，父親用它抒發心中的情愫，遇到高興的事情或不高興的事情，都會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吹上一曲，如茶，如友，能解憂。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喜歡吹簫，其實父親也會拉二胡，但是我很少見到他拉。父親似乎對簫這種樂器情有獨鐘。我的舅舅們都是吹拉彈唱的好手，父親日日與他們相處，自然也沾染了一些藝術的神韻。

那支長簫，拴兩個嫵媚的紅穗頭，經常掛在東墻上，是父親的鐘愛之物。閑時，父親常常把長簫取下來，拿在手里把玩，用一塊柔軟的細布反復摩挲擦拭，眼神中極盡溫柔之色。

我見過父親在月下吹簫。月亮清瘦地掛在天邊，若有若無的月光朦朧如紗，籬笆上的夕顏花害羞似的閉合了，萬物靜謐，唯有父親的簫聲嗚嗚咽咽，在時空中如泣如訴。

月下聽簫，聽得我有些黯然神傷，我知道奶奶的離去，讓父親生出些許的孤獨和傷感，簫聲正是訴說內心苦寒的媒介。

我也見過父親在街邊的柳樹下吹簫。那一年，楊柳依依，柳枝新綠，父親的傷感源自我妹妹——他的小女兒的遠嫁。前路茫茫，父親的簫聲里有對女兒的祝福，有不語的牽掛，更有對未知的擔憂。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這句詞是清朝才子龔自珍的名句，出自《湘月》。父親自然不會舞劍，只是閑來弄簫，年齡見長之后，每日忙于養生保健，連簫也不大吹了。

問起，父親笑說：“人老了，吹不動了。”言語間，有些許的無奈和落寞。

我看著父親，兩鬢霜花盡染，走路也不再像從前那般虎虎生風，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人去哪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越來越虛弱、越來越無力的老者，看得我心中生出痛楚。我說：“我想聽您吹簫。”父親笑，把簫放在嘴邊比劃著，雖然也能吹響，但曲調沒有當初那么流暢了。

誰都無法和時光抗衡。

我無語，耳邊依稀響起父親的簫聲，它穿過歲月，穿透人生。它的曲調圓潤優雅，仿佛是一個滄桑的聲音在我耳邊低沉輕訴，聽得我眼中生出淚花。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是父親最美好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