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歲寒時節,百花飄零,卻是蠟梅香綻的日子,蜜意濃香,如歲末的一盞美酒。汪曾祺喜歡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折來插在膽瓶里。我則愛疏枝橫斜,幾點小花苞的,帶著幾分醉意和雪意,若即若離。接下來便有暗香疏影的梅花,最有書房氣質,可以從隆冬看到繁春,數不盡花影流年。吾師徐建融填過一首《鬲溪梅令》,寫給蠟梅:“花心蠟樣畫難填。更羞簪、老人頭上卻惹個人憐。夜深香影懸?;椟S淡月感華年。問何似、霜皮鐵骨幾朵黃昏煙。琤琮不耐眠。”讀過音猶在耳,便和韻一首,寫給梅花:“三分清氣月華填,好風天。吹徹落花如許惹人冷,依舊香影懸。別多會少是流年,夢無邊。莫用春風詞筆寫云煙。不如醉去眠。”浮生似醉如客,但看花開落,不言人是非。
蠟梅和梅花,都可作案頭清供,最宜入畫,更適合書房的暗夜遐想。文人清供的花草蔬果,多取形色殊勝的。一是明艷可人之物,用以點染素凈的冬景。如南天竺、蠟梅等,清標雅質,疏密錯落,玉立亭亭??烧壑Σ迤?,那一抹溫柔的亮色,經冬不凋。盆養者則有美人蕉、水仙等。“冬以四窯方圓盆,種短葉水仙單瓣者佳。又如美人蕉,立以小石,佐以靈芝一顆,須用長方舊盆始稱?!苯孕杓毿酿B護收拾,置之幾案,則素艷逼人,一洗人世塵埃。
另一種是清香之品,如香櫞、佛手、木瓜、文且、枇杷等。巧的是,木瓜、香櫞、佛手差不多同時季可摘得。那木瓜是薔薇科的木瓜,也是《詩經》里“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木瓜,散發著香梨般的清新味道。木瓜與佛手,需要小心供奉。沈三白《浮生六記》曰:“佛手忌醉鼻嗅,嗅者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櫞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人將供妥者隨手取嗅,隨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笨梢娧盼锊豢奢p慢,清供亦有法度?!都t樓夢》第四十回中曾寫道:“在探春房中,有個紫檀架上,置一大盤子,里面有幾個大佛手作為清供。”最好這個盤子是雨過天青色的,或純凈的德化白瓷,方能顯出佛手的嬌黃可人。又據清茶膳房檔案記載,將梅花、佛手和松實三味,以干凈雪水烹之,名曰“三清茶”,形與色相佐相得,想來極有畫面感的。
此外還有吉祥物事作為清供,多取諧音的雅意。有石榴(榴開百子),有橘子、荔枝(大吉大利),柿子、百合及靈芝(百事如意)等,形意俱佳,聲情并茂。漢族傳統吉祥圖案“三多九如”,即由蝙蝠或佛手、桃、石榴、九只如意組合構圖。以佛手諧音“?!保再⒁狻皦邸?,以石榴暗喻“多子”,表現“多福多壽多子”的寓意。九支如意則諧意“九如”,即如山、如阜、如陵、如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蔭、如南山之壽,皆為祝頌之意。
那些可與花果配伍的金石、書畫、古器、盆景等可供賞玩的文雅物品,都可一并作為案頭清供,既有品格,又寓壽考之意。古人會玩,《遵生八箋》中描繪了書齋場景。晴窗坐對,眼目增明,實乃歲朝樂事。張岱《陶庵夢憶》里記錄精心鋪陳擺置,就是一幅錯落連綿的金石書畫圖卷。甚至一塊小小的石頭,也能以“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縮景來寄托文人的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心意所注,“思之如在隔世”。
我也喜歡收藏古物,尤其是這些文房清供器用,也曾用白描繪之,與陸康先生的篆刻結合,出過一本圖文并茂的《歲歲壽》的筆記書,用來作為歲朝的賀禮。也一直喜歡寬大的書案,窗明幾凈,可以隨時坐下書畫作文,可以任性地鋪陳器物,與二三知己一起把玩品賞。董其昌《骨董十三說》中也有類似的論述。人與人,人與物,因緣際會,坐對賞玩,可謂人間樂事。日夕相對,手摩心追,器物都帶上了人的氣韻和光華?!蛾庺瓒Y贊》里所說,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人用的是“習臭”一語,指的就是經年累月摩挲把玩,體溫傳遞,體脂沁人,人與物都清潤通透了。歲月的清供,更讓人事沉淀,真正留在身邊的,都是紅塵中氣息相近者,都有宿緣。
因緣不可解,如禪機不可參破。清供源于佛供。王羲之曾在會稽山蘭亭舉行修禊之禮,消災祈福,洗去冬日塵埃,感知濃濃春意。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山林中有人煮茶,有人弄酒,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種祈福儀式漸漸演變為成文人雅聚的經典范式,那些瓶花、茶壺、羽觴也成了歲寒清供擺設的雛形。至唐宋時期,歲寒清供漸漸由功能性轉向了裝飾性,成為日升月落的家居休閑的日常。宋代人文炳煥,一切器用都趨于精致化,案頭清玩被認為是文士風雅的標志之一。宋代蘇易簡撰《文房四譜》提出“文房四寶”之名稱,南宋趙希鵠在《洞天清祿集》又加入古琴、古硯、古鐘鼎彝器、怪石、硯屏等,皆為文人案頭頗具格調的常設器用,而不經意間又頗具儀式感的“歲朝清供”,更多了雅俗共賞的祈福涵義?!皻q朝”指農歷正月初一,“歲之朝也”?!逗鬂h書·周磐傳》有“歲朝會集諸生,講論終日”的記載。與之相應,“歲朝圖”又稱“歲朝清供圖”,長期以來是宮廷和民間畫家熱衷于創作的題材,現存此類作品最早見于宋宮廷畫家趙昌所繪的“歲朝圖”,以及一些佚名的折枝花葉、湖石小品等。在清中后期的江南地區,“歲朝圖”成為盛行于文人畫的題材類型,畫家們創作“歲朝圖”時應景即興,以清供之品入畫,兼工帶寫并敷衍成詩。
清供題材的創作高峰則在明清時期,佳作迭出,成為承載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入眼與入畫的清供器物更趨精致化,如明代文學家袁宏道所著的《瓶史·器具》中,特別對器型做了關注和說明。日本民藝之父柳宗悅認為粗糙的物品容易養成人們對待物品的粗暴態度,反之,優雅的器物則凝聚著天地間的美德與善行,真氣流衍,即所謂精氣為物,成型為器。高濂《遵生八箋》、屠隆《考盤馀事》都有專門的章節詳論文房清玩之事。稍后蘇州人文震亨的《長物志》更成為辨心手之雅俗、考閑事之濫觴的集大成之作,清供成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參與者,也是最合文人審美的書畫題材。到了清代特別是清中期以后,帝王的喜好推動了清供畫的發展,富裕的市民階層迎合時尚,對清供畫需求旺盛,一直延續到近現代。從陳洪綬到虛谷、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王震、張大干、齊白石、趙云壑、王雪、唐云、孔小瑜等,都有各臻其妙的清供畫作留存。
白石老人的妙處在用平常物事入畫,如蘿卜、白菜、咸鴨蛋等物。其歲朝清供圖常寫燈籠、爆竹,間雜五彩,既合時令,又顯喜慶,甚至用民間常用之物入畫,比如茶壺、水杯、雞毛撣子、撓癢癢棒等,恰與汪曾祺的文字遙相呼應、相映成趣。如果心中有大美,尋常蔬果皆可入眼入畫,汪曾祺在《歲朝清供》中寫道過年時,為添點顏色,養盆水仙,或者以大蘿卜為器種上大蒜,“蒜葉碧綠,蘿卜通紅,也頗悅目。”這是尋常生活中的最大詩意,即便在城市,亦有山林之致。
吳昌碩則更帶文人氣質,曾有畫作題款“歲朝清供美意延年”。他偏愛梅枝,寫梅取有出世之姿,在《梅花石屋圖》中云“梅花石屋坐談詩,夢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蕪園歸不得,歲寒依舊費相思”。因為這份相思,清供也有了綿長的暖意。
曾受邀參加蘇州東山會老堂的花果雅宴,主題正是清供枇杷,便即興填—首《宴瑤池·會老堂》,答謝女主人的一片盛情。也借此傳語東風,遙寄相思,祝福戊戌新歲:謝東山慷慨復多情,天籟作龍吟。更綺羅如畫,琴歌遞響,漸入吳音。素手枇杷三釀,清氣滿衣襟。宴飲紅塵外,旨酒先斟。
也擬相逢長醉,伴太湖水秀,碧螺春深??v別多會少,無意計浮沉。共人間,行蹤流水,若等閑,朝市與山林。常攜手,洞庭花好,綠到遙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