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西
隆德大學開學是在8月,班主任Joachim將第一次班級會面的地點選在了植物園。瑞典人天性喜愛自然,這座建于17世紀的植物園也成為最受歡迎的戶外公共空間之一。草坪上,男男女女脫掉上衣裸露背部,最大面積地吸收難得的日光。北歐冬天的黑暗有多漫長,夏日的風和日麗就有多珍貴。正是這珍貴打開了Joachim的腰包——在植物園溫室后面的湖邊,他給每人點了一杯咖啡,這也是兩年間他惟一一次請客。
歐洲植物園的興起可以追溯到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最初的植物園多由大學和研究機構設立,隸屬于醫學院,專注于藥用植物研究,直到植物學家林奈為花草創造了新的身份,植物學才開始和醫學分家。林奈出生在瑞典南部的斯科奈省,先在斯科奈省隆德大學攻讀博物學和醫學,后轉入瑞典北部的烏普薩拉大學,之后游學歐洲,在荷蘭獲得醫學博士。在歐洲大航海時代,探險者在世界各地搜羅奇珍異寶,大批收藏殖民果實的博物館植物園應運而生。為這些遠到而來的物種命名一度十分混亂,科學研究和貿易流通亟待統一的話語體系。18世紀30年代,荷蘭成為歐洲學術和商貿中心,植物樣本皆需經荷蘭所謂的母親花園中轉到西北歐各處。林奈正是在荷蘭游學時發表了著名的《自然系統》,開創了以種和屬二分的動植物雙命名法,來自殖民地的“異類”價值被歐洲知識體系吸收,自然生長的花草也被納入到科學法則的掌控之中。
《自然系統》讓林奈博士在學術界名聲大噪,荷蘭的“母親花園”——萊頓大學植物園也向他拋來橄欖枝。但林奈決意回到瑞典,以自己創造的分類命名法為臺本,重新設計烏普薩拉大學植物園。我曾經參觀過萊頓植物園,園中有一尊林奈的半身像,被一叢無花果樹包裹得嚴實,巧的是,當我行至烏普薩拉,林奈博物館門口的顯要位置也擺著一株無花果。無花果在《圣經》中被稱為圣果,足見業界已將林奈封神。博物館室內種植“嬌貴”的東方品種:夾竹桃、菩提樹、茉莉。博物館外更廣闊的室外空間就是著名的林奈花園了。一種淺綠色的新西蘭毛刺(Acaena anserinifolia),如瑞典仲夏時節還未成熟的野草莓,讓人垂涎三尺,欲罷不能。一棵棵芬蘭白玉草,像極那些膚色極淺的斯堪的那維亞女孩,長著一臉雀斑卻不懼日光的暴曬。
在這萬物合奏的大觀園中,容易忘記植物園和殖民史的糾纏。美國著名科技史學者Londa Schiebinger曾提出“語言學的帝國主義(linguistic imperialism)”概念,認為隨著現代植物學的興起,一種以歐洲為中心的命名系統吞噬了世界植物區系的地理和文化特征。無獨有偶,林奈也是最早將人種劃分為歐洲白色人種、亞洲黃色人種、非洲黑色人種、美洲紅色人種的科學家。人類學和植物學一樣,從一開始就被裹挾進了帶有某種殖民色彩的原罪。西方執著于將事物分類的極端效果,是將人種客體化為可以衡量品種優劣的花草。這正是鮑曼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所批判的那種特殊的“園藝技術”:納粹對猶太人的態度,就像園丁處理花園里的雜草,為營造一個更純粹更接近理想的伊甸園,必須將這些劣等生物徹底拔除。

花圃前不時有向導帶著學生或觀光團前來觀摩,來訪者無不露出朝圣的姿態。然而草木兀自生長,當屏蔽了人的移情和知識的統攝,才能全然顯出其自身。花園里正當季節的還有紅纈草,一種看上去很像紫色油菜花的植物,原產自地中海,現在波羅的海沿岸也隨處可見。在瑞典最大的島嶼——哥特蘭島上的巖石縫隙中,我曾見它們在狂風中搖曳。啄木鳥的馬達是強大的,蟋蟀瘋狂地踩著縫紉機——這是瑞典諾獎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筆下的波羅的海。那個當下,我忘了故鄉,一個春天會被金黃油菜花淹沒的地方,忘了過度解讀這些花草,腦海里回旋的,只有林間青苔的芬芳和樹蔭下的沉醉。
文中提到的三個歐洲古老植物園都在大學城,離大城市半小時車程。烏普薩拉到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隆德到丹麥首都哥本哈根、萊頓到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均有火車直達。
大學植物園常年對公眾免費開放,但進入溫室需另買門票。
林奈博物館只在夏季限時開放,請在官網查詢時間后再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