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婷毅
摘 要:很多學者認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一直存在皇權和宗族兩種秩序和力量,并把整個中國傳統社會概括為國權不下縣,縣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然而基層權力機構遠不如想象中“縣下唯宗族”的單方面和諧自治那么簡單。以清末民初閩南地區為例,中國閩南僑鄉的基層控制由中央下派的官吏逐漸轉移到新興資產階級手中。這個特殊時期的閩南僑鄉已可用“國權不下縣”來概括,然而它并非“縣下唯宗族”,也并非僅靠倫理形成地方自治,基層管理者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鄉紳。同時期的不同基層地區同樣存在有別于中央權力的基層力量,國內出現了大范圍的地方基層自治,這實際上是中央政府無力管控時期下的復雜的綜合反應。
關鍵詞:基層控制;鄉紳;閩南僑鄉;紳商
《傳統十輪》中提到,很多學者認為在中國傳統社會一直存在兩種秩序和力量,一種是國家力量,以皇權為中心自上而下,但是只到達州、縣,或都市地區、次都市地區;另一種是民間力量,以家族(宗族)、村落的小共同體自治與和諧為中心。這種觀點認為傳統社會是一個二元控制體系,皇權不下縣,行政機構管理沒有滲透到鄉村一級,國家不能有效地整合鄉村社會資源。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士把整個中國傳統社會概括為國權不下縣,縣下唯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
傳統鄉村社會中,鄉紳、宗族元老在鄉村民眾中擁有較高的文化地位,在民眾或族人日常生活中具有一定的話語權,他們能夠對鄉村社會治安進行管理和裁決。鄉紳權力的生成來源于國家權力對基層社會的微弱控制力,并且由于鄉紳對文化資源的壟斷,使他們獲得地方上的社會聲望,能夠受到民眾的敬仰和服從,從而在思想和行為上影響當地民眾。
中國多數朝代將儒家思想作為傳統社會的一種官方意識形態,它不僅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及行為規則提供了范本,也強化了宗族倫理與宗族血緣紐帶意識。居住于本籍的鄉紳與鄉村民眾之間或者有著血緣關系,或者有著地緣關系,民眾對鄉紳自然而然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和身份上的認同。此外,由隋至宋臻于完善的科舉制,考試內容具有明顯的儒家色彩,鄉紳中的一部分人士是通過了科舉考核的學者。赫秉健曾寫道:“具有文化知識的士紳,熟悉作為主導意識形態的儒家文化,被人們看作是規范的解釋者和象征。”單由以上這些輔助元素來看,“縣下唯宗族”的說法似乎是可以推導出來的結論。
但且不說鄉紳中一部分科舉出生者,他們對地方宗族的控制本身就是“儒表法里”的一種體現,實際上除了鄉紳,縣以下還存在許多基層權力機構。傳統社會中一直存在對鄉吏的設定,鄉吏屬于官府勢力,是縣里下派的駐村干部,也是國家權力下延于鄉村的產物,代替國家行使對基層的管理。這些管理包括勸農、制度、征稅役調、吏民戶籍管理、維護官方文化統治等。鄉吏是基層管理勢力的一部分,代表皇權的基層權力機構,比我們所知的要復雜得多,遠不如想象中“縣下唯宗族”的單方面和諧自治那么簡單。但也存在一些政治混亂、朝代更替的特殊歷史時期,國家權力無法順利下達民間基層,清末民初就屬于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
晚清中國社會,盡管有大一統的中央國家政權存在,但這種政權力量薄弱,真正落實到基層事務的治理上,政府的控制力僅能在小范圍內發揮作用或者甚至發揮不了作用。在那樣一個亂世,中央對省、縣各種軍閥與地方勢力的控制也是有限的。國家的權力基本只能延伸到縣一級,控制廣大地方基層社會的主導力量就掌握在鄉紳這個特殊的群體手中,整體表現出“皇權—紳權”二元社會控制體系的特征。
清末的官場政治生態展現出新的時代特征,此時鄉紳在基層社會起到協調官府與民眾之間關系的作用。吳晗先生曾說:“在通常的情形下,地方官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拜訪紳士,聯歡紳士,要求地方紳士的支持。”甲午戰爭結束后,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興紳權”的思潮,紳權日漸興起,各地鄉紳成為官府在地依賴的主要政治力量。
同時在一定范圍內,鄉紳可以進行各種地方建設,舉辦各種公益事業,包括興修水利、興辦慈善、賑濟災民等等。這個時期一部分沒有通過科舉考取功名的人士也可通過造福家鄉福利,獲取國家認同而進入鄉紳階層,早期閩南華僑的許多社會公益活動正是這一現象的反映。鄉紳擁有官僚政權無法替代的社會控制能力,這也是晚清國家試圖利用地方勢力治理基層社會的一種策略,國家的默許和促進為鄉村自治奠定了基礎。
清朝末期,清政府對內無法安撫民眾,對外無力抵抗強敵,面對國庫虧空入不敷出的形勢,便試圖通過賣官鬻爵來增加財政收入,在海外經商發家的華僑歸國后正是通過這種途徑獲得正式的鄉紳身份。莊國土寫道:“晚清時期華僑捐款主要用于賑災和買爵,而這兩方面有時又是互相聯系的,即捐款濟災后清政府常授以爵位。”鄉紳是一個受人們敬仰并在事實上掌控著地方經濟命脈與社會權力的階層,早期富裕起來的華僑憧憬著躋身其中,他們因此能擁有鄉紳的頭銜,也滿足了榮宗耀祖的心愿,但在基層事務處理上是否出于效忠朝廷就另當別論了。
早期明清兩朝政府將出國的僑民視為化外之民,國民出洋或歸國都會被嚴厲懲罰,直到1893年,關于華僑回國相關問題,清政府頒布法令:“除華僑海禁,自今商民在外洋,無問久暫,概許回國治生置業,經商出洋亦聽之。”僑民可以自由來往于國內海外之間。此后具有跨國活動性質的華僑商人,在許多方面起著與傳統時期鄉紳同樣的作用,在僑鄉的社會事務和公共管理中扮演著日益重要的角色。可以看出在晚清社會的僑鄉地區,原本屬于傳統鄉紳的社會角色逐漸轉移到華僑群體手中。
朝廷授予了官職爵位,華僑鄉紳理應是國家權力在地方基層的權力代表,由于清政府長期歧視和壓迫海外華僑,實際上在晚清時期由賣官鬻爵制度而來的鄉紳或為虛職無實權,或并不代表朝廷來行使對底層的管理,他們不是須對國家下達的命令負責的執行者。在閩南地區,財資雄厚的華僑能夠躋身基層鄉村社會的主導階層,介入宗族管理、鄉村械斗、文化教育、商業糾紛等公共事務,協調各種關系,參與包括修建公路、鐵路等各種公共建設。鄭振滿認為:“這些大型的公共工程,原來照例是由官府或士紳發起修建的,自晚清以降則主要由華僑或僑眷主持修建,由此不難看出當地社會權勢的轉移。”他們為地方所做的是出于造福鄉里的桑梓情懷,出于對傳統鄉紳行為的繼承,與其濃厚的鄉族觀念密不可分。華僑富商對反清革命抱有觀望態度,大多數華僑捐納官爵只是為了自保,未必是真心效忠清王朝,因此晚清社會表現出“皇權—紳權”二元社會控制體系。
清朝覆滅后,新政權成立前,閩南僑鄉的基層控制發生了另一種轉變,華僑熱衷于鄉紳身份的群體觀念開始發生變化,取而代之的是新興民族資產階級意識。但是民國時期這種轉變過程并不徹底,大多數時候處于新舊意識并存狀態。
以廈門地區為例,當時廈門及周邊的舊政權已經垮塌,廈門的地方政權轉移到了以商人為主的紳商界代表人士手上,參與者已不再單單由地方鄉紳為主導。廈門參事會是辛亥革命結束后新成立的地方決策機構,吸收了當地的紳界、商界、學界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同盟會會員。廈門地方的各種內政、外交,日常事務的管理和決策實際上都由廈門參事會參與主持,再由參事會交廈門道尹實施執行。舊政權政府官員在辛亥革命期間倉皇逃逸,新政權暫未建立,地方政治無人維持,在這種情況下,廈門基層和民眾的安危很大程度上仰仗于廈門參事會這個自發性組織。參事會成員在支持革命勢力的同時,維持著地方穩定,擔任起地方管理的職責,這也是以商人為主導的紳商階層在清末民初的短暫真空期對執掌地方政權的一次嘗試。
廈門參事會作為紳商代表、社會名流和地方宗族的結合體,其中廈門商務總會會員5人,占其總成員的1/3,地方大姓和鄉紳代表僅各占1人,華僑富商與鄉紳的社會地位開始發生對流現象。章開沉認為:“商會是清政府最為重視和倡導最強的半官方性質,商會也是近代中國最具社會影響、市民特征最突出的新型商人組織。”在經濟結構以商業為主的地方基層,商會在財力、聲望、市場運行、地方管理經驗方面均高于傳統鄉紳,實際上是地方實權的持有者。它的成立代表著紳商階層的一次重新組合,在廈門或其他以商貿為主的基層社會中作用巨大。
在清末民初世代嬗替的特殊時期,中國閩南僑鄉的基層控制發生了重大轉變,地方主導力量由中央下派的官吏逐漸轉移到紳商階層手中。紳商階層成為地方經濟命脈的掌控者和地方財政的提供者,也是政府仰賴的對象。這個特殊時期的閩南僑鄉已可用“國權不下縣”來概括,然而它并非“縣下唯宗族”,也并非僅靠倫理形成地方自治,基層管理者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鄉紳,而是新興資產階級。同時期的不同基層地區同樣存在有別于中央權力的基層力量,實行大范圍的地方基層自治是中央政府無力管控時期下的復雜的綜合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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