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1
路過公交站時,許民靈又看見了那張尋人啟事,貼在長屏燈光廣告邊角。路上行人匆匆趕著上班。來了輛公交車,原本靠著廣告屏看手機吃早餐的人群轟地一下炸開,“嗡嗡嗡”圍著緩緩移停的車。中午和同事下樓買東西,剛上天橋,許民靈的眼睛被垂直梯玻璃門上的一個白東西閃了閃,她眨眨眼,用手肘碰碰身邊同事,“這兒也有那張尋人啟事。”
“什么尋人啟事?”同事不解地看著她。
“好幾天了,這附近不少地方都貼著,有個女的,找不到了。”許民靈說,朝玻璃門努努嘴。
同事只是順著她的嘴象征性地翻翻眼皮,“真可憐,那些找不到的人最可憐。”
晚上她跟鄭國說起這事,鄭國坐在沙發上打游戲,屏幕上火光迸射,聽到一半,他突然抬起頭問她:“你決定沒有,買哪處的房子?今天中介又問了。”
倒是兒子回應了她:“媽媽,人丟了是不是說這個人迷路了,找不到家了?”許民靈正要回答,鄭國從兒子書包里掏出一張試卷,遞給許民靈,一邊催兒子進屋寫作業。許民靈展開試卷,是份單元卷,九十四分,作文扣了四分,剩下兩分,全錯在一處,題目要求劃出成語中同義的字。呼風喚雨,牽腸掛肚,兒子劃了呼和喚、腸和肚,老師糾正應劃風和雨、牽和掛。
跟兒子討論完試卷,許民靈轉出客廳,看鄭國從朋友那兒帶回的資料,資料上鄭國做了些標記,許民靈將那些標記看完,又向鄭國問了幾句。朋友是某中學老師,捎給他們一份近三年市內中學排行榜。
三個月前,他們開始按著這張圖表指引看學區房。
2
墻上的掛鐘指向九點四十分,辦公室的幾個人陸續到位,花白頭發的科長照例洗杯壺泡茶,新進的科員小羅提著一袋點心,說是家婆做的特色糍包,她笑瞇瞇地湊過來,問許民靈房子買了嗎。許民靈說沒有。科長慢悠悠坐下來,攤開文員剛送來的報紙,翻到旅游休閑欄,認真看起來。科長還有半年就退休了,科里就四個人,科長一退,自然輪到副科長接位。這時,副科長也咳著進來,直直往里頭第二張辦公桌去。三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四張辦公桌靠墻呈“一”字排開,科長、副科長、許民靈、小羅。見副科長坐定,許民靈將昨天整理好的文件交給他,副科長說一聲“好”,埋頭找東西。副科長頭發也白了不少。
許民靈將通知發給下屬單位,照著文件交代了一通培訓事宜,喝完一輪茶,就沒什么事了。今年的計劃書打算下午再寫,無非改改去年的,增加一點領導的新要求。QQ上不停閃爍信息,都是朋友們發來的,商量下次聚會去哪兒吃飯,哪兒的衣服漂亮,還計劃放假時組織遠游,最好自駕。可今天許民靈不想參與她們的討論,她有點無聊地坐在轉椅上,將椅子扭來扭去。
手機傳來“嘀嘀”的響動,許民靈才警醒過來剛才做了什么。
她點開新添加的微信好友,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是那個女人!
不可能!她有點慌神地繼續點開這人的主頁,手指點了幾下才成功點開,沒錯,就是那個女人,隔幾條朋友圈動態,便能看見她的身影——那個尋人啟事上的女人!
那張尋人啟事,許民靈回想,似乎也有點與眾不同,信息簡短,只說尋人,沒說具體的外貌特征,也沒說于何時何地走失,落款的聯系方式,只有一個微信號,好像尋主怕人打擾似的。可偏偏就是微信號,許民靈看了兩次,記住了。
她還真是無聊。拿著手機點開一個又一個頁面,猶豫要不要說點什么,正巧,對方發來信息。
有線索嗎?
不太確定。
許民靈一愣,隨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遲疑地劃出幾個字。微信就有這點好,可遲復或亂復,反正對方也不知道。
你是說看見了?
還要進一步確定。許民靈說,覺得他倆像對暗號。停了停,她拋出剛才的疑問:你跟失蹤者什么關系,為什么用她的微信?
手機沉默了一會兒,等許民靈給茶杯續滿水,才響起:我是她男朋友,用她的微信,是方便聯系她的朋友,可以擴大尋找范圍。
許民靈還未回復,對方又緊接一條:你有進一步消息請馬上聯系我。
3
男朋友在找女朋友。嗯,那一定是很愛她。許民靈想。
吃過飯,她又翻起了那個女人的朋友圈。挺漂亮的,瀑布般的長發。她似乎喜歡黑白照,黑白分明的色彩里,一雙大眼睛幽深似湖心。看不出她的職業,朋友圈更新并不多,也不規律,有時天天更,有時幾個月不更,內容也雜亂,有時是美食,有時是運動,有時是旅行,有時,則不知所云。看她的朋友圈,你會覺得這是一個特別的人,連拍照都特別,永遠沒有正常色調,不是柔光黑白,就是糊景逆光。
無論如何,這個人丟了。她現在會在哪兒呢?在做什么?許民靈禁不住猜想,再看那些圖片,竟有看遺容的感覺,讓她不禁心里一驚。
去公園散步,她還在想,真是有點奇怪,明明人丟了,她卻可以進入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的生活。公園里晚上人很多,有鍛煉的、戀愛的、休閑的,許民靈習慣沿著公園走兩圈,再到健身區活動一會兒。走到健身區時,她發現一架單杠,不高不矮位于胸腰之間。那個女人的朋友圈里,也有一架這樣的單杠,女人把腿蹺上去,壓腿。那個女人的腿修長筆直,黑色背景中,燈管樣閃著白光。許民靈試了試,提起左腿,蹺上杠,身體剛剛往杠邊傾斜,左腿關節就如撕裂般痛疼,她倒吸一口氣,彈直身體,只得咬牙重新將腿拉直,努力彎腰用雙手捶腿。
4
星期天照例是她和鄭國一起去看房的日子。
排名前十的中學學區,已經都看過了。今天看的這套,是一個小樓盤,中介說,這套房子是這學區內最便宜的了,昨天有客戶要來看,我知道你們最有誠意,找了個借口把人推脫了。
房子很小很舊,空氣如固體,帶著某種沉悶不詳的氣息壓向屋里的人,白墻被畫得已無一寸完膚,地板上,到處是演算題目的草稿紙,用廢的作業本。
“六百萬。”中介拍拍臟爛得辨不出原形的沙發,招呼他們坐下,“業主要用錢,急著成交,這樣低的價錢,全深圳也沒有的,你們最好這兩天就決定。”
鄭國還在屋里轉悠,從廚房轉到陽臺再到廁所小臥室,不時還伸出手摸摸敲敲。轉完了,他坐在中介拍干凈的地方,皺起眉頭,“這房子肯定有學位吧?”
“你看看這墻和地板就知道了,大哥。”怕鄭國不信,他又指指窗外,“剛才過來你們注意到旁邊那個小區沒?那兒就沒學位,只要三百多萬。”
許民靈點點頭。中介帶他們來看房,走了挺遠,她還以為是那小區,環境幽雅,淡黃體的樓高低錯落,籬墻環以細細的文竹。
鄭國又站起來走到窗邊,探出頭打望。
他們沒說買,當然,也不會說不買。中介說:“你們最好快點決定,下午還有兩撥客戶要來看房,再說,過幾天,也未必是這個價了。”
下午他們也要看房,不過是另一個學區。鄭國啟動車,看看許民靈,“這個學校去年升一中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全市最高。”許民靈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方說:“太貴了,七老八十你還一堆貸款沒還呢。”
其實她最想說的,不是貸款,或者不僅僅是,而是,學校距離現在他們的家太遠了,相隔兩個區,兒子要是真的來這兒上學,他們是肯定要搬家的,許民靈自然不想來這兒住的,那樓孤零零一幢,沒在商住區內,剛才去的路上沒發現一棵樹,現在車子在片區內轉了一圈,還是沒發現一棵樹。真不知道這兒的人掌握了什么特異功能,沒缺氧窒息。
5
收到微信消息時,許民靈正在開會。
每天都有漫長的會議,領導們有講不完的話。會議規定不許帶任何個人物品,連手機也不行。許民靈借口上廁所出來透透氣。她點開手機,有點吃驚,是那個男人發來的。
確定了嗎?
口氣像地下黨。許民靈轉頭掃描四周——機警的接頭人。會議才進行到一半呢,主席臺后的電子屏上,打出正在宣講的會議綱要,底下的眾人,有的雙手抱胸假寐,有的睜大眼死盯著主席臺,有的低頭記錄會議,身邊有幾個人跟她一樣借口上廁所出來抽煙喝水的,看上去都有疲態,眼睛都懶得完全睜開。沒人注意到她。
這幾天沒往那地方去,我有空了去看看。她回。
請盡快確認給我消息。對方馬上回復。
好。
許民靈刪除信息,松了口氣,接著,又嘆了口氣。她不知道為什么要松氣嘆氣,不自覺地笑笑自嘲。想起剛才的行為,有點好笑,她并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啊。
還可以再待兩分鐘,她走到外面,翻看那個女人的朋友圈,最后一條更新,是將近兩個月前,轉發了一篇文章,是個非常火的公眾號的一篇推送文——《余生,你應該這樣過》,許民靈大致看了看,拉到文章底部,竟然有上千條留言。
晚上去公園散步,走完兩圈后,許民靈又到健身區壓腿。
連續幾個晚上,她都會壓壓腿,慢慢地,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扯得筋肉火辣辣地痛了,腰也能稍稍勾下幾分了。每每壓腿,許民靈都會想起那個女人白燈管樣閃閃發光的修長美腿。擁有這樣一雙美腿的女人,走丟了,一定兇多吉少吧。
6
周末他們回許民靈娘家吃飯。
許民靈媽媽做的飯菜。這個當年許民靈爸爸下鄉當知青時娶的農家女人,一生都在做飯洗衣拖地,身上每個毛孔都散發出油煙味洗衣粉味灰塵味。許民靈爸爸從不下廚,退休前,他就在許民靈現在工作的單位,許民靈得到這個工作,基本是他的功勞,當年許民靈的筆試成績排在三十名,面試卻排在第一,從一百多個候選者里脫穎而出,當然,有人察覺后向上投訴,差點讓老許丟了烏紗帽。
“你爸爸太霸道了,我要去老年大學聽講座唱歌,他硬是不讓我去。”許民靈媽媽總是抱不完的怨。每次女兒女婿回來,她便找到了樹洞。
“她一天到晚在外面瘋,有什么意思,家也不回,害得我還要自己做飯。”坐在太師椅上看報紙的老許暴吼。
“飯菜不是在冰箱嗎?熱熱就能吃。你不讓我跟他們去外地旅游就算了,我出去活動一會兒都不行,回來晚了還打我。”許民靈媽媽也回吼,她平時說話不敢多,女兒女婿過來,嗓門就高了。
“看嘛。”她擼起袖子,手臂上果然有兩條紅紋。她繼續沖女兒女婿數落,“你爸爸也是個古怪,退休了就天天把自己關在屋里,他喜歡坐牢就算了,非要拉著我一起坐!”
“誰在坐牢啊?我這輩子難得清靜,我就喜歡現在的清靜。”老許捏報紙的雙手不停顫抖,暴吼聲也顫得變形走音。
許民靈鄭國趕緊各勸一處,兒子也乖巧,外婆外公不停喊。
飯菜很快擺上桌。紅燒肉、炸魚、燉雞,看一眼能飽半肚,許民靈媽媽的口味幾十年不變。
吃著吃著,說起了買房的事。
鄭國說差不多了,就在這兩周吧。他拿眼神示意許民靈,許民靈沒抬頭,認真理炸魚的小刺。
“看好了就買吧,這事不宜拖。”老許抿了口酒。
“是,早幾年就該買了,那時價錢低不說,鄭樂小學也能上個更好的。”鄭國點點頭,說完,他將頭轉向兒子,問他將來想考哪個大學。兒子不解地瞪大眼,鄭國自己笑了,“努力點,爭取考爸爸以前那所,畢業后進爸爸原來的公司,要不,考你媽媽的那所也行。”
兒子“哦哦”,滿嘴流油地接著啃雞腿。
許民靈仍沒說話。鄭國現在已經從那家大公司出來五年了。公司每年都要招一批畢業生,崗位卻沒怎么增多,只好不斷淘汰老員工。自由后的鄭國,跟幾個朋友合作開了家科技公司,前兩年做健康手環,現在做運動耳機,生意并不差。
“都是她猶豫。”鄭國指指許民靈,對老許說,“前幾年她說將來再說,現在又遲遲拍不下板。”
老許瞟許民靈一眼,黑眼珠在單薄松弛的眼皮下定定,像對上了暗鎖,“咔”地開了門,“沒什么好猶豫,買,不上好學校怎么辦?誰都難幫你。”一貫果斷霸道的領導語氣。
許民靈只得抬起頭喃喃道:“好好。”
兒子開始上幼兒園那陣,他們一家就計劃買套學區房。鄭國咨詢了幾個同事,決定跟他們買同一片學區。那時他們現在的住房貸款還欠點尾巴。許民靈說兒子將來反正要留學,不如上國際私立學校,他們的教育更西化。接著,她列舉了兩所學校,鄭國也聽過這兩所學校。他沒點頭也沒反對,這事,就拖到了現在。許民靈是個有點怕麻煩的人,凡事愛跟別人走,鄭國不提她也樂得不管,彼此雙方仿佛守著個心照不宣的秘密,盡管身邊早已風云涌動。哪知今年甫開學,鄭國便將秘密晾在太陽下,火急火燎看起學區房來。
“是不能猶豫了,再晚幾個月,鄭樂上四年級,房產積分不夠,買了作用也不大。”鄭國應和老許。
7
那個男人又來問了一次,看上去真的在急著找人。
許民靈答應發照片過去。
再去公園散步,她穿了身運動休閑裝。特意去商場買的。她的衣柜里,都是偏正式的衣服,頂多幾件居家的棉麻褲棉麻上衣。那個女人在朋友圈里常愛穿運動裝。許民靈買了一套,竟也穿得挺好看,她身材苗條,發育良好,穿上稍稍修身的運動裝,扎把馬尾,顯得既有活力又年輕。
今晚她多走了一圈,衣服褲子舒膚吸汗,夜風習習,她忍不住還想再走一圈。行得半圈,有個跑步的女孩擦過她,她突然心里一動,掏出手機,從相冊里挑了張照片,給男人發過去。
一會兒,微信來了。
你在哪?看見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著挺像。
背影看不清,你再拍張正面。
現在又找不到她了。
那好,爭取拍張正面來。
好。
你在哪?
說不清楚,我不熟悉這兒。
那麻煩去問問。
許民靈放下手機。真是個奇怪的男人,他為什么不直接給她電話呢?
8
尋人啟事仍有新的貼出來。之前貼上去的,很快被小廣告覆蓋。所以,它只是淹沒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牛皮癬中。
“XX,女,膚白個高,體弱,神情略恍惚,不慎走失,家人非常牽掛,還望知情者提供線索,不勝感激,微信聯系XXX。”
過于簡單了,許民靈這才注意到,它連重酬兩字都沒有,想必,愿意提供信息的人更少了吧。
為什么要跟男人保持聯系呢?許民靈怔了怔。也許出于好奇吧。
那個女人的朋友圈內容不算多,不到五十條,許民靈又翻看起來,一一點開那些圖片,像個偵探。其中有一條,女人說自己去某學校上課,配了兩張圖片。不知是她去上課,還是她去給人上課,許民靈將圖片放大,認出校名,正是幾年前她跟鄭國提到的私立學校中的一所。當初跟鄭國說起這所私立學校,還是聽別人提到的,因為那人的孩子在那兒讀書。許民靈很快上了百度,查看了些內容,再按咨詢電話打過去,對方很熱情,問她有什么事。
“哦,那個,我想了解一下招生。”她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找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吧。
“好的,您可以上我們的網站還有公眾號,有空,歡迎來校咨詢。”對方說。
“好的。”許民靈掛了電話。
對方很快將資料發到她的郵箱內,除了文字,還有不少圖片。下午科室里只有她和小羅兩人,這會兒小羅去了隔壁,跟辦公室主任聊哪兒能買到好魚膠。許民靈閑翻那些資料,看完了課程表,緊接著是一項作業,閱讀幾本不同的關于寄居蟹的書,然后,寫出一篇關于寄居蟹的新作文。
9
中介打來電話,問什么時候過去簽合同,目前有兩家有意向購買,他好不容易幫他們拖住了業主。
屋里雜音多,許民靈沒聽清中介具體說些什么。她過來陪兒子上課。兒子每周有兩節補習課,平時沒時間,都安排在星期六。今天路上堵了會兒車,到培訓點時遲了五分鐘,兒子匆匆趕進教室簽到。許民靈轉過身,大廳里已經塞滿了陪孩子上課的家長,不要說座位,能尋著站位已經謝天謝地。培訓樓附近也沒什么好去的地方,每次陪鄭樂來上課,她都發愁這四個小時如何打發。人群里有人朝她揮手,是圓圓媽。
圓圓和鄭樂同班。
“怎么樣?房子買了?”圓圓媽關心道。
圓圓媽很漂亮,班里家長中,許民靈最喜歡跟她聊天,“沒有。”
“我們也開始看了,要不,買一塊兒?”圓圓媽說。
許民靈答應著好,仍盯著她的臉。圓圓媽今天沒梳發髻,披散的中長發用梳子隨便刮了兩下,依然遮不住她臉龐的清秀。她說是早上太趕了。盡管已經四十了,圓圓媽依然有點學生味。想想也正常,她大學畢業后,只上了兩年班,就全職備考研究生,心還大,非要考名校,說是從小的心愿。也有點運氣,兩年后考上了,畢業后剛在企業里干了一年,發現自己懷孕了,于是,辭職備孕直到現在。圓圓是班里的優秀學生,老師總愛讓圓圓媽講講經驗,圓圓媽只是笑笑:哪有經驗?陪伴,陪伴就是最好的。
她抬頭望望周圍,家長們幾乎都在看手機,大多在玩游戲,屏幕上刀光劍影硝煙四起。有的媽媽看完了手機也看完了培訓點的資料雜志,沒什么可再看,干脆聊天,抱胸皺眉,幾個還小的孩子圍著她們,玩玩具或看書。其中兩對母子,都穿著母子裝,沒穿母子裝的,許民靈覺得,他們的穿衣風格也非常相似。
10
有進一步的消息嗎?
男人問。
暫時沒有,那個女人很難遇到,上次拍那張照片,也是好不容易遇上她。
周邊的人呢?你問問周邊的人,誰看見她了?
問過了,都說沒注意到,我兩次見她都在晚上,地點也不同,想必白天她不敢出來。
她現在什么樣?還像尋人啟事照片中那樣嗎?
……
許民靈怔了怔。
沒看清楚,可能吧,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真的?
跟男人聊完天,已經走完今天的任務,許民靈抬起腿。現在,她已經可以將整條腿筆直斜豎,上半身傾斜,差不多能貼著腿了。依然痛,但已經輕多了。想不到她也能將腿壓得這么直!壓完兩條腿,她邊往家走邊想,自己應該適合跳舞。她小時候很喜歡跳舞,親戚里有個音樂學院出來的,說她四肢細長身材勻稱跳舞好看,可以報舞蹈學院,老許卻很反對。
11
私立學校幾次打來電話,邀請許民靈去聽公開課。這些天,許民靈天天查看他們的公眾號,也有意去參觀,于是,請了半天假,硬拖上鄭國去了。
學校建在一座山下,不,是建在山腰。校園內種滿各色果樹,十幾幢教學樓散落于山腰,星星點點,如林間休憩的人。校內還有一面天然湖,一半在校內,一半在校外,幾條小船在湖面來往穿行。這天下了點雨,霧嵐如白紗將整個校區罩得如夢似幻。
組織方帶著家長們聽了自然課、創意課、文學課,用過水果及點心。組織方說歡迎大家去招生辦了解情況,許民靈拽著鄭國就去了招生辦。
接待他們的是個中年女人,小卷發,黑框眼鏡,配精致的黑西裝套裙,一副精干的模樣。女人先給他們講了學校大概的情況和特色,接著講起假期將有一個體驗班,如果有興趣,現在可以報名。
“把孩子交給我們,我們會認真對待每一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女人微笑道,“我們的師資也強,基本都來自名校,比任何一個學校都強。”
鄭國喝了口茶,問:“高考怎么樣?”
女人依然含著笑,親切溫和地說:“我們學校的孩子幾乎都申請國外的大學,當然,你們要參加高考也可以。”
鄭國點點頭,放下茶,轉頭看看四周,說了句類似玩笑的話,“這個學區好遠。”
女人不明所以,微微皺了皺眉頭。許民靈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指的什么,如果他指的私立學校,是挺遠的,出了市區,還有二十公里呢。
在校門口等鄭國去地庫取車時,許民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其實不是突然想起,是一直縈繞在心頭,找不到時機或人詢問。門口崗屋內,兩個保安在閑聊,許民靈湊過去,調出手機內失蹤女人的相片,“你們見過她沒有?是你們這兒的嗎?”
保安停了閑聊,瞪著相片看了幾秒鐘,其中一個將手機拿近,又仔細看了兩秒,恍然大悟道:“見過,學校人不多,見過的人都有點印象,這不是每次都抱著小提琴來的老師嗎?”另一個也想起了,“哦”一聲道,“對對,每周來上一次課的校外老師。”“是啊,人長得很漂亮的,可惜啊,好久沒見了,聽說自殺了。”
12
女人的相片是一張黑白大頭照,像遺照,許民靈定定地盯看。女人的一雙大眼睛仿佛磁鐵,許民靈被它們吸引,來到一口井前,她趴在井沿,望見其內幽深無底,絲絲涼氣沁人臉面,她本能地叫了一聲,醒了。
方才犯午困,趴在辦公桌上竟睡著了。
這會兒別的人都去午休室了,她沒去。單位每天中午十二點不到,人們已經吃完飯剔牙打嗝,拖著緩步邁進各自的午休室,開始漫長的午睡。許民靈害怕午睡。陽光有點慵懶地照拂庭院內的花草,蟲蝶在四周厚濁低微的呼嚕中也昏昏欲睡,整個世界,仿佛都進入了死寂的睡眠。許民靈特別討厭午睡醒來的感覺,由于中午吃得飽,肚子沉墜鼓脹,這鼓脹似氣體,又似實物,充滿了整個身體,連大腦都被它們侵占,昏漲沉墜,不止整個下午,整個一天,都無法散去。許民靈揉揉太陽穴,關上門的辦公室靜得連電腦運行的細微響動也聽得清清楚楚,她雙手撐臉,瞪著桌上的綠植,呆了幾分鐘,然后,解開手機,寫了條微信。
你為什么要找她?
對方仍然馬上回復,好像時刻守在手機邊。
我想她,每天夜里都夢見她。
那,死了的人怎么找?
什么意思?你去確認情況,別人說她死了?
許民靈冷笑:她不是自殺了嗎?
沒有,她沒有自殺!
有人說她自殺了,她為什么要自殺?許民靈后悔剛才太直接,套不出更多的話。
都在亂說!你們都恨不得她自殺是吧?!對方挺憤怒,連打幾個生氣的表情。
那她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過是丟了。
怎么會丟?
沒有回復。等了等,仍沒回復。許民靈站起來,去廁所洗了把臉解了內急,回來泡了杯濃茶,手機才再次響起。
她沒有死,她總是沖動做傻事罷了。
許民靈盯著這十幾個字,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么,知道再問也問不出更確切的東西。
她沒再回復,梗著脖子掐桌上綠植的黃葉枯葉,手機械地動著,掐得手指尖綠汁遍流。一會兒,手機又響了。
麻煩你再幫我找找,我真的很想她,找到她,我再也不會讓她亂走了。
13
周日這天,他們一家飯也吃得不那么愉快。
許民靈媽媽做了紅燒魚,魚是凍海魚,腥味大,于是,她放了點辣椒。
飯菜擺好,老許姍姍坐下,幾個人這才提筷舀湯,鄭樂早已迫不及待叉過一塊排骨。叮叮當當,吧唧吧唧,都在埋頭吃飯,老許卻沒動碗筷。
許民靈給他舀了碗湯,推到面前,老許面色嚴肅地看了看湯,又看了看面前的紅燒魚。
“怎么有辣椒,你不知道我不吃辣椒的嗎?”
話是對許民靈媽媽說的,她坐在他邊上,從飯碗邊抬起頭,“今天是魚不一樣,超市促銷買來嘗嘗,紅燒就要放點辣椒,要不不好吃。”
“那以后別買它了,那么多魚,又不止它一種。”老許仍在生氣,人和語氣都硬邦邦地,像凍了十年,剛從冷凍庫拿出來。
“你嘗嘗,味道還可以,吃不出辣。”
“你知道我不能吃辣椒,一吃就犯腸炎。”老許嚴厲地打斷她。
“不吃就不吃嘛。”許民靈媽媽突然站起來,筷子一拍,木椅來不及退讓,差點被她蹭倒,她也不扶木椅,端起碟子往廚房去,半分鐘不到,又端起碟子回來了,“咚”地將碟子撂在桌上——紅燒魚洗了個熱水澡,變得白白凈凈,蔥花都不見一星。
“吃吧,這回沒有辣椒了。”她氣呼呼坐下,動作幅度很大地扒飯,扒完飯,接著咕嚕嚕地灌下一碗湯,屁股一扭,頭也不回,去客廳看電視。電視聲音很大,又是娛樂節目,整個屋子都回蕩著抽筋似的大笑。老許嘴角下撇,臉上的幾股肌肉也抽了抽。
許民靈知道她媽媽嗜辣,出門吃小吃,她都要求加辣,但家里,只有一瓶吃面用的剁椒。
幾個人在變態抽筋的笑聲中陸續吃畢離席,那條洗過熱水澡的魚,硬是被老許吃得遍體鱗傷。鄭國鄭樂看電視,許民靈幫著她媽收飯桌,路過書房,見父親戴著老花鏡在屋里忙活。她很少進父親書房,父親也不高興別人進他書房,這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是他最私密的地方,好比他的心臟,要是不出門,他基本上都守在這兒。
書房里書并不多,擺滿的那幾排架上,無非一些名著或雜志,數幅別人送老許的字畫。偌大的書桌上攤開幾張報紙,一本空白的筆記本,還有幾本大開本花花綠綠的冊子。老許正在剪報紙,只見他手握剪刀仔細將一則報道剪下,背面涂好膠水,小心地貼于冊子,又開始剪另一張報紙。
許民靈這才發現,除了書桌那幾本,地上還有幾大本厚厚的剪報,書柜上也有一整排。她隨手翻開一頁,剪報做得很漂亮,按時間貼得整整齊齊,有的地方還用紅筆畫出了重點。
14
那個晚上,回家來,他們三人都沒有閑手。鄭樂雙手捧著一盒許民靈媽媽炸的雞腿,鄭國左右手各提一大桶花生油,許民靈則抱著一袋香米。花生油和香米是老許單位送的。每逢年節,單位都要來慰問老許,除了紅包,還有一堆米和油,因此,兩個小家從不缺米油。
他們從車里搬出東西提抱著去電梯口。地庫潮濕陰暗,如水深處。三個人前前后后無聲地走著,似潛行水底的魚。許民靈掂量懷抱中的米,沉甸甸的,尼龍米袋又滑,她使盡技巧和力氣環抱住它不讓掉落。這么大袋米,夠吃幾個月,幾個月后,他們會再去拿一袋,接著再吃幾個月,日子就慢慢似米粒一樣越積越多,累成山,有了山的起伏甚至雄偉。許民靈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前面的鄭國走,鄭樂尾隨她身后,三個人排成一條微曲的線。地庫逼仄低矮,沉悶得讓她有點窒息。她張大嘴,使勁地呼吸,貪婪地想要抓住任何一絲可能的氧氣。
暑假時,鄭樂參加了私立學校的夏令營。一個名為“尋找之旅”的夏令營,由幾位老師帶隊,去北部沙漠戈壁,尋找消失的綠洲王國。聽說要露營還要觀察自然,鄭樂高興得好幾晚睡不著覺。
中介仍不斷打來電話,許民靈說,我們現在沒那么多錢,買不了。中介死皮賴臉,仍纏著不放。許民靈就說,你找鄭國吧。中介哈哈笑道:鄭大哥在出差,他同意了,說要你放款,家里的錢你管。
按斷電話,許民靈有些煩躁,對著手機亂戳。
那個失蹤的女人的朋友圈竟然更新了!許民靈嚇得差點掉了手機。
等昏眩過去,她再看了一遍:
是你嗎?快回到我們身邊。
下面的配圖,是一張模糊的夜晚背影照。許民靈知道,這張照片上的人,是她。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