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大軍

干了6年手語翻譯后,唐帥轉行成了律師。原因很簡單,接觸了上千起聾人案件,他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那些通過法律援助請來的律師,許多只是“走走過場”,因為即便通過手語翻譯,他們仍然很難同嫌疑人交流。
唐帥的微信幾乎在一夜之間“爆掉”,他的好友數量達到5000人的上限。申請擴容后,這個數量又急驟上升到l萬人上限。讓唐帥出名的是一條小長的宣傳視頻,由重慶市大渡口區委政法委發布。在片子里,這個頭發自然卷、戴著框架眼鏡的80后年輕人,被介紹為“中國唯一一個手語律師”。
那些急切向唐帥涌來的陌牛人,頭像花花綠綠,來自不同地區。他們沒有言語,沒有聲音,只有夸張的動作和表情。在隨時可能響起的視頻通話中,他們蹙著眉、噘著嘴,打著手勢,向唐帥拋出一個個“小兒科”問題:怎樣辦結婚手續?律師和法官有啥區別?在家被打了怎么離婚?超過200個聾人在微信上找他“報案”。
唐帥有種“孤軍奮戰”的感覺。因為長期向聾人普法、幫助他們維權,他被評為“重慶好人”。但他對塑造好人形象并小感冒。他更著急的是,全國兩千萬聾人,相當一部分身處遠離法治社會的荒漠。
從小生活在聾人群體中
唐帥從小牛活在聾人群體中,他的父母都是聾人,他們工作的福利工廠到處都是聾人職工。可唐帥仍感覺,他們就像聚居在這個國家的“外國人”一樣。
父親給他起的名有“元帥”之意,期望他出人頭地,跳出聾人圈子。唐帥從小被送到外婆家,只為更好地學習健全人的語言。即便回家后,父親也極力反對他學手語。在父親看來,兒子融入健全人社會就夠了,哪怕和自己零溝通。
唐帥最終還是學會了手語。父母所在工廠有位領導,看出他有手語天賦,經常讓他在開會時幫忙翻譯。更重要的是,外婆告訴他,“不學手語,父母老了,你怎么帶他們去看病?”
唐帥印象極深刻的是,他家樓上有個聾人去醫院看病,做膽結石切除手術,結果下了手術臺沒多久便去世了。憤怒的死者丈夫叫來一大群聾人,把醫院堵得水泄小通。后來,那3家醫院三年不敢收聾啞病人,唐帥的母親因為腦梗去就診,被拒收。
廠里共100多個聾啞職工,在他們的孩子中,最終只有唐帥一人能流暢準確地使用手語交流。兜兜轉轉,唐帥沒能如父親所愿,離開聾人的圈子。至今他仍在有聲的世界中,為了無聲的世界奔走呼喊。
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
干了6年手語翻譯后,唐帥轉行成了律師。原因很簡單,接觸了上千起聾人案件,他沒看見一個會手語的律師。那些通過法律援助請來的律師,許多只是“走走過場”,因為即便通過手語翻譯,他們仍然很難同嫌疑人交流。
一個老奶奶曾找到唐帥。她女兒因涉嫌偷盜一部蘋果手機被捕。在通過手語翻譯完成的筆錄中,女兒已經招供,但她告訴母親壓根兒沒偷。唐帥調取審訊錄像才發現,嫌疑人堅稱“沒偷”,手語翻譯卻翻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
他發現,沒人對手語翻譯的工作進行審核,還有許多翻譯是教師出身,只會國家規定的普通話手語,不會聾人在生活中常用的自然手語,同嫌疑人經常是“雞同鴨講”,只能連蒙帶猜地揣摩他們的意思。
有一次庭審,唐帥直接打斷手語翻譯的演示,指出對方偷工減料,完全跳過了“庭審規則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訴訟權利”那一大段。翻譯唰地紅了臉,從沒人這樣質疑過他。
轉換角色后的唐帥曾為一個聾啞男人辯護。他在公交車上偷了一個老太太的錢。整整兩萬塊現金,老太太東拼西湊借來的,準備給患病的孫兒做手術。結果,錢被偷,孫兒在病床上因腎臟衰竭死去。開庭時,唐帥看見,庭下密密麻麻坐著老人的家屬,大家神情哀慟,悲憤難平,有人指著他大罵,“這種人渣,你為什么要替他辯護?”唐帥從辯護席上站起,請求法官允許他講一個故事:這個聾人拿偷來的錢做了什么?他去給一個好友的遺孤交了學費。孩子的父母也是聾啞人,在一次自然災害中去世,這個聾人自己也沒錢,卻還想著幫好皮的孩子。
“好人與壞人沒有絕對的區分。”唐帥堅信,替這些聽小見、說不出的聾人辯護,是在維護他們應有的權利。
開辦全新的普法手語節目
在唐帥今年寫的那份議案中,他建議成立一個獨立的手語翻譯協會,對涉及聾啞人的司法審訊錄像進行鑒定,不讓手語翻譯成為“事實上的裁決者”。同時,這個協會還能對手語翻譯進行培訓,讓他們學習法律、醫學等專業術語,制定翻譯規范。這份凝結了他多年調研經驗、言辭激烈的議案,激起的反響并不那么大。一切正如唐帥的預期。媒體依然稱唐帥為“唯一的手語律師”,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不 讓自己成為“唯一”。
唐帥連續幾年沒休過周末,幾乎每天面對卷宗和手機熬到凌晨。出現在律師事務所時,他從小穿西裝皮鞋,同記者見面時,他的衣服胸口處有明顯的污漬,他沒心思管。作為律所主任,唐帥請來專業教師,每天給所里的律師上手語課。但培訓了一兩個月,收效甚微。
他又換個了思路,招來5個聾人大學生。畢業后,他們有的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裝配過電子產品,在必勝客的廚房里和過面粉,有的帶著平面設計作品求職一直被拒。唐帥發給他們生活補助,讓律師給他們講課,在PPT上打字釋疑。如今,他們成了唐帥的助理,能給聾人解答簡單的法律問題。
近兩年,唐帥逐漸將重心從為聾人代理案子轉移到普法上。連續5年,他擔任區殘聯的法律顧問,一年工資不及接一個普通案件的報酬。他每月給區里178個聾啞人開講座,告訴他們最基礎的法律常識,包括什么是犯罪。
為了擴大覆蓋面,他又鼓搗起App和微信公眾號,要求自己律所的所有律師都注冊,免費在上面給聾啞人提供法律咨詢。最近,他還辦了一個全新的普法手語節目《手把手吃糖》。在第一期節目中,唐帥用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漫畫介紹了什么是“龐氏騙局”,因為近幾年他發現有大量聾人參與所謂的投資被騙。
唐帥希望做點“實質性的普法”。有調研顯示,出現在新聞節目中的同步手語解說,由于是標準的普通話手語,而且翻譯時省略內容過多,絕大部分聾人甚至聾啞學校出來的學牛都看小明白,向聾人群體傳遞信息的效果極其有限。而在唐帥的節目中,他自稱為“糖”,使用簡單易懂的自然手語,希望節目就像糖果一樣,每個聾人都吃得下去。
一期節目,唐帥要錄兩遍。屏幕左邊的他,穿黑色律師袍,戴紅色領巾,說普通話。屏幕右邊的他,穿黑色休閑服,戴紅色圍巾,手勢飛舞,眼神和嘴唇仿佛也在交流。節目還配上了字幕,滿足聾人群體的所有需求。
做這些普法工作,幾乎占用了唐帥的所有業余時間。有時候,他感到難以為繼,“年輕人有的活動,自己幾乎都沒有”。近兩年的收入也都砸在這些“副業”上,車早就舊了,他舍不得換。
支撐著他的動力只有一個——“假如真的就這么一個手語律師,我小做,良心上過不去”。他告訴自己,只要繼續向聾人普法,他們的法律需求就會日益浮現,最終得到社會的重視。這樣,至少以后不再是他“一個人唱獨角戲”。
據《中國青年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