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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莉莉安

2018-07-20 07:05:46陳又禮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21期

陳又禮

2015年12月的一天,烏干達首都坎帕拉清晨天蒙蒙亮的6點一刻,我剛下了從坦桑尼亞B鎮開往坎帕拉的夜行大巴,頂著一頭又蓬又糙的亂發、背著65升行囊,隨機走向路邊一個大型購物中心臨街的KFC,準備買點吃的。

在走進商場大門前,女保安攔住了我,要求開包檢查。

65升翻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女保安卻細心得很,兩分鐘過去,她還沒結束,我讓她自個兒檢查著,我要趁機去把早餐買了。

她聽了這話,仰起臉來狐疑又嚴肅地看我,問:讓我一個人查,你就對我這么放心?

我朝她拍了拍隨身攜帶的小腰包,就進了KFC。五分鐘后走出來時,她已經把包里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復原了,正斜靠著墻壁吹泡泡糖。

這時太陽正巧出來,斜著照進屋檐,映了一些在她臉上,半明半暗。

臉上有小粉刺,可還是看得出某種游走于成年前后的生動光澤。眼皮上嘴唇旁和眉頭眉梢都遺了殘妝,淺淡的五顏六色夾雜著閃粉,看起來挺滑稽俗艷,眼睛里的草莽卻又挺天真無邪。

她就是莉莉安。

白晝

“來旅行的?”

“是啊。”

“從哪坐車來?”

“坦桑尼亞。”

“在那兒做什么?”

“在孤兒院當志愿者。”

如實回答這么多,我就是想看看這小姑娘到底想問出什么名堂,結果她卻突然剎車,看起來像是被掄了一棍子,呆掉了。

于是“審訊”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她只是把我的包一遞,頭一撇。

我叫了摩托車,報了旅店的名字,摩托司機腳下狠勁一蹬,排氣管一轟,我和女保安莉莉安的距離便被飛快拉遠,隔著尾氣和灰塵,頭也沒有回一下。

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碰見她。

兩天后,我正使出全身力氣爭取剛果簽證,奔波于旅社、剛果使館和烏干達移民局之間。

剛果使館的工作人員總是好聲好氣、掛一副油膩笑臉、擺出一摞大道理,卻怎么也不肯把戳蓋到你的護照上。眼下他又讓我去國際機場辦東非五國聯盟的一體化旅游簽證,為的是“證明此人具備獲得其他國家簽證的能力”。

從使館到機場公交車站點,需要走大半個小時,其間沒有摩托車和出租車,全靠兩條腿。那時正值大中午,毒日當空,沒有一絲風。路上的汽油味汗味體味垃圾堆味和狗屎味糅成一團,讓人作嘔。

心里正犯嘀咕,身后突然跟過來一個人影,嗖地閃到腳前,把我給擋了下來。

男,看起來30出頭,瘦,略駝背,長相不上不下,讓人過目即忘,身上套件印著某中國手機企業名字的紅色短袖T恤,泛土黃的破仔褲,腳踩一雙由舊輪胎裁成的人字拖。

“下午好,能耽誤你幾分鐘嗎?”

“我趕時間。”

“沒關系我們可以邊走邊聊。”

“……”

“我叫本杰明,10年前被查出HIV POSITIVE,老家金賈(離坎帕拉約三小時車程)。我前天被人騙到了坎帕拉,說能幫我找工作,結果身上的錢手機行李全被搶走。我兩天沒吃飯了,又發燒,你知道這個病……老婆和五個孩子都在家里等我,你能給我五萬(烏干達先令,約等于15美金)讓我吃頓飯和買車票回家嗎?”

“你孩子也是陽性么?”

“……不,他們是正常的。”

“你老婆呢?”

“她……帶。”

“你們兩個都帶,孩子怎么可能不帶?”

“他們是我和我前妻生的。”

“你前妻呢?”

“跟人跑了。”

“你是陽性,即便她是正常的,五個孩子怎么可能一個都不帶?”

其實他只要用“母嬰阻斷”四個字便一下能自圓其說。

“……我和第一個女人一起的時候是健康的,然后第二個老婆,就是現在這個,她把病傳給了我!”

“你和現在這個老婆在一起幾年了?”

“七年…六年!”

“你幾歲了?”

“40。”

“幾幾年出生的?”

“19…73,不對,1974……”

“好了故事編完了,你也夠辛苦的,這有瓶可口可樂,還沒開,算請你喝。”

“……你干什么工作的?”

我沒再跟他耗,加快腳步往前走。

結果沒走二三十米就聽見身后傳來跑步聲,回頭一看,還是他,只是可樂瓶子已經不在了。

他顯然修剪過了思路且余心不死,試圖再爭取一輪。

“你不相信我不要緊,我帶你去見我的老婆,她就在下個街口,我們再走兩分鐘就能看見她……”

邊走他邊絮絮叨叨講著“行行好啊”“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務必要幫助我啊”等等,直到拐角,我一轉,差點迎面撞上一個人。

莉莉安斜靠在巨大的AIDS公益廣告牌上,叼著根牙簽,臉還是沒有洗干凈,看起來無聊極了。

“看,她就是我老婆,她!”

我走近了看那張臉,扭頭問這個本杰明:你說你40歲,那她幾歲?

“30。”

見我笑了,他著急起來,急忙用肘子捅小姑娘,“你自己說你是不是30!”

她頭一揚,斬釘截鐵地說:“對啊我30了!”

但在我看來,她更像15歲。

兩人還是跟著,見我不開腔,本杰明更急了,嚷嚷著要帶我去看他的五個孩子,好像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才說過孩子都在金賈,就改口說如果有錢買車票,回到家立刻給我發孩子們的照片來……

莉莉安顯然是聽不下去了,扭頭對那個男人一齜牙,尖聲訓斥他,男人咕噥幾句,閉了嘴。

他們卻還是跟著我。莉莉安也還是揚著一張倔強的臉,吐掉了先前叼的牙簽,吹起口哨來。

整個場景自然得就像我們是同道中人。

他們跟我坐上了連脖子也伸不直的小巴,最后一排。

檢票的來了,一人兩千烏干達先令,兩人翻遍口袋,找出一千八,不夠。莉莉安只是扭過頭來抿緊了唇盯著我,連嘴都懶得張。

黃昏

哐呲哐呲哐呲,15人座面包車塞了25人,老掉牙的輪胎碾在路面的碎石和易拉罐上,使得整輛車顛得就像四塊鐵皮要隨時分家。莉莉安眼睛越過我,死死盯著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過一會她像是困了,便把頭靠在本杰明肩膀上,瞇起眼睛打盹。又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嫌他搖晃太厲害,便重心一挪枕到了我這邊,毫無嫁接痕跡。

從downtown到機場的路原本不那么遠,但一路上任何地方(高速除外)只要有人要求上下車,司機都會急剎,售票員同時嘩啦把門一扯,順手撈進兩三個人找縫兒掖好,然后接著往前顛。

高溫悶熱,車里的本地音樂聲音大得瘆人,我試圖扳開窗戶,結果稍一用力,整塊生銹彈簧拽著玻璃窗直接脫落。無奈只有繼續焗桑拿。

視線一轉,看見莉莉安花花綠綠的臉,口水沿著她嘴角滴到我的肩頭,滑到袖子上。

就這樣,原本一個小時的旅程,這 “機場快線”花了幾乎三個小時,才停到了離機場一公里遠的某片荒地中間。

一頭霧水下了車,他們倆也跟下來。我們是車里剩下的最后三個乘客。周圍看不到行人,一摸包,才想起可樂也被男騙子給喝掉了。

那一刻我煩躁起來,把包往草叢里一扔,坐到了灰禿禿的馬路牙子上。

“你們到底想干嘛?故事也講完了,車也坐到頭了,覺也睡飽了,汽水也喝夠了,還想讓我帶你們去醫院看病么?”

后來每當我想起自己那一分鐘的刻薄,總會無比心塞。

莉莉安臉色立即變了,很難描述如此黝黑的一張臉還能怎么變,可它就是變了。

她像是憋了一口氣,扭頭對男人嘟囔了一大堆,兩人爭起來,但最后還是男人服了軟,轉身跑進身后的小樹林里。

女孩子卻沒走,反倒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板著一張臉。一看表3點半,剛果使館5點關門,是趕不回去了。

又過了10分鐘,還是沒有攔到任何可搭的交通工具。這時本杰明卻從方才他跑走的方向開了一輛松垮垮的摩托車,莉莉安把我一拽,男人踩下油門,我們便沖出了困境。

太陽還是毒辣,莉莉安的體溫好像高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很快地我被載到了機場,在與各種地勤、工作人員、部門經理斡旋多個回合之后,我被告知:東非聯合簽證和剛果金簽證之間不存在聯系。

總之就是被耍了。

走出機場,日頭正在下沉,莉莉安靠在本杰明的背上,額角滲著汗,眉頭還有點皺。本咬了根稻草。5點6分,是趕回去也沒用了。

于是我又上了那破摩托,沿著日色漸暗的軌跡追逐過去,很快便飆到了他們離機場10分鐘車程的家門口。

莉莉安努了努嘴,說:“現在明白我們為什么要跟著你了吧。”

小村陷在亂林和泥濘之間,土墻殘舊、窗戶斑駁,小院里剩著沒燒干凈的劣質木柴,屋內沒有地板,只是鋪了一層干草。門外一只鐵籠子,里頭關了兩只病怏怏的雞。一只小奶貓從雞籠后竄出來,蹦到莉莉安腳前,

她一手把貓捧起,一手撩開布簾走進黑咕隆咚的房子里,從桌子上散落的一大堆藥片藥丸里撿出幾顆丟進嘴里,也不用水送。

桃紅灰白淡綠,這是東非許多國家通用的用以控制艾滋的標配用藥。

她在陰暗渾濁的室內游走,一匹接一匹地拉開那些碎布拼成的窗簾,讓即將湮滅的夕暉勉強照進房子里。她就那么發著燒窩在窗子跟前的破絨布沙發里,還是半靠在本的背上,半逆著光舉起小貓,嘴里哼著五音不全的調子,同時被小貓舔得笑個不停。

一切荒唐和謊言瞬間被那畫面蓋了過去。

我們一起吃了土豆和菜梗,臨走時想給他們留點錢,可這時莉莉安又死活不要了。本用摩托車把我載回巴士站,我擰過頭來,最后看了一眼面包車尾燈里他的紅色T恤。

我真的沒想過這輩子會第三次見到她。

晚上

一年后我又路過坎帕拉,因為是計劃之外的停留,加上匆忙,我不得不在天黑后穿過半座城,去另一頭的長途巴士站買票。

不知為什么,一進城就想起了莉莉安,給她打了電話問近況,她說順著大路走到威廉街再一直往前,不東拐西逛,我們就一定會相遇。我查了查地圖,威廉街恰好在去買票的必經之路上,碰個面倒也無妨。

其實作為一名外國女性,大晚上的在非洲任何國家的大街上晃悠都是一件極不明智的事情。可是我想著從旅店到車站只需穿過幾條大路,不至于在小巷子里拐來拐去,又仗著自己只帶車票錢而不帶任何貴重物品(甚至手機),以及在非洲國家呆了兩年多的一點點盲目自信,就那么甩著手上了街。

晚上8點,坎帕拉的downtown還是熱鬧得很,下了班的人們松了領帶領口和神經,看不出太多倦態,按收入水平自動分組并擠在各類檔次不同的路邊攤、飯館、餐廳和酒吧里,他們大聲說話、插科打諢、嘻嘻哈哈,沾滿了豆子飯、土釀香蕉酒、炸雞烤魚和劣質香水的混合味道。音樂大多是雷鬼。很多下水道年久失修,臟水稍微溢出了地面,歡快地流淌著。

那是一種塵世凡間特有的煙火氣,讓人感到踏實。

一年前我曾經也沿著這條名叫“坎帕拉—金賈大道”的路走過一趟。那時正是大白天,明晃晃的太陽照著,讓人沒有一絲幻想的余地。

坎帕拉海拔一千一百多米,是個山城。聽說過去曾是出了名的處處青山。可那天一看,山確實還在,山上披滿了各種土房和鐵皮屋,全不見山色。要不是上坡下坡走得人氣喘吁吁,還真不覺得它哪一點像山。

1907年,丘吉爾作為英國殖民地副大臣前往東非考察時,稱烏干達為“非洲明珠”,他在《我的非洲之旅》一書的第五章中這么寫道:“此時描寫烏干達的美麗富饒似乎是很不得體的,但我并不想刻意隱藏這一點。在烏干達這片土地上,正反兩面的對比是十分鮮明的,美麗富饒的潛質對抗著令人驚恐的死亡率,能說明這種鮮明對比的事實多如牛毛,不是我能一一記錄的。……此刻我們應該可以確信,科學終將戰勝一切,良好的社會秩序必將重建,英國人終究會成為這片既充滿陽光又遍布毒草的神奇花園的真正的主人。”

走在坎帕拉市區,會時不時經過一些殖民時期留下來的獨棟小樓,有商鋪有行政辦公室也有少數的居民房,外墻刷成各種顏色,偶爾能瞥見房檐屋角一些附在墻上、柱子上的小雕刻,漆已經掉得斑斑駁駁,但還是殘余著一股遺世獨立的清高氣。不過除此之外,絕大多數房子都是各種店鋪,看起來嬉皮笑臉、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是新修的,外表挺光鮮艷麗,卻是千篇一律,到處都糊滿了智能手機、電信公司優惠套餐的廣告紙,“仿佛建起來就是等著被拆掉似的”,英國作家奈保爾在2008年重游坎帕拉時曾怎么寫過。

一個多世紀過去,經過了殖民時期(1890-1932)、阿明(伊迪·阿明,1971至1979年間任烏干達第三任總統,獨裁統治,任職期間屠殺迫害超過20萬人)的暴政、直至21世紀還不見消停的頻繁內戰、饑荒、難民、艾滋病和瘧疾,坎帕拉似乎還沒來得及恢復元氣,就迫不及待地跳進了金錢和享樂的泡沫里。

交通是個大問題。山城普遍路窄,加上幾乎沒有紅綠燈和斑馬線,單靠肥頭大耳的交警指揮車輛,顯得成效不高,所有的出租車(相當于公交車,面包車小巴)、長途大巴、本田二手私家車、普拉多大越野和洪水泛濫一般的“撥打撥打(BodaBoda,本地方言中摩托車的名字)”都爭先恐后地試圖在馬路上馳騁,卻都卡得水泄不通,不得不在一下剎車一下油門之間龜速前進。

馬路早已不堪重負,瀝青被磨得七七八八,馬路牙子也塌得參差不齊。

還有那些沿街踱來踱去的禿鸛,它們腿細身肥脖子長,下巴底下掛著一大串走一步晃三晃的松垮肉垂,臉普遍很臟,不知是不是因為成天吃垃圾吃成了這樣,大概唯一的優點是對清理城市里隨處可見、無人管轄的垃圾堆非常執著專心,路人無論走近還是走遠,都分散不了它們的注意力。

很難想象,160年前當烏干達還是一個沒有被打開國門的全封閉內陸國家時,在國王穆特薩一世精明而殘暴的統治之下,巴干達人(烏干達重要行政區“布干達”的主體民族)不但可以修出像羅馬那樣筆直規整的大道、組織起擁有300艘船的維多利亞湖水軍以南征北討,還發展出了一套自成體系的文明:打造鐵器、制取樹皮布、搭建讓英國探險家斯皮克感嘆“簡直出自倫敦裁縫之手”的草房。并且,這位在烏干達金賈市發現了尼羅河源頭的探險家還曾贊嘆不已地寫到過這個民族有多么地重視衛生和保潔。

上一次來這里時,被本和莉莉安跟到全城最臟最亂最吵的巴士站上了小巴,腦子里灌滿了他們嘴巴里蹦出來的天方夜譚,加上周圍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叫賣聲、口水歌和搭訕,我不由得滿腔怒火,覺得坎帕拉一定就是全非洲大陸最糟心的首都。

但此刻到了晚上,整個城市被夜色松了綁,不再像白天似的讓人喘不過氣,反倒顯得有些和藹可親起來。

不知莉莉安在這一片干什么呢?和本還在一起嗎?他們既不像情侶也不像兄妹,究竟是什么關系呢?

順著往前走,一路想著他們倆,不知不覺就到了威廉街。身邊的街景換了風格,左右望去,建筑突然都從只有一二層高的小樓,便成了四五六層高的中樓,而且因為樓房幾乎沒有屋檐,也沒有大塊的墻壁,所以內部的格局差不多一目了然:格子狀的狹小空間,都是賣電器、五金、小商品和日用品的,大概全是五平米左右的樣子,每間都讓瓦數很高、或黃或綠的燈給照得仿似手術室,晃眼一看,堆積如山的貨品因為數量太多而顯得混亂無章,定睛看卻又發現其實擺放得也挺整齊有序。

因為路窄,眼睛被光線射花,想抬頭好好環顧四周,卻又被兩旁樓房那山倒一般的壓迫感逼得心有余悸,各種貨物好像要跳下架子來追殺你,我只好加快腳步、快速通行。

走到路盡頭時,我轉身又看了這條奇異的街道一眼,不知為什么它給我的感覺像是香港九龍城寨。

第二天離開坎帕拉前,本、莉莉安和我又經過這里,本說這是坎帕拉出名的“小商品一條街”,差不多有一半鋪子都是華人開的,但看店的都是本地人。“賣一些質量差但很便宜的工具、箱包、衣服和鞋,最搞笑的就是那個涼鞋,我買過幾次,沒有哪一雙能撐過一個星期的!”

出了這條街,眼前好像突然一低,其實是因為房子又回到了一二層樓的高度,而且顏色也暗淡了許多,粉粉紫紫橙橙,既暖又黏,都掛著“XX酒吧”或“XX俱樂部”的牌子。音樂小聲了不少,聽著大多是爵士。路上沒停什么車,偶爾有看著邋里邋遢的男人和濃妝艷抹的女人結伴而過,邊往前走邊一臉狐疑地打量我。

我放慢腳步,順著一幢房子的亮片門簾的縫隙朝里望,隱隱約約瞥見狹小的旋轉樓梯,以及更多的亮片,有一閃而過的裙角,還有大多數非洲人生來自帶的貝殼一般的潔白門牙。幾個寬大的男人撩開簾子走出來,一抬頭撞見我,愣了又笑了,他們中的一個對其他人說:Yo, Japanese doll(看,日本娃娃)!

我忽地對這片區域的性質恍然大悟,趕忙加快腳步。

又走了一會兒才終于到了長途汽車站,可當我走近被擠得水泄不通的售票窗口時卻瞬間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打破頭拼死沖進去,還是改天再來。正猶豫不決的時候,鼻尖前突然彈出來一張花花綠綠的臉,妝化得章法全無,她一伸手,說:“你買去哪的票?”

定睛一看,竟然是莉莉安,剛才顧著逃離窘境,居然把她電話里提到的街道給忘得一干二凈。今天她不知為什么套了一條亮片裙,一看就知道尺寸不合,像小姑娘偷穿了舞女的衣服,還踩了雙不太穩的金色高跟鞋。

“去基加利(盧旺達首都)。你怎么在這?…”

“廢話少說,把車票錢先給我。”

她用那尚未長開的小身板左頂右鉆,對身邊那些膀大腰圓的大媽們毫不客氣,沒幾分鐘,就舉著票得瑟地凱旋而歸。她咧大了嘴哈哈笑著,牙齒像發亮的貝殼,頭發和妝亂了一點,但看起來還是那么生機勃勃。

在往回走的路上,莉莉安并沒有原途返回,而是挑了一條稍遠一些卻清凈得多的路線。我又問了一遍那個之前被她跳過的問題,她抿著嘴盯了我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回答。

將近11點的時候,我們終于繞回了那個顏色曖昧不明的“酒吧”一條街,快要走出去的時候,莉莉安停下來、垂下頭,硬邦邦地說:我到了,你自己回去吧。

深夜

記得第一次來坎帕拉時,因為組織合作的關系,我曾見過一個本土NGO的負責人珍妮,她是土生土長的坎帕拉人,留英的社會學博士,自畢業回國以來就專門從事未成年性工作者的幫扶與救助,已經十幾年了。其間雖然好幾次都因為資金告急而暫歇,但好歹也是堅持了下來。

聊起坎帕拉未成年人被迫成為性工作者,以及在不知情或不得已的情況下成為性工作者的狀況,她唉聲嘆氣個不停。

“你知道嗎,三年前我們調研的時候,坎帕拉市光是卡維姆佩這一個片區,保守估計就有超過五百多名18歲以下的性工作者,最小的才10歲,其中將近半數都感染艾滋病。金賈市更夸張,連八歲的都有!”

這些女孩男孩分幾大類:孤兒、被人販子買來賣給老鴇或皮條客、因為被無辜強奸懷孕后遭家里趕出來、被繼母強逼,還有的交了男友卻被控制賣淫,總而言之,都是為生計所迫。而正因如此,他們的價格反而比成年的性工作者要低得多,一次交易是兩萬到四萬烏干達先令不等(一萬烏干達先令約等于25塊人民幣)。

我看著莉莉安,絲毫不敢也不忍心去琢磨她究竟是其中的哪一類。

這時本從后面追過來,一把扯住她的細胳膊,大聲喝斥,又轉過來用英語吼我:“怎么又是你,每次遇到都總沒好事!我還納悶她怎么話也不說就忽地從二樓往下跑,還消失了兩個小時!現在好了,客人被氣走了還要我賠錢,你趕緊給我五萬(約等于100塊人民幣)!”

莉莉安瞪圓了剛才還像泄了氣一樣的眼睛,把兩只高跟鞋朝本一踢,然后扭頭就走。

我在路邊攤撿了雙人字拖給她,她也不客氣,二話不說便穿上了。

走了好一會之后我們路過了一所大學,我問她:“還想上學嗎?”

她又撇嘴:“上了有什么用,我小學畢業就可以打到工,大學畢業的那些反而找不到工作,你是不知道,在坎帕拉,失業率最高的就是大學生,花幾大袋鈔票呆個四年出來,還不是一樣要住在垃圾堆旁邊,每天在公交車里被壓成豆腐渣。我才不想!”她掛著一臉的滿不在乎,眼睛卻悄悄往校園里面瞟。

她說得似乎很在理,讓人一時無言以對。

“本是你的……?”

“叔叔,我沒有父母,是他把我養大的。”

我沒有再接著問下去,但她卻自言自語起來:“我覺得他還是對我挺好的,把我養了17年,讓我上了學,還教我英文,這四年,就算是報答他吧。”

之后莉莉安還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關于童年,關于各種暴戾的古怪的陰郁的偶爾溫柔的客人,關于她想開美發沙龍的理想。

到了旅店,她要了水吃藥,頭一沾到枕頭便沉沉睡著。第二天天剛亮本就打來電話,說要來接莉莉安。

我們一塊兒在一家小食店悶著頭吃了煎餅喝了奶茶,又并肩走了一段,到了一家大型購物商場門口,他們停下了腳步。

“我們還要上班,就不送你去車站了。”本說。

我把莉莉安拉到一邊,悄悄把之前就寫下來的珍妮的電話和地址留給了她。

她笑了笑,說:哪天我要是撐不住了,一定去。

尾聲

第三次再到烏干達時,我特意坐車去了趟金賈。作為尼羅河的源頭,那是個名副其實的旅游地。蔥郁的山林包裹著湍急的尼羅河,招牌項目是漂流和蹦極跳。小鎮里四處散落著風格不一的咖啡館、餐廳、酒吧、青旅、紀念品商店和畫廊,穿哈倫褲、梳著臟辮的外國游客們架著蛤蟆鏡,三三兩兩。

難怪人們都說這里是烏干達最愜意怡人的地方呢。

珍妮所負責的NGO的總部也在這里,她那兩天剛好也在。

我們約了一塊兒喝咖啡,珍妮看起來很疲倦,她說,差不多20年過去,自己已經覺得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那種無力感就像是你用你生命當中最好的那些年來為一個你堅信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業拼命奮斗、使出渾身解數,最后現實的光景卻仍然停滯不前,甚至還有些倒退,你便逐漸發現,就算找到了問題的根源,也找不到真正起作用的解決方案。我能解救幾十個一百個未成年性工作者,但同時卻有更多的人因為失業率、缺少工作機會、司法不健全、經濟低迷而跳進同一個泥潭里。我可以東奔西跑、傾家蕩產、維權、找媒體、搞科普,甚至替她們上法庭,但其實到頭來“貧窮”才是最可怕的魔咒。我難道可以對抗貧窮嗎?”

分別前我問珍妮有沒有一個叫莉莉安的女孩找過她。

她想了幾秒鐘,像是在努力檢索腦袋里的信息,最后卻還是很抱歉地說了句“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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