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建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秦皇島海軍部隊當兵,四個干部三個戰士組成的正營級海軍某專業訓練隊,伙食自然不差。山珍沒咋樣吃,海味可是吃了不少,正宗的東北大米吃得更多。好東西吃得再多,卻阻不斷想家的念頭——想念數千里之外遠在合肥的父母親人,也想念曾朝夕相處嬉笑玩鬧的同學朋友們。只是,我們在海軍的軍旅生涯中,我這岸上的水兵要當兵三年才會有一次短暫的探親假,而我,剛干文書還不滿一年,若想探親唯有默默等待。
言語不多的炊事班長王大廚為人耿直熱心腸,見我悶悶不樂,就想著法子逗我開心。周日休息的時候,還讓我陪他們那一撥快有十年軍齡的志愿兵老鄉們打麻將鉆桌子,至今我都記得他們聊天時說的土得掉渣的陜西話。一次,王大廚說要給我改改口味,讓司務長買菜時順便買了點新奇貨——正宗的北京王致和臭豆腐乳。那天中午,待午餐進入尾聲,偌大的食堂就剩一二十個學員時,王大廚親自端上盛著幾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小碗。雪青色的臭豆腐乳方方正正,散發著極致的味兒,果然夠臭,所謂“迎風能臭三十里”大抵如此。好在聞著臭吃著香,咸淡正好。我還沒來得及感慨如此美味呢,隔了兩桌就有學員受不了了,也不管吃完沒吃完,迅速收拾碗筷落慌而逃。我們唯有偷笑。
發明臭豆腐乳的是咱安徽人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可是“老北京”的傳統小吃,有句順口溜叫“窩窩頭就臭豆腐,吃起來沒個夠”。據說,當年王致和辭官,在北京延壽街開辦了一家臭豆腐鋪。其大門對聯為“可與松花相媲美,敢同蝦醬做競爭”,橫批是“臭名遠揚”。
退伍回到合肥后,我也試著買了幾次王致和臭豆腐,齁咸——咸得讓人受不了。許是臭豆腐運往外省,擔心時間長品質有變,多加了些鹽吧。沒轍,就此作罷,不再想它。
去年夏天在二哥家吃飯,偶然說到在部隊時候的趣事,其中就有吃臭豆腐乳這一段。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之后的一天上午,二哥二嫂在離家不遠的四灣菜市場排了一個多小時隊,買到了農家用木桶土法自制的臭豆腐乳,趕忙打電話讓我去品嘗。這家的臭豆腐乳貌不驚人卻口味獨到,軟乎,新鮮,咸淡正好,淋上些許黑芝麻油更顯味美絕香。二嫂說這家的臭豆腐乳太搶手,十天半個月才可能賣一次,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
我樂滋滋的帶了兩塑料盒臭豆腐乳回家,媳婦晚上下班一進門,就問家里面有啥怪味。我笑著說,美味!吃飯時,媳婦在我的鼓動下,先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吃了丁點兒,不過癮,又夾了塊說,吃著蠻香的啊。我說,當然啦,聞著臭吃著香才是上等美味。
自此,我們家的餐桌上又多了一道極致的美味。
前些年帶媳婦去湘西鳳凰玩,途經長沙,索性住上兩日。登岳麓山覽勝,臨橘子洲頭望湘江北去,又在火宮殿附近連著吃了好幾家油炸臭豆腐。非旅游旺季,大街小巷哪哪兒都有賣油炸臭豆腐的,誰讓這是出了名的長沙特色小吃呢?
臭豆腐各地的做法自是不同的。在長沙,要把臭豆腐放入油鍋里炸得外殼焦酥、內里中空,瀝油后裝盤,用筷子在每塊豆腐中間捅一個眼,將兌好的辣油汁調勻,淋在豆腐眼內即成。
長沙的油炸臭豆腐焦脆而不煳,細嫩而不膩,初聞臭氣撲鼻,細嗅濃香誘人,兼具白豆腐的新鮮爽口和油炸豆腐的芳香松脆。吃著香辣味美的油炸臭豆腐,倒是讓我懷念起以往同發小一起吃油炸臭干子的歲月。
前年春節帶媳婦和孩子去廈門度假,來廈門高鐵站接我們的,就是我的發小高萌。我和發小生在合肥長在合肥。以前的合肥市,像個大縣城,在宿州路九號的老文聯的大四合院里,盛著我和發小的童年。我家住在西南角,他家緊挨著我家。
兒時的記憶,總是讓人回味無窮。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冬日里每兩周能去浴池洗一次熱水澡,已是極好的享受。每到此時,都是我與發小約好午飯后一道去包河浴池,三兩分鐘就走到了,近得很。在大熱水池泡透了,舍不得找搓澡工,趴下來相互搓個背,省下來的錢是要喝茶的,洗完澡后躺在浴室榻上,再花上八分錢泡上兩杯高末,那真叫個愜意,身心俱爽。這感覺,即使放到現在,去裝修和擺設皆高大上的茶樓,花上幾百元好茶好果地品味一番,也難喝出當年的情致。
歲月如梭,到九十年代初,我剛退伍的那個階段閑得很,常常去發小在合肥六安路口的家里聊天。發小當時在國企里當個小小的技術員,日子過得沒啥好言語的,得空就在家讀書或者練書法。倆閑人成天吸著煙、聊著天、扯著淡,時不時還有他的同學來來往往穿插于此煙霧中,夜不深透我是不會走的,他那些同學沒幾人能熬得過我。
我與發小都愛看書,時下流行的小說是一本接一本的買,管他是王朔、陳忠實,還是蘇童,看到新出的書就買,哪怕抽孬一點的香煙也不能耽誤買書、讀書。書看多了有時也覺著沒意思,發小說咱倆也寫吧,我說行——倆傻帽寫了整整一個冬天。
無論是安心讀書,還是狂熱寫作,夜深人靜我和發小都感覺疲憊的時候,一同晃幾步去四牌樓四岔路口吃油炸臭干子才是正點。那里有一個相對固定的油炸臭干子的挑子攤,入夜后擺在街口。暗灰色的臭干子接連不斷滾入沸騰的油鍋,攤主用長長的竹筷子不時地正反翻動,待炸至表面起泡溢滿焦香的臭干子浮起后,用筷子夾起放入鍋邊的鐵絲架上瀝油。
街頭小攤上的油炸臭干子更是平易近人。炸好后的臭干子又香又脆,蘸上紅彤彤的辣椒醬,要趁熱吃,聞著臭吃著香,吃到嘴里唇齒留香,回味無窮。臭干子其名雖俗氣,卻外陋內秀平中見奇,是一種極具特色的民間特色小吃,古老而傳統,令人欲罷不能。
漫步在暗夜里的四牌樓,吃著熱乎乎的油炸臭干子,我和發小又興致勃勃地談起了文學、人生和未來。或許,這是品味美食帶來的動力吧。
九十年代中期,流行辭職下海,有不少同學都趕上了時髦。我也鼓勵發小去南方,深思熟慮后,發小真的去了南方。
去南方后,發小偶爾給我來封信問個好也就罷了,還欺負人,用毛筆洋洋灑灑書寫了幾頁,由上至下,從右到左,一副古人做派。
現如今進入了網絡時代,我和發小的動態彼此都能隨時掌握,發小寫意恢弘的書法作品,以及全家度假的照片,都在微信上一一呈現。網絡拉近了我與發小的距離與情感。等發小下次回來,我們還要聚在一起高談闊論,把酒言歡,以文青的姿態,說一說前塵往事,待聊到夜半意興闌珊時,再去找街邊的小攤,吃油炸臭干子,吃出當年的味道。
2007年起,連續好幾年的春天,我總要隨著戶外背包客們去皖南玩,其中黃山腳下的歙縣深渡鎮,是必去之地。
有一回,夏初,幾位驢友約好同往歙縣新安江畔品嘗新茶,從合肥自駕而行。本著“花最少的錢,走最遠的路”的戶外準則,驢友“走運”放著大別克不開,借了輛排量1.0的鈴木車,載著我們一路歡聲笑語來到深渡。
無論以怎樣的行走方式,只要到了深渡,一準兒要在大清早趕去深渡老碼頭吃油煎毛豆腐。
看過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的都知道,毛豆腐是徽州地區的經典特色名菜。相傳明太祖朱元璋一次兵敗徽州,逃至休寧一帶,饑餓難熬,從草堆中搜尋出逃難百姓藏在此處的幾塊豆腐,但已發酵長毛,只得將其放在炭火上烤熟吃。不料這些豆腐味道鮮美,給朱元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轉敗為勝后,朱元璋下令讓廚師制作毛豆腐犒賞三軍,毛豆腐遂在徽州流傳開來。
徽州毛豆腐選用顆粒飽滿的優質黃豆,制成色清如雪、刀切似玉,墜地不溢的豆腐,然后置于陰涼干燥處發酵,待長滿白色菌絲的“毛豆腐”中蛋白質被分解成多種氨基酸后,再將毛豆腐放入平底鍋煎至兩面發黃,加入調味品燒燴,香氣溢出后涂上一層辣醬,便可取食。因為“腐”與“福”同音,徽州人與外地客商每年立夏都要吃毛豆腐,寓意吃上福氣、交上好運。好多大飯店里也有此美味,做法講究。只是若論原香本色,那一定還得去深渡老碼頭。
在深渡老碼頭,有一個賣毛豆腐的小攤子,攤主是位歲數很大的老人家,不起眼的爐子上支一口平底鍋,七八個人圍在鍋邊,就著鍋吃著毛豆腐,外圍則站著更多的等待吃毛豆腐的人。老人家不急不慢地將長滿白色絨毛的毛豆腐放入鍋中,澆上香油,慢慢煎烤,待兩面焦黃時撒上細碎青嫩的蔥花,淋上些許紅艷艷的辣椒醬。香氣四溢的毛豆腐,引來眾多游客品嘗。我和同伴趁熱吃著外焦里嫩的毛豆腐,欣賞著新安江山水畫廊美景,好不愜意。
后因事務繁多,我漸漸脫離了背包客隊伍,唯有深渡老碼頭油煎毛豆腐的別樣味道,時不時挑逗著我安分守己的味蕾。去年夏天,得個機會去歙縣出差,坐高鐵只花了一個多小時,幾乎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一路上,腦中不時回放著新安江兩岸的美景及油亮噴香的毛豆腐,心里盤算著,倘若時間允許,一定重訪深渡,再在老碼頭叫上一客油煎毛豆腐。其時洪水剛退,練江水位猛漲,翻波涌浪。沒想到在縣城忙完公務,卻沒能抽出時間再去深渡品嘗毛豆腐的美味,留下不少遺憾。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明代戲劇家湯顯祖留下的千古絕唱,詮釋了人們對徽州美景的向往。那么,深渡古鎮的自然景觀,無疑是徽州人文風光底蘊深厚的真實再現。此刻,春意正濃,無論江南或皖北,皆上演著百花爭春萬木綻綠的“美劇”,而深渡老碼頭的油煎毛豆腐,又將俘獲了哪位吃貨的胃囊?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