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1
青格勒回來了。
過了這么多年,青格勒還是回來了。
第一個看見青格勒的,是烏日根達來九歲的兒子忽日樂。青格勒出走的時候,忽日樂還沒有出生,他當然不認識青格勒。
當時,忽日樂正在無所事事地打發一個無聊而冗長的上午,當他懨懨地抬起頭時,遠遠地看見南面有一個人一匹馬在向他這邊緩緩地移動,那個人就像一朵慢吞吞的白云一樣游手好閑。
忽日樂走進帳篷向烏日根達來報告說:“阿爸,外面來了一個人。”
哈丹巴特爾北部草原上的黛欽部落一共生活著三百六十七個人,這三百六十七個人都相互認識。如果是熟人前來,忽日樂會直接報出對方的名字,而這次忽日樂并沒有報出對方的名字,只是說來了一個人,那么這個人應該是個陌生人。
這是很奇怪的事情。黛欽已經很多年沒有陌生人來過了。來人會是誰呢?
烏日根達來決定走出帳篷去看一看。掀開門簾的時候,來人已經下了馬。烏日根達來一眼就認出了來人。
來人竟是十四年前從黛欽出走的青格勒!
雖然青格勒變了不少,瘦了也黑了,顴骨因此顯得更為突出,但烏日根達來還是立即認出了他。
烏日根達來甚至不是通過來人的面部特征判斷出來的,他是通過來人左手中緊握的那把寒光閃閃的朔刀認出他來的。
青格勒是個盡人皆知的左撇子。在整個黛欽,青格勒是唯一的左撇子。
左撇子的青格勒正是靠這把朔刀戰出了名聲。當年,這把朔刀曾幫助彼時尚年少的他跟通拉嘎一道擊潰了拉克申部落的進犯。
這把朔刀的主人,除了青格勒,不會再有第二個人。
這么多年,他還帶著那把朔刀!
其實這完全是可以想見的事情。還在黛欽的時候,青格勒從來就是人不離刀,刀不離人。他有什么理由不帶著它呢?
走了這么多年,想不到青格勒還是回來了。
最近這些年,黛欽人慢慢地都以為青格勒不會再回來,甚至有人斷定他已經死了。但是,把皮膚曬得更黑以后,青格勒一個人騎著棗紅馬回來了。
現在,青格勒的臉黑得就像已經完全風干的牛肉干一樣。
“烏日根,你還認得我么?”青格勒向烏日根達來的帳篷走去。
“青格勒。真沒想到是你。說實話,我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烏日根達來手足無措地說。
“我有什么理由不回來呢?”青格勒笑著說。
烏日根達來不知該如何回答青格勒的問題,只好掀開門簾說:“進來坐會兒吧,你一定餓壞了。”
烏日根達來把兒子忽日樂拉到一邊,讓他去把青格勒回來的消息告訴通拉嘎叔叔。
忽日樂仰起脖子問:“青格勒是誰?”
“你去告訴他一個叫青格勒的人回來了,他就知道了。”烏日根達來嚴厲地說道。
阿爸烏日根達來答非所問,忽日樂心有不滿,但還是戴上皮帽出發了。
烏日根達來切了一盤牛肉端上桌,又在爐子上溫了一壺酒。進屋之后,面對這個已經十四年沒有見過面的、熟悉的陌生人,烏日根達來一時不知該跟他說些什么,便一直坐在爐子旁烤著火。
“酒都要被你煮沸了。”青格勒說。
烏日根達來連忙將酒壺從爐子上取下來,給青格勒倒了滿滿一碗。
倒完酒的烏日根達來重新坐回爐子旁,仍是無話可說。
“黛欽這些年看起來沒怎么變啊。想來,我離開已經十四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青格勒自顧自說著。
烏日根達來擠出一絲干笑,仍是不答話。
2
十四年前,通拉嘎同青格勒的那場決斗大概每個黛欽人都不會忘記。
通拉嘎跟青格勒曾經拜過安達,但是那天他們還是選擇了決斗,起因究竟是什么,沒有人說得清楚。
通拉嘎和青格勒是整個黛欽部落里武藝最好的兩位壯士。就在他們決裂之前的那年春天,他們曾經聯手拯救了黛欽部落免遭滅頂之災。
那一年的春末,西面來的拉克申部落仗著兵強馬壯,企圖征服黛欽部落。他們的部落首領派了三名弓箭手向黛欽部落發出通牒,責令他們三日之內搬離琪琪格草場,不然的話將會把整個黛欽部落趕盡殺絕。德高望重的哈斯老人決定帶領全部族人向東北方向遷徙,但是他的決定遭到了兩個年輕人通拉嘎和青格勒的堅決反對。通拉嘎認為拉克申部落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即使他們搬到天涯海角去,拉克申人將這里的牧草消耗殆盡之后,一樣會貪得無厭地再去搶占他們的草場,到那時黛欽人依然逃脫不了被驅趕的命運。哈斯老人嘆氣道:“除了逃跑,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呢?”
“唯一的辦法就是消滅他們!”通拉嘎和青格勒異口同聲地說道。
青格勒是通拉嘎的安達。他倆雖然不是親生兄弟,可事有湊巧的是,他們竟是在同一天出生。八歲那年,在偉大的天神騰格里注視下,他們參拜敖包,互贈信物,從此死生相托,成了一對形影不離的安達。
這一次,青格勒又跟通拉嘎站在了一起。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要消滅拉克申人談何容易!整個黛欽部落只有三百多人,而拉克申人之所以如此囂張正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他們可用于戰斗的青壯年就有四百多人,比整個黛欽部落的人口還多。
沒有幾個人同意他倆的提議。以這樣的力量對比去跟拉克申人較勁無疑是自取滅亡。“今天不消滅他們的話,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被他們一個不剩地消滅!蒙古人從來不怕死,要死也要死在戰場上!”通拉嘎義憤填膺的演說很快鼓動了一百多個年輕人站到了他們的行列。
哈斯老人也被年輕人不屈的意志感動了,“好吧,孩子,我們再也不想顛沛流離下去了。黛欽人的命運就交給你了。”哈斯老人的喉結快速地滑動著,眼里射出一種堅毅的目光。
得到哈斯老人的支持,通拉嘎便道出了他早已計劃周全的對付拉克申人的辦法。
“拉克申人一向傲慢無禮,他們一定認為我們不敢違拗他們的命令。他們一貫認為我們黛欽人是懦夫,我們正好利用這一點。明天上午,我們先派人給他們送去我們所有的馬奶酒,以此作為貢品佯裝告饒,他們一定會把我們的酒留下,然后讓我們的使者滾蛋。但最后滾蛋的絕不會是我們。等到晚上他們酩酊大醉的時候,我們一起殺進黛欽人的營地,將他們殺得片甲不留!”通拉嘎詳細地布置了戰術,每個人都領受了自己的職責。只等天明,通拉嘎、青格勒帶人馱著整個部落所有的馬奶酒上路。
果然不出所料,拉克申人留下了馬奶酒,并且讓他們分別嘗了每一壺酒才放他們走。
拉克申人陰險狡詐,生怕黛欽人會在酒里下毒。
一切都像通拉嘎預想的那樣。剛一天黑,拉克申人就急不可耐地點起篝火開懷暢飲,等到黛欽人悄悄攻進他們的營地時,他們一個個都已經爛醉如泥。通拉嘎迅疾地割去拉克申部落首領的腦袋,樹倒猢猻散,剩下的部眾只好乖乖投降。
只付出了極小的代價,通拉嘎、青格勒帶領部落的勇士們聯手拯救了黛欽免于災難,他們不容置疑地成為了族人們人人敬仰的巴特爾。
可是誰能想到,兩位大名鼎鼎的巴特爾竟會反目成仇。
通拉嘎和青格勒在青草繁茂的琪琪格草場整整打了一個時辰。
通拉嘎使用的武器是望刀,那是他和青格勒拜安達那年青格勒送給他的信物。跟他一樣,青格勒使用的也是通拉嘎送給他的信物朔刀。
當年他倆拜安達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若干年后,他們竟會使著彼此贈送的信物跟對方以死相斗。
通拉嘎跟左撇子青格勒斗得昏天黑地。
就在這時,一場不大不小的沙塵突襲了黛欽。整個黛欽仿佛被扔進了一只巨大的黃染缸,瞬間被涂上了一層厚重的黃色。
彌漫的沙塵沒能阻止通拉嘎和青格勒的激戰。自從黛欽人擊潰拉克申部落以后,他們就過起了平靜安逸的生活,好久沒有這樣精彩的戲碼上演了。站在草坡上觀戰的人們誰也不愿意錯過這樣一場精彩的巔峰對決,紛紛拉緊衣領、戴上皮帽,抱緊雙臂繼續饒有興致地觀戰,沒有一個人逃回帳篷里。
很快,觀戰的人們就發現他們失算了——漫天飛舞的沙塵已經讓他們看不清決斗的兩人彼此是誰,誰在進攻,誰在防守,誰占據上風,誰處于劣勢,只能遠遠地聽到刀與刀相擊發出的沉悶響聲。
那是一種聽起來很遙遠的聲音,仿佛是從穆倫河右岸遠道而來的風聲一般。
等沙塵終于過去,人們擦亮蒙滿塵土的雙眼時,通拉嘎已經用望刀抵住了青格勒的脖子。興奮的人們幾乎沒有欣賞到這場決斗最為精彩的過程,只看到了一個潦草的開頭和結尾。人們的情緒因此顯得有些低落,有些意猶未盡。
“他們永遠打下去才好呢。”有人說。
“最好叫他們重新打一遍,好讓我們看看兩位巴特爾究竟有多厲害。”又有人說。
有人以為通拉嘎會把青格勒的腦袋砍下來,但通拉嘎并沒有這樣做,他慢慢地收回了他的望刀。
“我不會殺你的,我的安達。蒙古人從來不殺自己的安達。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通拉嘎平靜地對青格勒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不是你的安達!要殺便殺!”青格勒梗直了脖子,說著把通拉嘎送給他的朔刀扔在了地上。
“你最好把刀撿起來,我的安達。它是屬于你的戰刀,既然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那么它就是你的,并且永遠都是你的。”通拉嘎堅定地說。
青格勒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他朝地上狠狠地擂了一拳。有人看見他的手背滲出了血。
通拉嘎沒有再看青格勒一眼,獨自提刀離去。
從那一天起,黛欽部落的人們再也沒見過青格勒。
青格勒出走了。
跟青格勒一道消失在黛欽部落的,除了那把朔刀,還有美麗的姑娘圖雅。
人們無從知曉圖雅是不是跟青格勒一道離去的,但從兩人離開的馬蹄印判斷,他倆走的顯然不是同一個方向。
3
從通拉嘎放走青格勒那天開始,有人堅信青格勒一定會回來找他復仇。另一些人卻并不這么看,他們認為青格勒會就此永遠地消失。
通拉嘎雖然贏得了跟青格勒的決斗,但是并沒有過上他想要的生活。因為青格勒雖然出走了,但并沒有真正走出他的生活。
不斷有關于青格勒的謠言傳進通拉嘎的耳朵里。
有人說,青格勒現在正一個人躲在一個偏僻的牧場修煉武藝,不日就會回來找通拉嘎報仇。
甚至有人說,青格勒已經征服了三個南部的部落,他現在的勢力已經有兩千多人。要不了太久,他就會帶著他的部落來征討黛欽。
總之,剛開始那幾年,每年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傳言在黛欽碧藍的天空下飛舞。最后甚至有謠言說,青格勒在遙遠的哈日蓋死于一場部落戰爭,永遠不會回來了。
通拉嘎對這樣的謠言無可奈何。顯然,他知道這些荒誕無稽的謠言只是黛欽人閑得無聊憑空捏造出來的,因為黛欽人早已告別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他們告別了頻繁的遷徙,多年來沒有一個人走出黛欽,也沒有外面的人進入過黛欽,那么,與世隔絕的他們是如何得到這些消息的呢?很顯然,這些都是他們無聊的臆測。
盡管只是一些無稽之談,但是這些謠言仍然深刻地影響了通拉嘎的生活。通拉嘎發現,他其實也非常迫切地希望得到關于青格勒或者圖雅的消息。
每有新的傳言襲來,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到通拉嘎的心情。他甚至會因為一個新聽到的消息而興奮不已。
青格勒和圖雅雙雙出走之后,通拉嘎發現他的生活突然變得孤寂起來。他甚至長達數天都不會走出家門,甚至一兩個月都不會跟任何人說任何一句話。
成吉思汗說:“一口鍋里不能同時煮兩只牛頭。”但是如果只有一頭牛的話,那必將是一只孤獨的牛。
4
十四年里黛欽部落的人口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十四年間有七位老人先后埋入長生地,偉大的天神騰格里也恰好賜給了黛欽部落七個健康的嬰兒。
不多不少,十四年前青格勒出走時,黛欽部落是三百六十七個人,十四年后青格勒回來時,黛欽部落仍然是三百六十七個人。
生活總是這樣一成不變啊。但是現在,青格勒回來了。
青格勒一個人回來了。
時隔十四年,青格勒跟通拉嘎又見面了。黛欽部落的人們再一次將他們圍在一起,跟十四年前一模一樣。
一場大戰看起來就要爆發。
“一山還是不容二虎啊。”已經一百歲、滿嘴白胡子的智者博日格德說道。
“來吧,出手吧,我的安達。”通拉嘎抓緊手中的望刀,冷冷地說。
“我不是來跟你打的。”左撇子青格勒沒有動刀的意思。
“那你回來是為什么?”通拉嘎疑惑地問。
“孤獨。”青格勒從嘴里輕輕地吐出兩個字,然后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兩個字青格勒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因此人群里一片茫然,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