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姝
寫作,歸結為一句,是為了讓讀者在他的作品中“辨認出他們自己”(胡桑)。
從這樣一個認知的基點來看,每一個寫作者的寫作都是有意義的,“我手寫我心”,也是“復仇”的劍鋒一指之物。同樣,每一個寫作者的寫作都是不可忽略的,至少對自己而言,劍鋒所指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飽含著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覆滿個體生命細密、繁復的年輪。某種程度上,個體的寫作以及寫作史記,就是個體的生命史,思想的成長史。再者,每一個寫作者的寫作都是負重前行,他必須正視眼前高山的阻擋,他需要立足于巨人的肩膀,他必須踏上目的地并不明朗的漫漫之途,“上下而求索”。因而,他們理應接受尊重的禮遇,矚目的鼓舞。即便沒有這些,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寫作者仍然在寫,畢竟寫作是內心的“事業”,是沒有休止的“修行”。
“有天中午,太陽硬是毒成了一只蝎子/在疾速行駛的車窗上/我看見年少的自己迎面走來/汗水如注,慷慨澆灌著/幾乎害了他一生的輕蔑笑容”(摘自申廣志《與自己相遇》)。
不久前流行過很心靈雞湯的一句話:閱讀,是為了遇見最美好的自己。誠如斯言,那么,寫作也能遇見最美好的自己?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是與自己的相遇,這個“自己”是最真實的,最坦誠的,這種相遇是最靈肉相搏的,最刻骨銘心的,最撕心裂肺的。這種相遇不是邂逅,留有余香;不是一見鐘情,心心相印;不是戀愛,海誓山盟。這種相遇是渴望見到又害怕見到,是不想發動戰爭卻手執矛盾,相遇是已然出手又惺惺相惜,相遇是棋逢對手難分勝負,相遇是洞悉對方招數卻難以應招。與自己相遇,是與自己的人生相遇,或年少或年老,或過去或現在或未來。沒有誰比自己更洞悉過去的自己,沒有誰比自己更明確理想中的自己。與自己相遇,或悔恨,或懊惱,或慶幸,或釋然,大多數人總結“前車之鑒”,為未來之路排除障礙。
回到上面的引詩,作者與年少的自己相遇,從容而淡定。往事閃現,身為軍人的年少的“他”在前行之路上不畏沙暴,“目不斜視,大步流星”。作者明悉前行之路的曲折、坎坷,心焦之際,大聲呼喊:“孩子,快停下來/那峰頂上什么也沒有呀/山下倒有幾處深不見底的大坑”。此時,“我”投身情境,身份轉化為慈祥的父親(或者長者),面對懵懂的少年喊出生活的智慧之語,感情樸實、真摯,焦急之情溢于言表。結尾“轉眼間,熟透的峽谷/已崩遠綠色的豆影”,干凈利落,“綠色的豆影”既是遠去的孩子的身影,更是作者對自己人生的回望與肯定,同時也是作者對自己未來之路的暗揭和昭示,“熟透”的不僅僅是過往和年齡(年少),更是作者在對自我的認知后境界的提升、思想的成熟。
“我的一生,又是誰的淚水,就此匆匆打開/甚至,連何來何往,自己是誰/
也無暇過問/既然,存在,是一道預期的指令/趁大雪尚未來臨/趕緊開花,趕緊結果吧/無法選擇季節,就別錯過季節”(摘自申廣志《趕緊開花,趕緊結果》)。
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幾千年來糾結人類的終極性哲學命題。人人心中有自己的解釋,但并未形成共識性的答案。就像先有蛋還是先有雞這個問題一樣。既然弄不清人類的終極思考,那么就正視“存在”,正視現實,正視自身。它不是來自云端的諭言,威嚴而不可抗拒。它是一道來自內心的密語,不是祈求,不是禱告,而是溫柔的勸慰,熨帖的密謀。“無法選擇季節,就別錯過季節”。換句話說,就是珍惜當下,珍惜生命,珍惜自我。“我與草芥無異/脈若游絲,依舊律應湖海/潮起潮落”。(《蟄居》)“起初,你不接納我/卻讓我耗盡一生把你接納”。(《忽然想起鄯善》)“每一顆麥粒在我眼里都很飽滿/許多人窮盡一生也攀不過去/更不可能擁有”。(《晚熟的麥子》)只有真誠投入的人,才能獲得收獲,這是生活的精粹,也是踐行的碩果。“嗬嗬,我的軀體/少半陸地,多半海洋/我的思想,整個天空”。軀體對應思想,陸地、海洋對應天空,正視自己,不就是正視整個星球?這樣狂放的對應,是詩人對終極命題的獨特感悟,是詩人對內宇宙的無限外化,是詩人對生命個體的定位與禮贊。
與辛波斯卡從寫作中得到“喜悅”類似,“詩人中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認為,寫詩是為了接近和諧有序事物中的善,或者簡單地說,寫詩不過是處于一種對和諧與秩序的“欣悅”。如此說來,詩人是有福的。
但我更喜歡這一句:“寫詩不能改變任何事情……寫作的目的是使讀者能更好地享受生活,或者更強一點兒地忍受生活。”(奧登)從接受學的角度來看,唯此,寫作的意義才真正、完全被達成。那么,讀者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