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陸游是南宋時期最偉大的詩人、詞人和歷史學家(影響力可能僅次于辛棄疾),說到他,人們往往愛在他的頭頂上加一個“愛國詩人”的桂冠,倒也十分貼切。因為通觀其一生的經歷和創作,你就會感覺到,他甚至還不僅是一個“愛國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愛國英雄”。
前文我們說到陸游路上走了大半年,總算是從臨安(今杭州)走到了夔州(今四川奉節)。
這次他來夔州任通判,雖然晉升了一級(由正八品的左奉議郎來升為了從七品的左承議郎),但夔州地僻人稀,通判也沒什么實權,所以他這個官做的,可以說是極其無聊。
如果說他對夔州這個地方還有些許好感的話,那便是詩圣杜甫曾經在這里住過兩年,而他對杜甫又一向十分景仰。是以,陸游在夔州時,走訪了許多杜甫當年到過的地方。他當然不是為了考證什么,而是感到自己的遭遇和杜甫當年的遭遇頗有幾分相似:他們都心懷偉大的抱負,想要為國為民成就一番事業,但都得不到機會。他感懷杜甫的身世,又何嘗不是在自傷。他曾寫道:“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肅宗,官爵雖 不尊顯,而見知實深……然去國已久,諸公故人,熟睨其窮,無肯出力……如九尺丈夫居于小屋中,思一吐氣而不可得。余讀其詩至‘小臣議論絕,老病客方殊之句,未嘗小流涕也。嗟乎!辭之悲,乃至是乎?”并嘗作《夜登白帝城樓懷少陵先生》,詩云:
拾遺白發有誰憐?零落歌詩遍兩川。人立飛樓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杜甫在蜀時,寫過許多懷念蜀丞相諸葛亮的詩,陸游也同樣對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蜀丞相非常景仰。當他來到諸葛亮當年在奉節留下的八陣圖遺址時,也曾吟道:
武侯八陣孫吳法,工部十詩韶護音。遺磧故祠春草合,略無人解兩公心。
八、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
轉眼之間,陸游在夔州通判任上已做滿三年,宋制:地方官都是三年一聘,且基本上都要換一個地方做官,但如果沒有新的任命下來,那就意味著下崗。所以,一般官員在任期 快滿時,都會想盡一切力法托關系,為自己謀取新職。陸游也未能免俗,畢竟一家老小全都指著他一個人的俸祿過活呢。
可是托譙好呢?陸游想了很久,忽然想到丞相虞允文(南宋名臣,紹興三十一年,嘗以參謀軍事犒師采石,大破金主完顏亮;次年,任川陜宣諭使,收復陜西數州郡;乾道五年拜相;八年,再任四川宣撫使)曾和自己有舊,于是,就給他寫了封信,希犟他能在朝中幫自己說些好話。其實,像這種開口向上位者求官的事,對于—位 心高氣傲的詩人來說,是實在有些難以啟齒的。但陸游的這封信卻寫得藝術,既委婉又強勢,幾乎讓人感覺 不到他這是在求人。
陸游在信中是這樣說的:“某聞才而見任,功而見錄,天下以為當。……彼有才,吾賴其才,因有高位處之;彼有功,吾借其功,因以厚祿報之。上持祿與位以御其下,下挾才與功以望其上,非市道乎?……自薄者,視之尚奚恤,君子故深哀之。……吾所急者,其惟無所用而窮者乎?此心父母也。推父母之心,以及于天下無所用之人,非圣賢孰能哉?……故王霸之分,常在于用心之薄厚,而昧者不知 也……”他的大概意思就是說,且 不說因功受祿是周公、孔子之政,就算我是一個“無所用之人”,而你作為一個君子,也不能忍心看我窮死不 是?所以你給我官,你就是圣賢、父母心;你不給我官,你就是不合王道。
也不知是不是這封信起了作用,總之,陸游很快就接到了四川宣撫使王炎辟其為四川宣撫使司干辦公事兼檢法官的公文。于是,是年已經48歲的陸游,又從夔州到了南鄭(今陜西漢中)。總的來說,陸游對他的這次職務變動,還是比較滿意的,畢竟南鄭已很靠近南宋的西北邊關,而陸游從年輕的時候起,就在做著一個恢復中原的夢。
王炎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官員,時以參知政事宣撫川陜,手握西北軍政大權。對他,陸游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而他對陸游也很欣賞。陸游一到南鄭,就積極地建言獻策,認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 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甚至他還提出,一旦與金人開戰,就應當把國都從臨安遷至關中,因為臨安距離前線實在是過于遙遠了,他也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寫進了詩里。比如: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山南行》節選)又比如:雞犬相聞三萬里,遷都豈不有關中。廣陵南幸雄圖盡,淚眼山河夕照紅。(《感事》)
不過,陸游的這些想法在朝廷看來,簡直就是異想大開。畢竟恢復中原不是當時朝廷考慮的重心,而且包括孝宗在內的很多朝臣也都習慣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太平日子,根本就對恢復中原信心不足,他們所思所慮的,更多是一旦_l_l戰敗,就有可能連現有的這半壁江山也將失去。所以也只有像陸游這樣容易激動的詩人,才會天真地以為一計可以定中原。
陸游的“計”雖不能為朝廷所用,但王炎對詩人的這腔熱血還是很欣賞的。陸游到達南鄭時,正趕上防秋。王炎建議他也多到邊關走走看看。陸游也以極大的熱情,主動請纓,參加了這一年的防秋,并為我們留下了數十首充滿著昂揚的軍旅氣息的詩篇,比如“朝看十萬閱武罷,暮辭三百巡邊行”(《秋懷》)、“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圖有感》)、“獨騎洮河馬,涉渭夜銜枚”(《歲暮 風雨》)、“大散關頭北望秦,自期談笑掃胡塵”(《追憶征西幕中舊事四首·其一》)等等,都是詩人對自己這段軍旅牛活的記錄。
又,陸游的名篇《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掣長安南山》,亦是他在南鄭時創作的,詞云: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難似南山日,特地暮云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雖然陸游在南鄭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始終對自己的這段生活十分懷念。乃至很多年以后,他還作了一首《謝池春》,來追憶自己的這段生活: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云高,狼烽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吊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九、細雨騎驢入劍門
就在詩人意氣風發,準備大干一場之時,與他“賓主相期意氣中”的四川宣撫使王炎卻被召回了臨安。當時,詩人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自己還能留在南鄭。因為來接替王炎出任四川宣撫使的小是別人,而是虞允文。但虞還未到任,他就接到了調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的一紙公文。就這樣,陸游這還不滿一年的戎馬牛涯也就宣告結束了。
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十一月二日,陸游離開南鄭,踏上了赴成都的旅途。也許在旁人看來,他這次調動是從艱苦的邊關調到了內地,而且是有著“錦官城”之稱的成都,他本應該高興才是,可是詩人卻一點也高興 不起來。因為作為一個把自己的平生功業,全都寄托在了恢復大計上的詩人,他是 不愿意離開邊關的。雖然平心而論,就算他留在南鄭,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的作為,但只要身在前線、身在軍中,總還是能夠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安慰,而一 旦 離開前線、軍中,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古來凡是有點志向的文人士大夫最以為鄙的莫過于單純地為了溫飽而被役使,可是陸游卻又彳不能不去做這個官,畢竟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家子人。他不去做這個官,那一家子人吃什么穿什么?在赴成都的路上,詩人不無郁悶地寫道:平生無遠謀,一飽百念已。造物戲饑之,聊遣行萬里。梁州在何處,飛蓬起孤壘。憑高望杜陵,煙樹略可指。今朝忽夢破,跋馬臨漾水。此生均是客,處處皆可死。劍南亦何好,小憩聊爾爾。舟車有通涂,吾行良未止。(《自興元赴官成都》)
特別是當他經過劍門關時,天上下起了小雨,有道是“無邊絲雨細如愁”,詩人又小禁吟道: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而更令詩人感到沮喪的是,成都府路安撫使晁公武是個主和派,而且向與王炎不和,所以他對陸游的態度也頗為冷淡。其結果就是,他的這個參議官做得幾乎是無事可參、無事可議。
(未完待續)