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兵,楊 兵
(四川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中國古代歷史上,五代十國是為短暫時期。時間雖只有五十多年,卻是由唐后期藩鎮割據過渡到北宋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的藩鎮割據是中國歷史上多次出現分裂局面的重要形式之一[1],地方的實際權力逐步被藩鎮軍閥即節度使所竊取。正如《舊唐書·田承嗣傳》所說,田承嗣不僅擁兵十萬,并有衙兵,而且“郡邑官吏,皆自署置,戶版不籍于天府,稅賦不入于朝廷。雖曰藩臣,實無臣節”[2]。這種分裂割據狀態,一旦條件成熟,就會向另一種形式的割據即多政權并存局面轉變,五代十國即是多政權并存形式的分裂割據,亦是唐后期藩鎮割據的繼續和發展。
分裂格局的出現,促使政權之間的戰爭頻仍。五代時期年均戰爭次數在隋唐五代各個時期中居于前列。有學者研究指出,隋唐五代378年間共爆發一定規模戰爭353次,隋朝88次,年均2.44次;唐朝192次,年均0.666次;五代73次,年均1.4次[3]。如后唐滅后梁及平蜀之戰、中原抗擊契丹的戰爭、后周的統一戰爭,必然對當時城市興衰產生深遠影響。其原因在于,城市作為人類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中心,是國家和地方權力、財富的象征,集中了人類智慧與文明,亦為戰爭雙方攻防的重要目標與打擊對象。
薛平拴在《五代宋元時期古都長安商業的興衰演變》一文中指出,古都長安商業繁榮興盛,獨特政治地位為長安商業發展提供難得的有利條件,但正因其所處的獨特政治、經濟、軍事地位,往往成為各方政治勢力的必爭之地,因而商業最易遭到破壞,為商業衰落帶來厄運。不僅長安如此,其他都城同樣如此[4]。這一論斷具有普遍意義,既看到城市作為政治中心的重要地位,亦認識到正是這種政治中心的象征性意義使之難免遭受戰爭的侵擾。
五代戰爭對戰區城市的直接影響表現為基礎設施破壞、建筑物損毀、市民流失、城內財富遭受劫掠。戰爭是社會財富、資源、人口流動與配置的激烈方式,其發生于城市內部或以城市為主體攻擊對象時,必然對城市化進程產生深刻影響。當其爆發于城市外部時,則引發城市周邊資源向城市內部聚集的趨勢,抑或為遠離戰爭或受戰爭影響較小的區域城市興起發展提供難得的歷史機遇。客觀認知五代戰爭與城市發展關系,關注戰爭對城市作“惡”的同時,理應看到戰爭還用其“惡”行撬開城市閉鎖,擴大城市網絡,刺激新城市勃興,成為后起城市崛起的主要杠桿。五代十國時期北方城市的敗落與南方城市的興起即為重要體現。
“安史之亂”后,唐中央政權和藩鎮以及藩鎮間發生了許多戰爭。因此,五代十國初期,社會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北方亦未完成統一,基本處于諸國混戰局勢,人民所遭到的浩劫是巨大的[5]。例如,朱溫與朱瑄數十戰,造成“野無人耕”[6]693。時溥與朱溫爭奪徐州,致“徐泗三郡,人喪十六七”[7]155。903年,朱溫遣朱友寧攻博昌,“月余不拔,朱全忠怒,遣客將劉捍往督之。捍至,友寧驅民丁十余萬,負木石,牽牛驢,詣城南筑土山。既成,并人畜木石排而筑之,冤號聲聞數十里。俄而城陷,盡屠之”[8]8610。912年,楊師厚攻下棗強,“無問老幼皆殺之,流血盈城”[9]403。邢洺地區在李克用與孟方立爭戰下,“地為斗場,人不能稼”[10]8753。開封在朱溫即位初年亦是“連年阻饑,公私俱困”。
后晉末年,契丹三次南侵,“丁壯斃于鋒刃,老弱委于溝壑”[8]18。五代叛亂亦令無數無辜民眾遭殃。汴、晉爭衡時,衛州、黎陽為后梁所據,“州以西,相(州)以南,寇鈔日至,編戶流亡”[6]407。鎮州張文禮叛亂,“出則千余人露刃相隨,日殺不辜,道路以目”[6]830。趙思綰據永興叛,數月后,“城中食盡,殺人而食,每犒宴殺人數百”[10]606。后晉末年楊光遠叛,自開運元年(944)三月至十一月,城中人民相食將盡[6]1293。后漢朝杜重威據鄴城叛,“鄴城士庶,殍殕者十之六七”[6]1436。北漢的12州,盛唐時有28萬戶,而北漢亡國時僅有三萬余戶,約為盛唐時戶口的八分之一。839年為唐文宗時期,戶口有4990000戶,到宋朝再度統一時,全國戶口只剩3790000戶*李常生:《中國歷史發展摘要(七)》(五代十國),未刊稿,第52頁。,在這140年間減少達120萬戶,可以想見五代戰亂的慘烈和戰爭對人口之破壞情形。
洛陽作為國都、陪都亦飽受戰爭之苦。901年,朱溫為控制朝政,劫帝遷都洛陽,“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長安自是遂丘墟矣。廢市荒街麥苗秀,強半今為瓦礫堆”[11]。后梁乾化三年(913),朱友建殺其父自主,禁軍將官袁象先發動兵變推翻友珪,“諸軍十余萬大掠都市”[8]270。后唐天成元年(926),郭從謙率眾嘩變,“諸軍大掠都城”[8]3。之外,契丹南下中原,史稱耶律德光“縱胡騎四出,以牧馬為名,分番剽掠,謂之打草谷。丁壯斃于鋒刃,老弱委于溝壑,自東、西兩畿(開封、洛陽)數百里間,財畜殆盡”[8]105。宋人李格非說:“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于東都者,號千有余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踐,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12]后唐明宗李嗣源奪取莊宗李存勖帝位,放任兵士在洛陽搶掠,“京城大亂,燔剽不息”。郭威奪取后漢政權時,允許士兵入開封大搶十天。“王峻諭軍曰,我得公(郭威)處分,俟平定京城,許爾等旬日剽掠,眾皆踴躍……”[6]114朱溫攻鄆州歷時三、四年,鄆州“人不得耕織,民為俘者十五六”[7]33。洛陽經孫儒、諸葛爽、李罕之等軍閥殺掠,“都城灰燼,滿目荊榛”,“井邑窮民,不滿百戶”[6]349。
五代時期,長安屢遭浩劫。后漢乾祐元年(948)三月,趙思綰在京兆府城發動叛亂,久經圍困的長安城糧食極為短缺,出現人食人的現象。趙思綰“殺人而食,庖宰一如羊豕”[6]231。戰亂歷時一年有余,長安人口急劇減少,由原來的10萬減少至1萬,“其餓斃之數可知矣”[6]256。有研究者認為,長安城被毀程度比唐末大有增加。詩人荊叔詩云:“漢國山河在,秦陵草木深。暮云千里色,無處不傷心。”后周覃用之《再游韋曲山寺》亦云:“六街晴色動秋光,雨霽憑高只自傷。一曲晚煙浮渭水,半橋斜日照咸陽。休將世路悲塵世,莫指云山認故鄉。回顧漢宮樓閣暮,數聲鐘樓自微茫。”詩人傷心、自傷、微茫的心情恰恰反映出長安城所受破壞之深。長安由唐末自五代失去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地位,下降為一般性的地方都市。
即使生產比較發達的山東、河北、河南也出現了滿目荒涼,“瘡痍數千里”[8]112的慘象。山西更是“赤地千里”[10]238。北方地區的經濟破壞情形如《舊唐書·秦宗權傳》所說:“西至關內,東極青齊……北至衛滑,魚爛鳥散,人煙斷絕,荊榛蔽野。”繁榮的長安被破壞后成為“荊棘滿城,狐兔縱橫”[7]79,洛陽“不滿百戶”[6]99,淮南“士民轉徙幾盡”[13]142,揚州“饑民相殺而食”[10]75。關于揚州的衰落,與北方戰亂也有關系。何一民先生曾有論述,認為揚州在五代時期日趨衰落,一方面是受戰亂影響,史載:“江淮之間,廣陵大鎮,富甲天下。自(畢)師鐸、秦彥之后,孫儒、(楊)行密繼踵相攻,四五年間連兵不息,廬舍焚蕩,民戶喪亡,廣陵之雄富掃地矣。”另一方面由于戰亂,大運河北段的汴河堙塞,大運河南北運輸中斷,揚州的商業受到影響而衰微,同時,長江向南岸擺動,海船不能像過去那樣停泊在揚州城外,揚州逐步失去了外貿港口城市的地位,揚州的經濟情況更趨衰落,“揚一益二”的稱呼成為歷史的陳跡。追其根源,此一時期,統一全國經濟基礎的破壞,使各軍閥均無統一全國的經濟實力,無一個集團能成為較為突出的力量,以其實力建立全國性政權。如此反復大動蕩,北方很多城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已無法恢復元氣。
看到戰爭對城市發展造成嚴重破壞的同時,還應注意,為應對戰爭,統治階層有意加強與戰爭有關的城市建設,五代時期的幽州即為一例。五代時期由于民族沖突加劇,統治者不得不屯集重兵加以防衛,幽州憑借其軍事重鎮地位,城市實力和影響力不斷攀升。幽州城市的這一發展,主要是由于戰爭打破了民族交流的壁壘,戰俘和歸附人口普遍增加。戰爭客觀上為幽州城市的發展帶來了難得的機遇和條件[14]。
當然,五代時期,并非北方所有城市均遭受嚴重破壞,部分城市仍有發展。以開封為例,其在唐代即是經濟較發達的城市。907年,后梁建立,開封從地方城市上升為都城,此后開封又相繼成為后晉、后漢、后周的都城。城市政治行政地位提高,促進了開封城市建設和經濟的發展。從后梁到后漢,因政權不斷變更,戰爭頻繁,故開封在營建方面無大的變動。后周時期,中原社會經濟逐漸恢復發展,社會也較以前穩定,而開封“華夷臻輳,水陸會通,時向隆平,日增繁盛”,但城市建成區狹窄,百司公署無處興修,坊市之中邸店有限,工商外至擁擠不堪,舊有的城市已不能適應政治、經濟發展的需要。后周世宗柴榮即下詔擴建開封城。經過幾年營建,完成了外城的修筑工程。新修開封城周長48里,由于有充分的準備,并經過“官中劈畫,定軍營、街巷、倉場、諸司公廨院,務了,即任百姓營建”,因此開封具有相當的規劃性,建筑規整有序。開封城市建成區較前擴大4倍,城內拓展道路,改善交通條件,城內街道寬闊筆直,主干道寬50步,一般街道也寬25~30步,道兩旁劃定植樹地帶,城內的宮殿建筑相當雄偉壯麗,可謂“琪樹明霞五鳳樓,夷門自古帝王州”。后周還制定了一些城市防火和改善城市衛生的措施,改善城市供應,促進經濟發展。例如,周世宗發徐、宿、宋、單、滑等州丁夫疏通汴河、五丈河,解決黃河決口問題,并修固黃河河堤,使汴河東流定陶,入于濟,以通青、鄆水運之路,從而恢復了以開封為中心的水路交通網,使山東和江南各地的糧食、貨物均可由水道直達開封,從而使開封城市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為宋朝開封城市的繁盛奠定了基礎[15]。總體而論,五代十國城市興衰變化較大。北方由于戰爭兵焚,許多著名大城市遭到嚴重破壞,由此衰落。與北方相較,南方雖亦有城市遭受戰爭破壞,大體上好于北方,一些城市得以較大發展。
五代時期,是我國經濟和文化重心繼續南移的階段。北方地區戰爭不斷,加之五代的統治者多數為大軍閥,既無治國之才,又無治國之策,所以北方地區的經濟遭到嚴重破壞。持續戰亂,政局不穩,生態環境日益遭到破壞,氣溫下降,雨量增多,自然災害頻發等共同作用[16],使北方城市少有發展。與北方相比,南方植被較好,平均氣溫高,降雨充沛,加之戰爭規模較小,時間較短,幾經較量,得人心者由弱轉強,消滅了對手,建立了幾個割據一方的封建政權。這些割據政權的建立者都能采取“保境息民”“重農抑武”之策,諸國基本上保持和平,各于境內勸課農桑,興修水利,招徠商旅,所以大量北方人口流離而來,其中既有眾多普通的農業勞動力和手工業者,又有許多文學之士,前者是為了生計而輾轉流徙,卻帶來了中原的生產技術,促進了當地農業和手工業的發展,為江淮地區經濟發展與繁榮提供了前提條件,后者是為了個人生存空間和政治前途而流寓他鄉,他們一方面促使五代時期文人政治格局的形成,還為南方著名城市文化藝術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17]。
正是由于上述諸多優勢,使得南方社會經濟獲得不同程度的發展。如在畢師鐸、秦彥和高駢等軍閥集團混戰時慘遭破壞的揚州,經過楊行密的“輕徭薄賦,招撫流移,未及數載,幾復承平之舊,吳王稱號淮海時,廣陵殷盛,士庶駢闐”[13]167。兵焚之后,一片蕭條的江陵,在高季興主持之下,民皆復業,為荊南建國奠定了堅實基礎。江浙地區的吳越,依靠發達的水利,而“錢塘富庶,甲于東南”。杭州“開肆三萬室”[18]674,錢塘江內“舟揖望之不見首尾”[6]65。福州、泉州“招徠蠻裔商賈,斂不加暴,而國用日以富饒”[10]89。前蜀時的四川“倉廩充溢”[19]87,后蜀時是“斗米三錢”。江淮、劍南、嶺南也都恢復舊狀,且有相當進步[20]。這一切都為南方經濟的繁榮和城市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
五代時期的金陵,作為南唐國都,經濟和文化發達,是這一時期經濟和文化重心南移的重要體現。南唐統治者注意恢復生產,重視農桑,獎勵耕織,不到十年,南唐就“曠土盡辟,國以富強”[21]。在唐末五代割據的形勢下,江淮流域經濟的繁盛遠遠超過唐代,金陵的經濟、文化尤為發達。政治地位持續上升,最終成為南唐國都江寧府,再加上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南唐乃至全國重要的經濟和文化中心。當時的金陵城周圍長達二十五里多(有說三十里),東達今日大中橋,西臨長江,即抵今水西門和漢中門,南到長干里,即今中華門,北至今北門橋、竺橋,秦淮河和石頭城都包括在內,相當于明代應天府城的西南部分。城四周有城墻,高兩丈五尺,共有八門,即龍門、柵寨門、上水門、下水門和東、南、西、北等門。子城(宮城)位于金陵城中偏北,周圍長達四里,除北面無門外,其余東、南、西面各有一門。其范圍南臨今內橋,北盡小虹橋,東到升平橋,西至大市橋(羊市橋),御街由宮城南門一直延伸到今中華路。
經濟文化的發達促使人口大量增加。五代時期的金陵為南唐國都,北方移民以此為首選遷入地,如盧氏、朱元[22]均自北方遷入。南唐后期因后周南侵而南遷的淮南人民多定居金陵一帶*例如,濠州人李元清在后周侵淮南時聚集鄉人抵抗,兵敗后遷入金陵,估計隨其遷入的鄉人為數不少。。大量貴族、官僚的定居,使得奢侈品消費出現很多商機。鄭文寶《耿先生傳》云:“南海常貢奇物,有薔薇水、龍腦漿。上實寶之,以龍腦調酒服,香氣連日,也以賜近臣。”[13]69王貞白《娼樓行》云:“龍腦香調水,教人染退紅。”[23]顯示產自大食的龍腦油數量可觀,并于娼樓中隨處可見。尤其是到了唐末五代,外商人數可能更多,金陵城內外經營奢侈品的外商到處留下了他們的足跡[24],以至于有研究者指出,南唐時商業日趨發達,金陵為南唐都城,商旅很多,金陵城破時豪民富商被越兵燒死于瓦棺閣者甚眾[25]。可見,金陵是當時相當繁華的城市,貿易也相當繁盛,酒店、酒肆都相當普遍。金陵還出現了層樓開設的酒店[13]158。
金陵沿秦淮河兩岸臨街設置的商肆與手工業作坊共同形成行業街市,傳統的封閉型商肆格局被打破。人口的迅速增加,激發了強大消費需求,促使商業獲得迅速發展。南唐時期金陵城南出現專為居民日常生活服務的市集[26]。《南唐近事》所載“雞行”,即處于南唐的鬧市區。《慶元建康續志》云:“戚氏〈續志〉云銀行,今金陵坊銀行街,物貨所集。花行,今層樓街,又呼花行街,有造花者,諸市但名存,不市其物。”[27]這里所指花行,為制作裝飾用花之處;銀行則為金銀器物加工場所,反映出“坊”成為手工業的集中地[28]。
值得一提的是,南唐采取了不同于別處的重商政策,這一政策的推行造就了金陵城龐大的富商階層。南唐開國元老周宗,“既阜于家財而販易,每自淮上通商,以市中國羊馬”,集政客與富商于一身。其交易規模巨大,聞于中原[19]154。類似情況在金陵城內較為普遍。城內官員及其家屬、軍隊、部分商賈、城市手工業者,經營鹽、茶暴發的富豪,北方南下的士大夫、文人墨客以及妓女等成為金陵及其周邊中心城市新的消費階層,對金陵的城市經濟繁榮起到了積極作用。
基于這一背景,金陵城市建設者的意識發生了變化,城市核心區域變成了官員生活和休閑的場所。城市核心區能追求到山水的清靜,使得城市從純軍事和政治元素變成具有舒適生活氣息的場所。官衙從平面、單調的建筑變成庭院、長廊、園圃、樓閣結合體。時人云:“有唐再造,俗厚政和,人多暇豫,物亦茂遂,名園勝概,隱轔相望。至于東田之館,西州之墅,婁湖張侯之宅,東山謝公之游,青溪賦詩之曲,白楊飲酒之路,風流人物,高視昔賢。京城坤隅,爰有別館,百畝之地,芳華一新。”[18]9225金陵私人園林眾多,有財有勢者設法于住宅中建樓造園。如司徒徐價的池亭園苑十分出名:“亭榭跨池塘,泓澄入座涼。扶疏皆竹柏,冷淡似瀟湘。萍嫩鋪波面,苔深鎖岸傍。朝回游不厭,僧到賞難忘。”園中亭榭等建筑、水面很廣的池塘、繁茂的竹子和樹木,給人幽靜淡雅的感覺[29]。
與在這里居住的達官貴人、富商大戶和文學之士逐步增多相關聯的還有手工業的發展。與江淮其他地區的手工業發展相比,其突出的特點是與奢侈性消費品和文化用品生產有關的手工業非常發達。在后主時期,流行一種叫“天水碧”的印染品,相傳這種技術是由后主李煜的宮人偶然發明的:“南唐將亡前數年,宮人攖薔薇水染生帛,一夕,忘收,為濃露所漬,色倍鮮翠……因令染坊染碧必經宿露之,號為天水碧。”[30]可見在宮廷貴族的需求下印染技術明顯進步。后來傳到民間而成為一種時尚,“建康市中染肆之榜,多題曰‘天水碧’”,天水碧成為染織品店主們吸引顧客的招牌[19]241。同時,金陵出現大量染肆、染坊,意味著該地區也有眾多紡織作坊,這也應是五代江淮地區“桑柘滿野”現象的必然產物[17]107。金陵造紙業也頗為發達。其所產文人用品中,宮廷內苑所出“澄心堂紙”堪稱一絕。其制作經過冷水浸楮、取脂、烘焙等工序,紙品制成后堅滑如玉,質量上乘,因而價值極高。其紙除了供君主使用外,也“供名人書畫”[31]。大畫家徐熙就“多在澄心(堂)紙上”畫花果[32]。“澄心堂紙”不僅為南唐文人所喜愛,亦為后世文人所鐘愛。宋人詠“澄心堂紙”云:“詩老囊空一不留,百番曾作百金收。”[33]又因金陵自唐末以后軍事地位日益重要,造船等與軍事有關的手工業也有較快發展。
再以杭州為例。杭州“當舟輻輳之會,是江湖沖要之津”,唐時已是“咽喉吳越,勢雄江海,駢檣二十里,開肆三萬室”[18]67,成為東南的大都會。錢镠定都杭州之前,為鞏固地盤,加強防守,對杭州舊城曾兩次進行擴建[34]。第一次是在890年,“筑新夾城,環包家山,自秦望山而回,凡五十余里,皆穿林架險而版筑焉”[35]87。第二次在893年,“新筑羅城,自秦望山由夾城東亙江午,自錢塘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35]98。“城門凡十,皆金鋪鐵葉,用以御海。”城形“南北展而東西縮”,形如腰鼓,故稱“腰鼓城”[35]178。十個城門分別為:“朝天門,龍山門,竹車門,新門,南土門,北土門,鹽橋門,西關門,北關門,寶德門。”*《資治通鑒》唐昭宗景福二年條作“城門十三”。[36]78朝天門“上架危樓,樓基疊石,高四仞有四尺,東西五十六步,南北半之。中為通道,橫架交梁,承以藻井,牙柱壁立三十有四。東西閱門對辟名曰武臺,夷敞可容兵士百許。武臺左右北轉登石級兩曲達于樓上,樓之高六仞有四尺,連基而會十有一仞,貯鐘鼓以司漏刻”[37]49。城垣的修筑,加強了杭州的防衛能力。唐乾寧年間,吳王楊行密親信祖肩感嘆:“此腰鼓城也,擊之終不可得。”錢镠還在鳳凰山麓唐州治故址修筑子城。子城方圓九里,“南為通越門,北為雙門”,殿堂樓臺雕梁畫棟[38]191。
時至五代十國,杭州成為錢镠建立的吳越國都城,地占兩浙十三州的吳越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39]。吳越國地狹、人少,但錢氏“知尊中國,效臣順,及其亡也,頓首請命,不煩干戈,今其民幸富足安樂”[40]。錢氏三世五王堅持遠交近和、保境息民的政策,贏得長時期的和平,客觀上有利于杭州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由此,吳越時期杭州已成為東南一大都會,有二十多萬人口。史書稱贊杭州的盛況是:“錢塘自五代時,其習俗工巧,邑屋華麗,蓋十萬余家。閩商海賈,風帆海舶,出入于江濤浩渺、煙云杳靄之間,可謂盛矣。”蘇東坡也曾描述說:“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周三十里,邑屋之繁會,江山之雕麗,實江南之勝概也。”[6]99“輕清秀麗,東南為甲,富兼華夷,余杭又為甲,百事繁庶,地上天宮也。”[6]66
杭州的商業通過海道,對外也展開了貿易。由于鑿平錢塘江中妨礙交通的巨石,可使船順利航行到山東蓬萊;海路暢通,北至登、萊,南達閩、廣[41]98。與日本、高麗、大食等國也友好往來。當時杭州鑼木營、鑼木橋所用之鑼木即為日本所獻[41]83。統治者又設“博易務”,專門管理對外貿易[42]。正是由于杭州出海十分方便,理所當然地吸引了很多外商。尤其是在吳越時期,前來杭州的外國人眾多,高麗人和日本人最為常見。僧契盈陪侍忠懿王游西湖碧波亭,“時潮水初滿,舟楫輻輳,望之不見其首尾”[13]761。919年,吳越軍曾用火油焚燒吳軍戰艦,“火油得之海南大食國”[35]98,可知杭州與大食國之間有著直接的海上往來。
吳越錢氏篤信佛教,厚禮僧人,其在西湖內外大興寺院、建造佛塔、雕鑿石窟佛像。據明人田汝成統計:“杭州內外及湖山之間,唐之前為三百六十寺,及錢氏立國,宋朝南渡,增為四百八十。”[36]213杭州眾多寺廟,創建于吳越時代的幾乎過半。著名的有昭慶寺、凈慈寺、云棲寺、上天竺寺、寶成寺、開化寺、韜光寺、法相寺、六通寺、理安寺、靈峰寺等。據記載:“東南塔廟之盛……自唐而更錢氏,日增月益。”[43]錢氏當權不到一百年,杭州一地新建寺院三百余座,驟增數十倍,時稱“佛國”。
五代十國時期,杭州市政建設亦頗有成效。錢氏在城內廣開池井,較著者如涌金池、吳山大井、錢王井、靈鰻井。吳山大井“私深瑩潔”,“品其水,為錢塘第一”[37]89。據記載,僅在今下城區百井坊巷一帶,就有“錢王所鑿九十九眼井”,稱“祥符寺井”或“錢王百井”[37]76。這一做法,改善了當時杭州城的淡水供應。之外,錢氏還加強了連接各城門的街道、通衢,橫跨各河渠的橋梁以及市場、房舍、城樓也有多方面的規劃和修建。諸如此類之努力,使當時的杭州華美絕倫,風景如畫。歐陽修《有美堂記》稱:“邑屋華麗,蓋十萬余家。”至于鳳凰山麓的王城府署,其豪華就更不待說,非但殿堂樓臺雕梁畫棟,莊嚴巍峨,還“廊回路轉”,“垂楊夾道,間以芙蓉”,“環以古松”,“風帆沙鳥,咸出履局下”[35]368,儼然如一座江濱大公園。
經過吳越錢氏對杭州八十余年的苦心經營,杭州城市范圍擴大,東至捍海塘,西抵西湖,南達凈寺雷峰塔和六和塔西,北到武林門外夾城巷和良山門外,不但大大超出隋代楊素所創的州城,甚至已和今天的市區相仿佛。城市人口也大量增加。《乾道臨安志·戶口》記載,“貞觀中,戶三萬五百七十一”,吳越歸宋時“戶主六萬一千六百八,客八千八百五十七”,主客共七萬零四百六十五戶,海路暢通,經濟繁榮,特別是絲織業更是興旺發達,產品遠銷海內外。“錢塘富庶盛于東南”[8]667,“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44]。應當說,五代十國時期,是杭州城市發展史上的一個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開拓階段,對后代杭州的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積極影響[38]199。
五代十國時期,戰爭嚴重破壞了城市發展與運行的良好秩序,公共財產與民眾財富遭受劫掠,人口流失嚴重。短時期內,戰亂破壞了城市發展的單體過程,但長期來看,多數城市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周期,城市的恢復和進步仍然無法阻擋。社會資源往往從遭受戰爭創傷的城市流動至周邊城市,戰爭對社會財富、人口等生產力要素進行了重新調整和配置。在破壞舊有城市的同時,亦為新興替代城市的繁榮和發展充當了不自覺的工具。可以說,戰爭給予城市摧花折柳般蹂躪的同時,亦打破人為隔絕機制,暢通的交通、配置的資源為其他區域城市的發展開辟了廣闊前景[45]。五代時期,北方洛陽、長安等城市遭受浩劫,南方諸如揚州等城市亦難幸免。但伴隨經濟文化重心南移,北方經濟遭受破壞的同時,南方經濟卻獲得難得的發展機會,金陵、杭州等城市蓬勃發展即為例證。源于此,在五代戰亂與南、北方城市興衰關系問題上,關注戰亂對城市破壞的同時,還應看到戰爭也撬開了城市閉鎖,擴大了城市網絡,刺激了新興城市興起,成為新城市崛起的杠桿[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