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數然乎？未數數然也！（評論）

云霞

眾所皆知，短篇小說最根本的特征是“短”，正因其“短”則不能賦予其太多使命，所以大家對短篇小說最大的期待首先集中在思想力的表達上。“思想力”對于一部短篇來說，如同一片故事土壤中蘊藏著一顆種子，在合適的條件下就能開花結果。以此觀之，《數數秘笈》取材于并不廣為人知的統計數字領域，其為讀者揭開統計數字造假的冰山一角，告訴人們：統計就是數數，數數的秘笈就是做假，有人為了升官，有人為了發財，有人為了越貨……不難看出，這也是一個擁有“種子”的文本，“種子”就是“數數”。所謂“數數”，含義多重，既可理解為與數字有關的“數數”，也可理解為《莊子·逍遙游》所指的“數數”，即“急迫用世，謀求名利”。結合文意，我們更愿意選擇后者。“數數然”意為“為追逐名利而不擇手段、急急忙忙的樣子”。據此，小說標題也可理解為“為追逐名利而羞于公開的秘密套路”。世人為追逐名利而不擇手段、急不可耐，這是常態，也是非常態，尤其在數據統計這樣一個切實影響著國計民生的領域。若權威數據衍變為某些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與個人私欲的工具，政府權威會在百姓眼中瞬間坍塌，長此以往，無疑會將整個社會推向惶恐與質疑的漩渦。從此角度看，《數數秘笈》如同一把匕首，鋒利得令人膽寒。

思想力是一篇小說的靈魂，定準內核則是作品邁向成功的必要條件之一，但僅此還不夠。一般而言，故事如同小說的血肉，敘述則是聯絡血肉抵達靈魂的經脈，讓敘述和故事巧妙結合，深刻表達思想，并在敘述過程中形成一種特有的氣息與基調，才有可能成就一部成功之作。《數數秘笈》批判統計數字領域一些基層干部“數數然”地造假求利，肯定了女主人公作為一名國家統計員所應有的良心與正義。小說令人稱贊不僅因其題材新穎、內核有力，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文中并未采用“數數然”的方式來表達鮮明的立場與憤懣的情緒，而是在敘述角度切入、寓意暗示、節奏控制等方面彰顯著“未數數然”之基調，用寫作本身昭示“未數數然”之可貴，足見作者立意之深，用意之妙。

《數數秘笈》的主題嚴肅深刻，令人生畏，但作者避重就輕，虛晃一招，在開篇直抵小說內核，讓這場嚴肅的“數數”之災纏繞在尋常的男女情感糾葛之中，巧妙形成內外雙層文本結構。從故事表層看，小說講述了一對男女的情感糾纏。其實，愛與不愛，無傷大礙，但促使男女主人公情感變化的內在動因則是“數數然”的“數數”與“未數數然”的反“數數”之博弈，這才是小說的深層結構。如此獨特的切入角度，以小見大，頓生靜水流深之效。且作者在開篇就直接點明結局，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糾葛以婚姻失敗告終，從博弈角度看，婚姻失敗應是抗爭“數數”之惡的勝利，但作者并未按此規則出牌，而是出其不意地讓作惡者繼續逍遙，擺出事實真相之后任憑無奈情緒流露，如此半封閉半開放式結尾，如此“未數數然”的姿態所產生的批判力度更強烈。

短篇小說如匕首，又如珍珠，既是武器，又是寶物，因敘述空間有限，難免捉襟見肘，為完成寫作目標，剪裁取意與意象設計成了不可缺少的藝術手段。《數數秘笈》對意象的選取、安放與表現立體呈現出作者對寓意暗示的重視。如文中男女主人公長達十年的情感糾葛，冗長的時空完全可以寫成一部長篇，但短篇寫作不允許這樣寫，也不能這樣寫，因為小說的核心不在于他們之間發生了怎樣的糾葛，而在于他們之間的糾葛如何與作品主題相纏繞，他們的關系發展對凸顯主題有何用處。為了交代清劉雋對王葭的情感變化，作者設置了“后門菜園”意象，后院本身就寓意著家庭與婚姻，此處的“菜園”顯然暗指劉雋眼中的王葭。在他眼中，菜園了無生機，即便春天來了也沒有。菜園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老枯粗壯的大蒜。為何安排“大蒜”這個意象？蒜葉老枯，但“蒜莖十分強壯，威武不能屈的樣子”，其實這也是劉雋對王葭的評價。劉雋厭煩王葭的暴躁，他想馴服她，終無成效。很顯然，劉雋不喜歡枯老的大蒜，又老又硬。相對應的，他渴望盛世美顏的野地油菜花，認為有了它們菜園一定會欣欣向榮、生機一片。這些意象與心境皆暗示著劉雋對王葭的情感已發生變化，之所以眼下還沒有拋棄老枯的大蒜，是因為其還有一定的功效。如同王葭目前對他來說在數據統計上還有用處，如果王葭不能幫他完成數據造假，那這根老枯的大蒜則徹底失去存在的價值。后文的情節發展正好印證此點。當王葭斷然拒絕幫忙數據造假時，劉雋露出真實面目，怒斥王葭“大蒜的姿勢”，并承認自己求婚背后的動機，所謂的“愛情”已蕩然無存。“菜園”與“大蒜”作為獨創性個體意象體現出作者的良苦用心，“霧”作為特定性個體意象也自然烘托出王葭的心境。“霧”本身喻意“混沌”，而在文中，不僅是客觀現實世界的混沌不清，更是人物內心的混沌不明。王葭對劉雋的情感復雜莫辨，她幻想他在數據造假上并非自愿，幻想他依然愛著她。但在現實中，他的一舉一動在一點點偏離她的幻想，一切似“霧”，將其籠罩。隨著情節的發展，王葭最終看清劉雋作為政客的嘴臉：為了實現政治目標，不擇手段以實現完美的飛躍。“霧”隨之散去，一切真相大白。作者讓意象從具象滑向抽象，在不經意間蘊含著張力，在平靜溫婉中射出逼人的寒意。

《數數秘笈》在切入角度、意象設置、寓意表達上皆體現出精巧、內斂與節制的特質，而在敘述過程中，情感的流露與情節的推進也是如此。小說通篇采用第三人稱視角，在人物敘述者與作者敘述者的交叉敘述中，客觀呈現人物內心，而在轉換過程中又實行無縫對接，自然舒緩，不急不火，整體營造出“未數數然”的基調。

有人說，短篇小說是一個講究的人所干的講究事。雖然我們提倡評論文章要知人論世，雖然筆者僅僅知道《數數秘笈》是本文作者的處女作，其他信息一無所知，但深入作品，直覺告訴我們，這也應是一個講究的人所寫的講究文本。所謂講究，意指注重，追求完美，體現在寫作中則是對結構、思想、意象、情緒、語言等方方面面的慎重與思考。《數數秘笈》的“講究”也是多方面的，這些“講究”合在一起使文本彌散著一股雜糅現代與后現代之風的現代氣息；但與此同時，又引導讀者在中國古今文化傳統中逡巡并尋找突圍，在“未數數然”中將矛頭指向“數數然”的世俗惡習，進而促成了一顆小說種子的綻放乃至結果。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